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文字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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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苦諦的背影,黃舍利若有所思:“這老和尚不識真佛,待我冷淡也就罷了,怎麼對你姜真人也如此疏離?”

“這位觀世院首座一直都是如此。”姜望道:“可能因爲這就是他的性格,也可能因爲,他跟苦覺前輩不太對付——我多次見着他們對罵,罵得可髒了。”

“懸空寺這般不知禮嗎?”黃舍利不解道:“既然你是來找苦覺真人,就算苦覺不在,他們也應該派個同苦覺關係好的來接待你。”

姜望想了想:“懸空寺好像沒有哪個跟苦覺前輩關係好……他跟誰都吵架。”

苦諦可能也是不得不來,畢竟他執掌觀世院。監察、戒律歸他管,外事也要負責。

黃舍利都不知說什麼好了。過了一會兒,又道:“苦諦和尚剛剛說你去年也來過,前年也來過,這會又來——苦覺真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你這麼記掛他?”

“那倒也沒有。”姜望笑笑:“就是很久沒見了,探探他的消息。要是哪天給你寫信你不回,我也得去問問情況不是?”

黃舍利‘嘖’了一聲:“你這是說我重要呢,還是說我不重要呢?”

姜望道:“你是我還算重要的朋友!”

黃舍利咧開嘴:“這是你的榮幸。”

姜望笑道:“對!我的榮幸!”

說話間苦諦老僧已然迴轉,手裡拿着三個信封,一臉嚴肅地遞來:“我在方丈房間裡拿出來的,一共三封信,看完還我,我還得放回去。”

姜望接過信封,將信紙取出,見得字曰——

“爾等瓜皮勿念我。”

字跡甚是潦草,就像黃臉老僧那憊賴的笑臉。

往下看,又曰——

諸天有甚好遊!佛爺何時能回?

又曰——

“方丈師兄還活着嗎?病了別撐着,有事別瞞我。可別趁佛爺在外,叫苦病那癆鬼搶了先。”

又曰——

“淨禮小光頭怎麼樣了?速速寫信告知。”

最後寫道——

“淨深有沒有來問我?”

姜望看着看着,嘴角泛起微笑。

連拆三封信,約莫是一年一封,信裡不是罵這個就是咒那個,但結尾總是兩句——

“淨禮怎麼樣了?”

“淨深有沒有來問我?”

看樣子黃臉老僧是被懸空寺強行丟去諸天雲遊了……

姜望掩信問道:“苦覺前輩是何故云遊?他好像並不樂意。”

苦諦伸手把信收回去,冷淡道:“事涉山門隱秘,不便告知。”

姜望又問:“那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苦諦道:“事涉——”

黃舍利大聲把他的話接了下去:“山門隱秘,不便告知!”

苦諦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頗有“我與妄信者勢不兩立”的架勢。

“首座!”姜望急忙喊住:“我還沒問淨禮小聖僧的事情呢!以他的天賦,不可能還沒洞真。怎的現在還未出關嗎?”

“洞真自是已證了,但他修的果位,沒這麼簡單。短時間內是不會出淨土的。”苦諦不回頭地道:“佛門清淨地,施主少來些吧。”

姜望追了一句:“貴寺若有給苦覺前輩回信,告訴他我來了!”

又追一句:“對了,我第一個全票入席太虛閣!別忘了跟他說!”

老僧敲石遠,山寺掩門扉。

姜望也不計較什麼,他怎麼都不會跟懸空寺計較——除非苦覺老僧哪天讓他幫忙套麻袋。那麼尊敬的姜閣員,就要好好跟觀世院首座聊一聊這怠慢之過。

“你好像很開心?”黃舍利問。

“有嗎?”姜望踏空而行,衣袂飄飄。

黃舍利道:“你現在笑得,比收鬥昭錢的時候都更真誠。看來苦覺真人確實是你非常重要的人。”

姜望哈哈一笑,縱身貫爲一道虹:“別想太多,走,喝酒去!”

黃舍利立馬追上去:“好哇!你果然拿了鬥昭的錢!你拿他的錢做什麼?怎不要我的?”

長空掛影,笑聲漸遠。

主要苦覺老和尚一天天的不服老,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成天罵這個罵那個,這一下子聯繫不上,姜望還真擔心出點什麼事!

這幾年他屢次來懸空寺,都被苦諦一句“雲遊未歸”擋回去。

今天藉着太虛閣員的新身份登門,終叫這冷麪的觀世院首座給了幾分面子。

知道苦覺老和尚只是因爲某種原因而“被自願”雲遊,這心裡的石頭也就放下了。

說實話,就黃臉老僧那個嬉皮笑臉的嘮叨勁兒,還整天惦記他的頭髮……他還真沒辦法常見面。雲遊挺好的!

……

……

回到星月原,姜某人用正兒八經的好酒好菜,宴請了黃舍利。

當然,白玉京酒樓裡,無論什麼檔次的席面,都追不上黃閣員的生活。

但好在美色可餐。

白玉瑕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連玉嬋長得精緻可人,祝唯我即便污面,也不能掩盡風采。再加上心心念唸的姜仙人就坐在旁邊,一頓酒喝得黃閣員是笑逐顏開。當場表示要收購,白玉京上下也很同意被收購,可惜只賣酒樓不賣人。這生意自是談不攏。

送走黃舍利之後,姜望在書房寫信。

他在給許象乾寫信,其目的是在於雪國——許象乾曾陪着照無顏一路遊歷,最後停步於雪國。在天碑雪嶺,照無顏確定了自己的道路,以雜糅百家的磅礴氣勢,證就了神臨。

在姜望的朋友裡,除了黃舍利,也就許象乾、照無顏對雪國的情況可能有所瞭解。

雪國從來神秘,不曾對世人解下面紗,他當然不會就這麼草率地前往,不會天真以爲太虛閣員的身份,能夠輕易敲開雪國的堅冰。

真要這麼容易,還輪得着他們太虛閣來處理?早在虛淵之時代,雪國就應該開放了。

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在趕赴雪國之前,姜望盡己所能地先去了解雪國。

他把黃舍利請回來喝酒,讓祝師兄白掌櫃連玉嬋全都來作陪,也有這個意思在。荊國雄踞一方,佈局西北多年,對雪國肯定有非常深刻的認知。

奈何黃舍利實在是無情浪子的典範。口口聲聲美色無邊,眉梢帶笑眸含情。在酒桌上這個妹妹生得好,那個哥哥真標緻,笑得像花兒一樣,一說就是什麼都捨得,一問就是什麼都不記得。酒席一結束,立即說要去忙正事,扭頭就走,半點不帶留戀。

姜真人那個恨吶。

白玉京是什麼地方?

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至此未嘗不低眉。放眼天下,能在白玉京佔到便宜的,這還是頭一個——哦不對,應該是第二個。

頭一個是走遍天下、主打賒賬的許象乾。

但問題在於,許象乾是真沒錢,滾刀肉,怎麼都榨不出油來。黃舍利是富得流油,還能揩油走。

算起來還是黃舍利更勝一籌。

連玉嬋的小臉她捏了,白玉瑕的手她握了,姜望敬的酒她喝了……荊國關於雪國的重要情報,她是一個都沒給。

直到坐在書桌前寫信,姜望才忽然想起來,許象乾上一次來白玉京蹭酒喝,已經是前年的事情了。

再上一次見面,則是趙汝成、赫連雲雲在草原大婚的時候。

修行者累經歲月,對時間的流逝不夠敏感。況且大家修爲都至此,在神臨往上走,壽限少說也是五百起步,三五年不聯繫是常有的事。

現在是還年輕,還常有惦念。等到百歲千歲,漸已習慣世情,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他是在太虛幻境裡同時給許象乾和照無顏傳信,都沒得到迴應,才寫信到青崖書院和龍門書院試試。

畢竟不是誰都一天到晚關注太虛幻境的。像左光殊那般的太虛幻境常客,自從神臨之後,常常跟屈舜華出門散心,也都不怎麼去論劍臺了。

許象乾和照無顏感情漸篤,想來也自有生活。

當然,既然都在寫信了,順便多寫幾封,問候臨淄的親朋、楚國的長輩、天外的小煩婆婆,那也在情理之中。

“師父,您明明在星月原,落款怎麼是‘於太虛閣’?”褚幺不解地問。

“哦,寫順手了。”姜真人擺擺手:“也懶得再修改,無妨,就這樣寄出吧。”

褚幺還待再問,連玉嬋拎着他的耳朵將他提走。

姜望在讀書,讀有關於現世西北的書,讀《牧略》裡涉及雪國的驚鴻一瞥,讀當年霜仙君在歷史裡的片羽雪痕……

屋頂懸有琥珀三顆,光照一室如明燈。

一者華麗絢爛、演化生機。

一者劍氣縱橫、劍光萬轉。

一者光影變幻、聲紋波瀾。

在無數個日夜,他都是這樣度過——讀書和修行,讀書亦修行。

兩天之後,兩大書院的回信都已寄到。

青崖書院那邊,並不知道許象乾的行蹤,頗有“兒大不由娘”的幽怨,信曰,青崖野徒,其蹤不覺,若要尋跡,不如去龍門書院看看……

而龍門書院的回信,卻是子舒寫來。

姜望一邊督着褚幺練功,一邊笑吟吟地展信,臉色漸漸凝重。

“怎麼了?”坐在不遠處,正以字鋒摹槍鋒的祝唯我,第一時間關心道。

“龍門書院的照師姐出事了。”姜望道:“我去一趟,你們照看好家裡。”

心念一動,已然啓用【太虛無距】。

光影飛轉後,耳中聽得長河滔滔——已至龍門書院外。

在那氣象雄闊的高大牌樓前,兩名書院弟子掛劍而出:“來者止步!”

姜望特意放出氣息叫他們察知,就是不想浪費時間,直接道:“我是姜望,讓貴院子舒姑娘來見我。”

人的名,樹的影。“姜望”二字一出,龍門書院守山弟子半句廢話也沒有,匆匆迴轉傳訊。

“姜大哥!”不多時,子舒飛身出來,眼中有淚,泫然欲泣。

“許久未見了,子舒。照師姐現今在哪裡?許象乾呢?信中說得不詳盡,帶我前去看看。”姜望踏步而前,聲音溫和。

他彷彿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安撫情緒的能力,你看着他寧和的眼睛,總會覺得……總有希望在。

子舒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沒有那麼害怕了,轉身帶路:“許師兄正陪着大師姐……”

無心觀賞龍門書院的壯闊風景,一路疾飛,很快來到一處獨立院落——姜望終於看到失魂落魄的許象乾。

此刻的許象乾,正背靠廊柱,坐在庭前的石階上,仰頭對天,但眼中分明無神。以前一定要梳出油光的鬢髮,現在胡亂地堆在一起。那鋥光瓦亮的高額頭,也多了幾條清晰可見的額紋。

神臨不老,奈何心哀。

姜望見他還活着,便沒有理會,而是先讓子舒帶路,往裡間走。

這應該是照無顏的閨房,但裡間所有陳設都被抹掉了,只有密集的陣紋圖案,繪滿了四方牆壁。這些陣紋必然出自高人手筆,以姜望如今的見識,也有許多看不明白。

而房間的正中央,立着一隻高約丈許的、不斷變幻光影的文字繭。

它的外狀太像一隻繭,但組成它的不是蠶絲,而是無數細密文字連成的線。

姜望只是短暫地瞥了兩眼,便已捕捉到許多文字的段落。甚至其中一篇,恰是他讀過的《五刑通論》。

在這隻文字繭裡,他感受到了照無顏的生命氣息。

“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他仔細地看了一陣之後,才問子舒。

子舒紅着眼睛道:“師姐她走的是‘雜糅百家、自開源流’的路子,但她——”

“肩雖擔山,奈何心藏寰宇。”一個聲音接道。

隨着聲音出現在房間裡的,是一位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穿一領長衫,聲音極富磁性:“簡單來說,就是她的野心,遠遠超出她的能力。千絲萬縷,結成一團,她已經沒能力解開,遂成此繭。”

姜望禮道:“見過姚山主。”

此人當然只能是龍門書院山主姚甫。

他擡手止住姜望的禮,眼中有一縷拂不去的憂愁:“我徒兒心高意遠,自討苦吃……累你牽掛。”

以姜望現在的修爲眼界,已經不需要姚甫說太多。他看着這隻文字繭,表情凝重:“這些都是她無法掌控的道麼?”

照無顏乃龍門書院大弟子,是博學多才、虔心向道之人。論天賦、論才學,都是儒門頂尖。 wWW▲ тt kΛn▲ co

當初姜望還在內府境的時候,她就已經隨時可以神臨,只苦於選擇太多,不知以何路爲優,方纔止步不前。

後來遊學天下,只爲找到一條自己最滿意的路。最東走到月牙島,最北至邊荒,最南在隕仙林,最西走到雪國。

在雪國受謝哀點撥,於天碑雪嶺頓悟,苦熬一段時間之後,終成神臨。而後在道歷三九二三年的龍宮宴上,大放異彩。

姜望本以爲等待她的是康莊大道,自開淵流之後,照無顏的修行也的確是一日千里,有宗師之相。不成想今日再見,竟成繭中人!

而更令他擔憂的是,在這隻文字繭上,他已經看到了【錦繡】的神光……

姚甫嘆道:“當初她離開龍門,遊學天下,我就勸她擇路而專。但她心高氣傲,不肯平庸。雜糅百家,言何其易,行何其難。先聖都未成,她又如何能夠?我想法子吊住了她的命,凝聚了她的神魂,但剩下的路也只能靠她自己。除了在壽盡之前,將所學真正貫通,吞繭而出……她已別無選擇。”

姚甫乃當世真君,龍門書院歷代山主貢獻前五,“典世之劍”《二十四節氣劍典》的創造者。

他說別無選擇,照無顏就真的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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