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在商言商

又是尋常的一天。

白玉京酒樓生意興隆。

連玉嬋勤勤懇懇地端了一個時辰的菜,便上樓來。

繞過坐在十樓樓梯中間、寶相莊嚴的淨禮和尚,路過十一樓正在吐納的白玉瑕,徑上頂樓去尋姜望。

姜望在書房。

靠在臨窗的躺椅上,沐浴着陽光,優哉遊哉地看一本書。

連玉嬋輕輕敲了敲門,便站在書房門口,看着很是閒適的東家:“到時間了。”

姜望‘噢’了一聲:“讀完這頁我就過去。”

連玉嬋當然知道東家敏而好學、手不釋卷,畢竟每天都能瞧見他讀書。現在也算相熟了,便略有好奇地問道:“侯爺……東家讀的什麼書?”

在星月原的生活她已經習慣,但還總是會不小心叫出‘侯爺’。身在象國,實在很難不對‘武安侯’印象深刻。

姜望漫不經心地把手裡的書往上一擡,叫連玉嬋看得清封面。

“《萬世法》?”

連玉嬋讀了出來,立時肅然起敬。

這可是法學經典!

東家曾是列國年輕一輩軍功第一,兵略肯定沒的說。又與琉璃佛子淨禮交好,同吃同住,佛學底蘊也深。那青崖書院的許象乾與之並稱雙驕,儒學也當難不倒他。現在竟然還涉獵法家學問,可真是個全才啊。

白玉京酒樓的東家雲澹風輕:“此書名爲《萬世法》通篇說的卻都是無萬世法。是一部能把法條講得很有意思的經典,我是常讀常新吶。秦國的衛術也非常推崇這本經典,多次在公開場合引用。”

“是啊。”連玉嬋感慨道:“《萬世法》是中古時代法家集大成者薛規所作。他第一個站出來說法祖所定之法,已經不適宜於時代,掀起法學變革。打破了崇古的風氣,奠定了法家‘革新’的基調,也成爲後世治學的典範。我父親常說,這部《萬世法》,每一個有志於法學者,都不能不讀。”

好傢伙,象國這麼小一個國家,讀起書來也要這麼拼的?

《萬世法》竟是連家的家學。

象國大柱國連敬之不是兵家的嗎?!

姜某人默默地把書本放下了。

而連玉嬋還在積極地討論,與知己共鳴:“衛術那也是法學大家,秦法的代表人物。據說是衛幸的後人,中古時代衛幸與薛規辯法,三論三敗,以致道途崩潰,未能超脫。他的後人卻能學於薛規,可見器量!想不到東家對衛大家也有了解,真是學識淵博啊。”

衛幸這個名字好耳熟!

姜望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抓耳撓腮地想了一陣,終是放棄了,苦笑道:“我哪是學識淵博啊,不過是自知不足,奮苦彌補罷了。”

連玉嬋畢竟不是重玄胖、許高額這些損友,姜某人也不好意思繼續高擡自己。誠懇地說道:“我出生在一個不甚繁華的小鎮,那裡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知道超凡爲何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那個鎮子。

我的父親待我很好,使我衣食不缺,教我誠實做人。

我呢,從小喜愛劍術,夢想就是御劍青冥、自在飛天而已。父親從來不說我癡心妄想,不說我們出身寒微,不要做夢。只告訴我如果是真心喜愛,那就要努力,要堅持。

但他也就是賣賣藥材,懂一些草藥,對修行一竅不通。花大錢給我買了幾本劍譜,再親手給我熬點跌打藥膏,也就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我無名師教授,無名譜能學,也只會埋頭苦練,自己反覆琢磨。

家裡除了幾本識字的蒙書,幾本藥材圖解,也沒什麼書可以讀。那時候我也不愛讀。百無一用是書生嘛!

現在經歷了一些事情,走了一些彎路,也已及冠,算是長大成人。面對天下英傑,常常自慚形穢啊。玉嬋姑娘你說衛幸,我不知道衛幸是誰。衛術這個名字,我也只是在史書上見過。

我走遍萬里路,眼界仍然不夠開闊,常有見淺識陋之憾。只恨時間不夠多,一刻不能掰作兩刻用。也只能勤而學之,苦而練之,時時補充知見,免我故步自封,最後爲天下所棄。”

連玉嬋一時動容。

她心中感佩,但無言語能達。

說起來她連玉嬋也是天之驕子,象國第一的人物。但也常有出身之囿,自覺若生於萬乘之國、鼎盛之家,不應止步於此,也當能爭名黃河。

可論及出身,她從小讀着百家經典長大,《萬世書》只是其一,姜望卻只能簡單地認個字。她的父親是大柱國,神而明之,文武皆通。姜望的父親是小小的藥材商人,只有一些樸素的人生道理。她從小遍學名師,姜望只能翻爛幾本無名劍譜。

但今日是誰稱名絕世,誰爲蓋世英豪?

姜望縱算死於今日也已經能夠名留青史。而他還在砥礪前行,奮苦不息。

連玉嬋啊連玉嬋,焉能自怨復自艾?

每日己時,是白玉京酒樓衆人聚在一起討論修行的時候。通常是姜望或者淨禮提出一個值得思考的修行問題,然後大家一起集思廣益,碰撞靈感。

租住在這裡的戲命也會參與,一場不落。

白玉瑕常戲言,此乃天下第一樓之會。

以菜品來說,白玉京酒樓雖然請了不少大廚,但基本都出身於各個小國,在天底下也根本排不上號。

以酒水來說,白玉京酒樓只宰有錢人,對普通酒客還是很厚道。但檔次肯定是不存在的。

但若以酒樓人才來論……完全稱得上天下第一樓!

姜望乃是大東家,主打一個放權。

黃河天驕白玉瑕主管酒樓大小事務並管賬。

容國第一天驕林羨噼柴,兼酒樓打手。

象國大柱國之女連玉嬋端菜,兼東家侍女。

懸空寺小聖僧淨禮和尚……在白掌櫃的攛掇下,開通了酒樓副業。

他坐在十樓至十一樓的樓梯上,兩側各豎一幡。

左曰:琉璃佛子。

右曰:誠意開光。

你還別不願意。

他一天只接十單,接完就卷幡回樓上打坐。

只有酒樓超級貴賓,從一樓吃到十樓,在十樓奢侈消費過的客人,纔有機會通過抽籤獲得名額,纔有來花錢開光的資格!

開光無拘物品,佛曰衆生平等,什麼東西都能拿來開一下。

實在沒有帶,酒樓這邊也有各式各樣的紀念品。

當然,售價不等。

酒樓的生意是一日好過一日,大家的修行也都有進益。

對於與會的每一個人來說,這都是一段難得的快樂時光。沒有勾心鬥角,不存在傾軋憤怨,大家就是簡單地工作,簡單地生活,簡單地修行。

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簡單並不簡單。

己時修行之會結束,午時又迎來酒樓生意的高峰。衆人散去忙碌姜望繼續修行。

戲命今天沒有走,他一絲不苟地坐在那裡,看着姜望道:“你每天就這樣生活嗎?”

姜望一邊調理道元,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怎樣生活?”

“修行,修行,修行,討論修行,還是修行。”戲命道:“這是我這幾天所看到的。”

姜望略想了想:“好像是這樣。”

他屈指彈起一縷玉色的劍氣,那是白玉瑕的切玉劍指:“你說我剛剛破解這道劍指的方法,是否不夠簡潔?我總感覺忽略了一點什麼。”

戲命很有些無奈:“……也許你沒必要嚴絲合縫地破解,在第二指的時候破他靈臺即可。他的修爲不夠,在這裡留了空隙。”

姜望又彈起一縷雪色的劍氣,與那縷玉色劍氣互鬥,很是專注地道:“若是他的修爲夠了呢?”

戲命直接道:“壓迫他,讓他第二指殺氣更烈,第三指就很難銜接上,那時就是另一個機會。”

“切玉劍指的確是一門非常考驗精細控制的殺術。”姜望看着互斗的劍氣目不轉睛:“你有一種很直接的思維,這非常難得。”

戲命澹澹地道:“你在想怎麼切磋,我在想怎麼殺他,僅此而已。”

姜望手掌一握,將兩縷劍氣都握碎在掌心,慢慢地扭過頭來,看着戲命那張有些冷感的臉:“爲什麼你要想怎麼殺他呢?”

戲命平靜地道:“這是我的思考方式。”

“你的思考方式很危險。”姜望道。

戲命道:“所以我叫戲命。”

“一直忘了問了。”姜望道:“你來星月原,是做什麼生意?我看你每天午出晚歸,很忙碌的樣子。”

戲命嘴角泛起並不真切的微笑:“不等我自己找合適的時機了?”

姜望聳了聳肩:“我這個人,什麼都看心情。近來尤其如此。”

戲命用一種篤定的語氣道:“你不怕危險,但你怕你的朋友遇到危險。放心,我對白玉瑕沒興趣。”

姜望道:“有時候人們對危險有不同的定義。所以你對什麼有興趣?”

“我還是回答你前一個問題吧。”戲命說道:“我來星月原,負責的是千機樓的生意。”

姜望嘆了一口氣:“我還真以爲你是商家的,那樣我們還能多聊聊。”

戲命語氣輕鬆:“也差不了多少,我常年做生意,不弄那些機關。並且,我家鉅子都被稱爲銅臭真君……世上沒有比錢更純粹的東西了,可見商家正統在鉅城。”

千機樓正是當今之世排名第一的商閣,其背後站着的,正是墨門。

它是鉅城的產業,所以纔有那源源不斷的奇珍,各式各樣的傀儡,滿足各種需求的機關……

墨家鉅子錢晉華被稱爲銅臭真君,這本是蔑稱,指他悖逆了墨家的道路,違背了墨家傳承久遠的精神。

按理說是他人打擊墨家門徒的好武器。你家鉅子都不夠純粹了,你又是什麼墨家?

但戲命這反以爲榮的姿態,確實是讓人沒法以之爲傷害。

當然,姜望也不關心這些,只問道:“你和戲相宜是什麼關係?”

前年在不贖城外遇到的那個少女,一眼就看出瞭如意仙衣的不凡,欲重金購之。後來自己果然從如意仙衣裡獲得了傳承。

後來他知道了,那個臉塗油彩的短髮少女,是墨家的天才少女,是墨家真人級傀儡明鬼的操縱者,也是擒走了凰今默的兩尊真人戰力之一。

而他至今不知道,大師兄祝唯我去了哪裡。

他託了太多人問過,全都沒有答桉。他查過太多線索,最後都證明無關。薪盡槍已經請廉雀幫忙修復,但那個寒星破曉的驕傲男子,始終音訊全無。

和戲相宜那一次錯身而過時,他不曾想到,被他遺留在身後的不贖城,從此土崩瓦解,不會再見。

戲命沉默良久,道:“我把自己當做她的兄長。”

“當做?”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她是個孤兒,我也是。”

“所以你來酒樓的目的是?”姜望問。

戲命道:“我確實是剛好來星月原辦事。聽她說見過你,還想要買你的如意仙衣來着,我就順路來看看……或許你現在願意賣了嗎?她是個非常純粹的孩子,對如意仙宮的傳承沒有興趣,只是好奇這件仙衣的製作方法。我會給你一個合適的價格。”

姜望看着他,慢慢地說道:“前年在不贖城一戰後失蹤的祝唯我,是我的大師兄,是我一直以來敬佩的人。被你們不分青紅皁白擒走的凰今默,是我的師嫂。”

戲命道:“她殺了我墨家的天才人物墨驚羽,天工真人只是帶她回去調查。”

“兩年了,調查出什麼結果了嗎?”姜望問。

戲命道:“還在調查。”

姜望舉起手道:“用我姜望之名發誓墨驚羽之死和凰今默、祝唯我無關。祝唯我殺的人,絕對不會不承認。”

“我相信你。”戲命認真地看着他:“但我相信你沒用。”

姜望放下了手,這話的確是不必說的。當初在不贖城外遇到雍國北宮恪時,他就幼稚過一次了。

他轉而拎了拎自己身上的青衫:“關於這件如意仙衣,我想到一個合適的價格。”

戲命搖了搖頭:“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姜望的手放下來,只道:“你不能在這裡住下去了。”

“爲什麼?”戲命問他:“你不是說什麼都可以聊嗎?”

姜望道:“這件事不可以。”

“好吧!”戲命攤了攤手:“在商言商,今天的房租我已付了,明天一早就搬走。”

姜望道:“在商言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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