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着大齊博望侯的戰車,離開龍宮,飛行在空中。騰雲駕霧,威嚴氣派。
前方帶路的,是凌霄閣少閣主的七色旗雲車,瑞彩千條,華光萬丈。
因爲李鳳堯在側,重玄勝不好像平時那樣癱着,略略靠坐在車廂裡,手裡隨意地翻着一份卷宗,目光掠過掀起的前簾,往前面的旗雲車看了一眼:“那可是姜青羊的喬燕君,一直耳聞未相見,李家姐姐怎不與她同車?不打算多觀察觀察麼?”
李鳳堯坐姿端正,美眸如霜:“她再好不過,沒什麼需要觀察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姜望這次行動這麼突然,是不是打算自己承擔一切?”
“不算突然了。”重玄勝說道:“他已經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也準備了很多年。”
李鳳堯的目光轉過來:“回答我的問題。”
重玄勝沉默片刻,道:“我不會讓他那麼做的。”
“但你也攔不住他。不是麼?”
重玄勝無奈地攤了一下手:“攔不住,所以只能配合。”
李鳳堯的視線落在卷宗上:“這是什麼?”
一邊問着,一邊已經自然地把卷宗拿過去,冷眉微凝:“劉易安?這是誰?”
重玄勝隨口道:“楓林城的倒數第二位城主。在楓林城之事後,哭於莊廟,因質疑楓林城真相,被董阿處死,對外宣稱病故。”
卷宗雖被拿走,但這些資料他早已爛熟於心。
“有人能證明?”
“有人能證明我說的就是真相,也有人能證明不是。無非扯皮而已。莊高羨被殺死後,扯皮會相對容易一些。”
李鳳堯翻過一頁,繼續念道:“張新涼……”
重玄勝道:“算是個英雄人物,在玉京山的九霄壇會上,爲了給莊國道院爭資源,力竭而死。也是董阿年輕時的好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親,在張新涼死後不久,死於邪教作亂……我懷疑是被設局掠奪遺產。董阿因此事面斥緝刑司大司首,也因此被貶至楓林城道院。”
“罪魁禍首找到了?”
“具體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可以讓緝刑司爛掉。緝刑司爛掉了,莊高羨憑什麼不爛?”
李鳳堯又翻過一頁:“喬敬宗……”
“喬國人,後來投奔莊國,名列新安八俊。姜望自妖族迴歸不久,他便戰死在妖界。所有的痕跡都被抹掉了。我找到了他在喬國的家人,收集了他的家信。裡面有莊高羨如何期許他,特意調他去妖界培養的內容。呵,引人深思啊。”
“月兔……”
“還記得剿滅張臨川之戰麼?張臨川的無生教,前身就是白骨道。無生教的月兔,就是以前白骨道的十二骨面之一,算是核心成員。她現今在我手裡。楓林城之事,她可以證明。”
“宮白……”
“洛國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與莊國的水族奴隸生意,就是此人負責。”
後面還有許多名字,李鳳堯沒有一一翻看。只瞧着手上這厚厚的一疊卷宗,嘆了一聲:“你們確實做了很多準備。”
“還是不太夠。”重玄勝輕輕搖了搖頭:“雖然在莊高羨死後,黎劍秋聯手杜野虎,理所當然能夠把控朝政。雖然我搜集了幾乎所有能夠指證莊高羨的材料,雖然韓煦和墨家都答應我出手保他……也還是沒有萬全的把握。
“你我都清楚,強權即真理,是非可以被輕易混淆。像楓林城域亡魂殘念結成一顆心臟,捂都捂不住的情況,少之又少。淩河之執,億萬人中無一個。
“但這已經是近些年來最好的機會了,我們未必等得到下一個類似於太虛會盟的事件,我未見得還能提前發現、提前佈局……莊高羨只會越來越謹慎,姜望也不肯再等。”
“你們這羣朋友裡,還是你思慮最周。”李鳳堯很難得地誇獎道:“你已經做了很多,整個計劃,我目前看不到更完美的可能。”
重玄勝輕輕按着自己的太陽穴,有些疲憊地笑了笑:“攤上這麼個朋友,能怎麼辦呢?總不能真看他拿命換命。”
李鳳堯看着他:“以你的實力和智計,若參與對莊高羨的圍殺,定能起到關鍵作用。之所以你留在龍宮,也是因爲對計劃沒有十足把握,想要隨時補漏吧?”
重玄勝只道:“倘若事有不諧,重玄勝的力量,不及博望侯的身份有用。”
李鳳堯點點頭表示讚許,又道:“停車。”
重玄勝疑惑地看着她,下意識地聽命停了戰車。
“我就不問你還有什麼後手了。看過這些資料,我相信你們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是一時恨起拋頭顱。”
“祖母很喜歡姜青羊,自他離齊,時常掛念。我本打算替老太太申飭一下他的冒險行爲,但想想還是算了。他也累了。”
李鳳堯起身離車,踏霜而行,自往東去了。
只在天地之間,留下神靈般的背影。
……
……
西天師曰:莊高羨無道受戮,後嗣已絕,天子尊位,當以有德者居之,寧缺毋濫。
暫且虛懸主君,重啓元老會。
以在莊高羨討伐戰裡神隱的國道院祭酒章任爲元老會會長。
以黎劍秋爲相,杜野虎爲大將軍,傅抱鬆爲監國使,宋清約爲清江水君暨莊國水師總督。
如此五人,聯議治國。
這便是莊國在戰後的政治格局。
玉京山仍然沿用了過往的戰略佈局,最大程度上激活莊國本身的力量,以促成更健康的循環。畢竟他們要的不是一個須得持續耗血維持的玉京道觀而已,而是要一個能夠供奉玉京山的道屬國。
莊帝新死,國內局勢不免動盪。杜野虎自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見過姜安安,給她帶了一大堆禮物後,便連夜趕回了莊國。
王長吉在殺死莊高羨後就已經離開,繼續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獨旅。
林羨則是正式與姜望告別,回到了容國。成就神臨之後的他,已經有資格撐起那個小國。雖然容國現在於他的修行毫無助益,只會拖累他進步的速度,但那裡是他的家。
白玉瑕龍宮送禮後,自是迴轉星月原,勤勤懇懇地管那一攤子生意。
重玄勝在見過姜安安,跟趙汝成等人正式認識了一下後,便自歸臨淄,說是嬌妻在室,不忍冷落。
地獄無門用不着姜某人操心,他只需考慮用什麼方式還錢——經此一戰,地獄無門聲名大噪,生意都忙不過來。
至於向前、祝唯我和趙汝成,受傷都頗重,姜望也不放心他們去別的地方,就都留在雲國養傷,他親自照看。
雲國通商天下,買什麼都很方便,包括藥材。醫生也很好請,仁心館在這裡都有分館。
唯獨是要花錢而已。
雖則這幾個兄弟現今一個比一個窮,但姜望自己有錢,倒也用不着花葉青雨的。
重玄勝離開雲國的時候,是一身肥肉,兩袖清風……
“說起來這院子你是什麼時候買的,我竟不知?”葉青雨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牽着姜安安,笑吟吟地問。
姜望走在姜安安的另一側,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種藥材,臉上也是自在的笑容:“好幾年前就買啦。一直覺得抱雪峰很適合養老呢……”
姜安安一邊伸手在食盒裡摸索,一邊皺起可愛的小眉毛:“你好幾年前就買了院子,那怎麼還每次來都住凌霄秘地呀!”
兩大一小,三人行走在雲城熙攘的大街上,言笑自然。除了生得好看些,與來往的路人沒什麼兩樣,也似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了很多年。
姜望一眼瞪過去:“我都是爲了監督你,你可知道?一天天的,玩倒是積極得很,寫起作業就拖拖拉拉,你當你學習是爲了誰?”
可惜姜安安並不能領會“弒真之人”的威嚴,吐了吐舌頭:“爲了你倆唄!我去學習了,你倆就自己去玩兒了!”
姜望老臉微紅,用餘光去瞧葉青雨。
葉青雨正彎着眼睛笑。
“那什麼……”姜望果斷轉餘光爲正光,對葉青雨道:“要不然明天……”
“明天什麼!?”
天邊一片雲朵忽然飄至,阿醜威風堂堂地登場,身上元力豐沛,水汽相隨。瞧着葉青雨,咧開了大嘴:“青雨你明天還有功課哦,你爹走之前佈置的。”
葉青雨秀眉微蹙:“他參加他的太虛會盟,給我佈置什麼功課呀?”
阿醜降落下來,恰恰擠在姜望和姜安安中間,讓他離葉青雨更遠,搖頭晃腦道:“哎呀,你爹也是爲你好嘛。你現在正在衝擊天人之隔,多關鍵的時候啊,切不可分心了!”
他扭頭去瞧邊上的姜望:“姜望你也是一路苦修過來的,你說是不是這個道——”
欸?
邊上空空!
他猛地扭頭,姜望果然已經拐到了另一邊,正與葉青雨並行。不值錢地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陪你修行吧!在這方面,我還是有些經驗的!”
阿醜眼神凝重。
此等身法,超出他踏雲獸不止一籌。
而更令他警惕的是,現在的姜望,大不同於以往……也大膽了太多!
葉青雨笑着欠身:“那就有勞姜先生了。”
姜望雙手都拎着藥材,但也往身前一合,算是拱手回禮:“那葉同學可要認真聽講噢!”
姜安安咬着剛摸到的禪面酥,歪頭看着他們。心裡大大的不明白,上課有什麼好高興的?!
“不成不成。”阿醜趕緊道:“這個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青雨的每門功課,都是有專門的老師的!整亂了可咋整?”
姜望笑容和煦:“沒事,我只教她修行。在這個方面,整個雲國,除了葉真人,應該沒人比我更擅長了。”
葉青雨也在一旁讚不絕口:“姜先生講課真的很不錯!”
阿醜勢單力孤,只是倔強地嘟囔:“教課和打架又不是一回事的。教課要動腦筋,要因材施教的嘛……”
“白玉瑕和林羨,不知醜叔認不認得?也是隨我逐殺莊高羨的人。他們都在隨我修行一段時間後,成功踏出那關鍵一步。要說對神臨這個境界的瞭解,我可以自信地說——天下無雙!”姜望溫和地瞧着阿醜:“當然,口說無憑。醜叔,咱們可以找個時間,私下裡交流一下。”
阿醜不去接他的視線,只道:“但葉真人——”
姜望忽然停步,手中的藥材都落在身後,而人已提劍在手,立於衆人之前。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姜望幾年前買下的院子,而院門此時大開,院中背對他們,站着一個恐怖的身影!
此人身穿粗布麻衣,赤足,徒手,指骨粗大,皮膚粗糙,像是那種做慣了苦力的漢子。
但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僅僅是一個背影,就給人不可逾越的巍峨感!
以至於趙汝成、祝唯我、向前這三個神臨境中的強者,明明就站在此人身前與之對峙,卻根本不能夠被看到。
阿醜的身形一瞬間膨脹,顯現威嚴與兇悍。
姜望卻只沉聲道:“帶她們走。”
無形的力量把姜安安和葉青雨推遠,聲音落下人往前。手中按劍,踏入院中。
他自己當然不能走,他的兄弟在裡間。
“不必緊張……”那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似是常年辛勤勞作的、辛苦而堅毅的臉:“在下魯懋觀。”
墨家真君魯懋觀!
與西天師餘徙定約,幫雍帝韓煦要回鎖龍關的那位衍道強者!
長相思幾乎要出鞘,姜望按着聲音道:“大宗師突然造訪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魯懋觀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額上的皺紋,像是纔回過神來:“哦,我也是剛來。”
他看了看姜望,又扭頭看了看祝唯我:“那我就一併回答了?”
祝唯我長槍點地,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墨家想說什麼,難道還會被堵嘴不成?”
“小友的怨氣我能夠理解。”魯懋觀嘆了一口氣:“我今天來,是代表墨家給你賠禮道歉的。”
向前和趙汝成都不清楚箇中內情,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同祝唯我一起面對這個恐怖的訪客。
而姜望沉默。
墨家這份遲來的歉意,只有祝唯我自己有資格表態。
沉默一陣之後,祝唯我笑了。這個曾經鋒芒畢露的天才人物,笑得潦倒自苦:“這可真是……讓我意外啊!”
今晚八點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