第1870章 昔我往矣

姜望走得很快,前腳還在三分香氣樓坐下來準備宴飲,後腳已在臨淄外。

將無邊風月都暫歇。

不過他倒是沒有如姜無憂所想的第一時間出海,而是傳訊讓白玉瑕帶人先去決明島,自己則橫空南下,掠飛昌、弋,直赴天刑崖。

他此來有兩事。

一則探望在三刑宮作客的餘北斗,答謝那一枚在妖界幫他擋了災劫的齊刀幣。

二則,執掌矩地宮的吳宗師,在重玄褚良的請託下,拿着重玄勝所搜尋的一些證據,親往新安城質詢,結果無功而返。

此事重玄家已經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但他作爲這起事件的起因,仍想要承擔責任。

“餘真人已不在三刑宮?什麼時候的事情?”

姜望是通過矩地宮卓清如來尋到的規天宮劇匱真人,也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幾年的時間裡,號稱卦演半世的餘北斗,竟是在三刑宮中坐囚。

他這才知道,爲了降服所謂的“芥蘚之疾”、“區區小魔”,餘北斗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不僅僅是那隻珍貴的左眼。

還有一位逍遙自在的當世真人,坐困鐵律籠的點滴歲月。

甚至也不僅僅是這些。

姜望不知道鐵律籠是什麼地方,但僅從這個名字,也大約可以想象得到它所代表的煎熬。

說句不好聽的,餘北斗在這個世上,已無親無故,無友無師,又不打算傳道,前路又絕……實在是沒有必要再做些什麼,以他當世真人第一的算力,什麼逍遙日子過不得?

偏偏奔波自苦,攪得自己勞累不堪……而悄然無聲,既不傳道,又不傳名。

何苦來哉!

世人說起真人餘北斗,在最近這些年頭裡,大概唯一能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他站到景國鏡世臺的對立面,走上天刑崖,請三刑宮,爲姜望正名。

而他自己在斷魂峽裡的更壯闊的波瀾,在姜望離開後,與血魔並未停歇的艱難鬥爭,全都啞於暗室……

餘北斗當初來這天刑崖,是在那樣的狀況下!

姜望忽然就理解了,爲何那時候他送《有邪》到三刑宮,在離開的路上,餘北斗會擠進他的馬車裡,對他橫眉豎眼好一頓挑剔,最後還胖揍了他一頓……

想來餘北斗雖已決定獨自承擔一切,但坐困鐵律籠一坐就是數年的他,也很希望有人能看看他,關心一下他吧?

劇匱是一個非常強硬威嚴的人,面對大齊武安侯,和麪對一塊石頭沒有區別。就連同屬三刑宮的卓清如,在他這裡也沒有特殊。

對於姜望的問題,他只是公事公辦地回道:“上個月的事情。”

又嚴謹地補充道:“道歷五月十五。”

竟是在自己逃回武安城的第二天。

姜望有些莫名的唏噓,又問道:“前輩可知,餘真人去哪裡了?”

劇匱搖頭,他搖頭的時候,眉心的閃電之紋彷彿隨之漾出電光來:“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輕嘆一聲,不知何言。

私心希望餘北斗是去逍遙人間,而不是僅以獨眼繼續斬妖除魔。

劇匱又道:“不過他留了一句話,說如果你哪天良心發現來看他,讓我把這句話轉述給你。”

這句‘良心發現’,的確很有餘北斗酸不溜丟、含沙射影的風格。

“什麼話?”姜望問道。

“以後不用來了。”劇匱慢慢地道:“這就是他讓我跟你說的話。”

姜望啞然失笑。

這個餘真人,真是一天不捉弄人,就渾身不自在。

走出鐵律籠,離開三刑宮之前,竟特意留這樣一句話來等他姜某人。枉他聽得鄭重其事,還以爲姓餘的留下了什麼傳世秘法、濟世良方……

劇匱說完餘北斗交代的話,便轉身回了殿中,全程無任何額外的交流。

卓清如在一旁道:“劇真人就是這樣性格,倒不是針對誰。”

姜望道:“劇真人肯浪費時間來答我,我已是非常感謝。”

因爲林有邪的緣故,他同卓清如算是結識了。但對三刑宮,他其實還很陌生。

規天宮少履人間,矩地宮通常非絕地不至,“負棘懸尺,繩天下之不法”的刑人宮,也很難在齊國這樣的霸國施加影響。

法入齊爲齊法。

他同這法家聖地的接觸其實寥寥,不過有限的幾次,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聞其名,都肅然起敬。

垂髮如弦的卓清如在前面走,風撞儀石,威威不絕。

她的聲音比儀石之響更有力量:“宮主說見則不必,三刑宮自有儀矩,他查人族天驕之陷,也非特意爲誰。讓姜兄不要有什麼壓力,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便是。”

姜望肅容道:“姜某受教了。”

與矩地宮執掌者吳病已目前只緣一面,但宗師之風,浩蕩千里,令人難以忘懷。

“姜兄可要歸齊?”卓清如問。

“不了。”立在這天刑崖上,大齊武安侯眺望遠方:“我就從這裡出海。”

海浪一段段地撞擊在崖壁上,一次次粉身碎骨,而碎折天光。

卓清如也看向遠方的海平面,多少暗涌在其中:“你自妖界歸返也才月餘,這便又要出海征伐,齊廷是否太不體恤?”

姜望只道:“每一剎光陰都緊迫。”

“或許這便是你天下揚名的原因。”卓清如感慨道:“我最近常讀《有邪》,常讀常新,齊國真是一個出人才的地方。”

姜望抿脣不語。

“姜兄此次出海,可有定下什麼目標?”卓清如又問。

“目標談不上。”姜望淡聲道:“無非是檢驗那些個海族假王,成色如何。無非是爲海疆盡一份力……也無非是修行。”

今日他未着侯服,卻比上次來這裡,更見威儀。

那山道上的儀石,竟似爲他而響。

卓清如點了點頭,忽然道:“我最近正打算負棘懸尺,列遊天下,還沒想好第一站去哪裡。方纔我突然想,擇日不如撞日,不然便同武安侯一起出海……不知是否方便?”

姜望有些驚訝:“卓師姐還未遊過學?”

對於“遊學”,姜某人並不陌生,當初他與許象乾的結識,就是在這傢伙的遊學路上。

只不過別人遊學,是負笈遠行,看天下風景,品世間道理,增益修行。

許高額遊學,是跟着照無顏跑,天涯海北都順路。

就像他一次酒後所言——“學問皆在美色中。”

拋開這些個害羣之馬不提,遊學本身是一件相當有意義的事情。

天下學派,都有遊學的習慣。既是鍛鍊弟子,爲天下人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貢獻,也是爲了更深入、更具體地傳播學說。

儒家負笈仗劍,行遠路,鳴不平,蕩賊寇。

墨家負銅箱,內藏器具若干,機關若干,勤爲人事。

法家負棘、懸尺、藏繩。棘以懲惡,尺以公證,繩以縛賊。

道家捉鬼,釋家苦行。

農家帶地寶囊,蓄諸方良種。

醫家懸壺郎,更有“濟世”之美名……

卓清如道:“說來慚愧,清如這些年都在法宮,潛心修行,世事已疏。如今洞真受阻,難見紅塵青霄,纔有了遊學的念頭……實有功利之心。”

“君子論跡不論心。所行即所得,所得唯自知,師姐何必多想?”姜望道:“我倒是沒什麼不方便,不過此行軍務在身,與師姐只能同行一段路,在去決明島之前就要分開。”

“決明島是齊國屯軍重地,我自然醒得。”卓清如聲音不高,但極清晰,如刀刻簡:“我打算自天涯臺入迷界,釣海樓向來保留有給援海義士開拓的航道……噢,現在該叫鎮海盟了。”

“是極。”作爲齊國公侯,姜望自是道:“鎮海盟是三家共治,那些保留的航道,給予援海義士的種種方便,可也都有我們齊國的心意。”

卓清如說走就走,十分乾脆:“既是遊學,我這法冠儀服得換一身,姜兄稍候片刻。”

姜望不願去室內坐等,便在這崖邊,獨自看了一陣海。

卓清如回來得很快,再回來時已是摘了獬豸冠,用一根頭繩束起長髮。身上的儀服也換成了普通的長衫,左腰掛荊棘條,右腰掛直尺,皆如掛劍。

穿得簡簡單單,不掩非凡氣質。

“這便走吧!”

姜望當即一腳跨出高崖,踏空而走。

卓清如駕風而行,走在青雲側。

無論決明島、暘谷,又或釣海樓,都在自己控制的區域裡,佈置有防空手段。

如今鎮海盟一統近海羣島,大大統合了海民的力量。三家在鎮海盟的框架下,有了更多的合作,往日那些邊界模糊的區域,現在大多也有了清晰的責任劃分。

簡單來說,管制更爲嚴格,縮小了黑白混淆的空間,少了許多渾水摸魚的可能。

今日之姜望,橫飛近海,自是暢通無阻。無論這裡的規則怎麼改變,如何嚴格,他已是立在規則之上、可以制定規則的人物。

遊學應當腳踏實地,步步留痕,不過姜望肩有重責,並不遷就,卓清如也有意先往迷界。

故而兩人一路跨海,直赴天涯。

碧波萬頃,水光粼粼。

在懷島之外,兩人就落下雲頭,混進上島的人羣裡。

談笑間往島內走。

“我以爲你要橫飛懷島,在天涯臺才落下。”卓清如一邊打量着懷島風光,一邊隨口道。

一路同行,討論歷史也討論修行,雙方倒是更熟悉了一些,言語之間也更爲隨意。

姜望是覺得,釣海樓爲人族守海疆,無論他同釣海樓之間的恩怨如何,仍然要給予必要的尊重。但嘴上只是道:“卓師姐有所不知,姜某是個低調的人。”

卓清如看了一下環境,發現人流大都往一個方向去,疑道:“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嗎?還是說懷島有什麼大事發生?”

對於懷島的大日子,姜望只記得一個海祭大典,但這會也早已經過去。

他跟着看了看,道:“人潮都向天涯臺。”

兩人對視一眼,一拍即合,決定去看看熱鬧。

今日的天涯臺十分喧囂,面向近海羣島這一面的緩坡,裡外圍了約莫數百層海民,密密麻麻的都是腦袋。各類髮式,各種巾帽,與天涯檯面向迷界那一邊的波濤相映成趣。

所謂近海羣島,向來人潮對海潮。

兩位強大的神臨修士,不怎麼費力地走在人潮中,並很快搶佔了有利地形,擠到了第二排。

之所以不站到最前排去,自是因爲姜爵爺這張臉,已經在近海羣島有了相當高的知名度。看熱鬧若是被認出來,多少有些尷尬。

“咱們這樣仗着修爲搶位置,是否不夠純良?”看着身後擠得東倒西歪、各聲嚷嚷的海民,姜望傳音問道。

卓清如目視着天涯臺,表情仍是嚴肅的:“法無禁止即可爲。”

“看來‘法’也沒有那麼刻板。”

“刻板的是你的印象。法是一以貫之的核心,因時因勢的表現。一定之規必是陳規,不易之法定有不宜。”

“後面這句我知道。”姜望高興地展示學問:“出自《秦略》,乃衛術所言。”

卓清如道:“……這句話出自《萬世法》,衛術是引用。”

“是極是極。”姜望點着頭,表示自己也很清楚,又用胳膊撞了撞旁邊的人,控制聲量問道:“今日天涯臺是有什麼大事發生?怎的圍了這許多人?”

旁邊的人詫異地看着他:“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擠過來幹什麼?還擠到這麼前!”

姜望尷尬地笑了笑:“這不是湊熱鬧嘛。”

說着摸了一錠銀子送過去。

“海民的劣根性,愛湊熱鬧正是其一!一天天也不知有沒有正事的……”那海民顯然是個憤怒青年,對醜惡現象狠狠抨擊。

待得手心一滿,低頭一瞧,立即道:“暘谷符彥青,在今日挑戰釣海樓陳治濤,要決定近海第一天驕的歸屬呢!來,好兄弟,你站到我這裡來看,這裡視野好。”

符彥青,陳治濤,都是熟人!

不過當初認識的時候,符彥青的修爲也並未高出自己多少。那時候陳治濤已經是名揚近海羣島的釣海樓大師兄,神而明之的強者。

想不到如今符彥青都能向陳治濤發起挑戰了。

這天下事,天下人,果然沒誰閒着。

姜望笑嘻嘻地換到了那位憤怒兄旁邊,還不忘傳音問卓清如:“我這不算賄賂吧?”

卓清如淡聲道:“那要看你們齊律如何定義,我可管不着你。”

憤怒兄打量了姜望一陣:“兄臺,我看你好像有些眼熟。”

姜望笑了:“我看銀子也眼熟!”

他很順利地進入了看熱鬧的角色,團着袖子:“看戲看戲,近海第一天驕,陳治濤來也!”

人羣也適時傳來一陣嘈響。

但聽那滔滔不絕的海浪聲,忽然靜止。

“天涯”之下,浪頭高舉,其上一朵水花綻放,吐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直接翻上高崖,落在天涯臺正中。

化作了陳治濤的模樣。

他的相貌從來不出色,氣質仍然敦厚,眉宇之間,多了一些沉甸甸的感覺。

而海風吹着他的衣襟,敞開他雄闊的胸懷。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道縮略的影子。

在圍觀者的歡呼聲裡。

符彥青便從這影子中走出來。

劍眉霜目也如故。

姜望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還未開打,武安侯嘆什麼氣?”卓清如傳音問。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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