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去後,或明或暗的諸方強者也都散去。
小小一個理國,有巨大的空闊。
跪在長街的革蜚,捂着臉哀哭未止,無人理會。
能夠影響他的,懶得搭理他。無法影響他的,不敢搭理他。
嗚咽長街聲未絕,長天不收,微雨不歇。
在某一個瞬間,革蜚忽然覺得很冷。
他緩緩地放開雙手,可憐得像一株枯萎的棘樹。地面的積水之中,有幾點殷紅,是他滴落的血淚。
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積水之中,看到了一個倒影——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很見雄壯。他的面容如光如火、不可直視。
革蜚猛然起身,想要竄離,卻在一瞬間失去了力量。他驚駭地仰頭,只看到一隻無限下壓的手掌——掌緣彷彿宇宙的盡頭,掌心是無限綿延的山川河流。
而長街之上的路人,只看到那窮兇極惡的革蜚真人,道軀忽圓忽扁,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任意揉搓。
咔咔,骨骼爆響。
汩汩,血液窮流。
在人們驚駭的目光裡,革蜚一個仰頭——
那奇醜的五官,變得更加醜陋,鼻子高高聳起,鼻孔不斷外擴,嘴脣外翻。頭上冒出兩個疙瘩,又自疙瘩中長出帶螺紋的彎角!
他俯跪在地上的身形也在膨脹,直接崩碎了身上的儒衫,顯出一身筋肉緊實的白色的皮。他的雙手雙腳變成四隻牛蹄,支撐起巨大的身軀。臀後長出一條帶鱗的尾巴,如蛇潛游。
他瞪大了牛眸,眼中滿是驚恐、不甘、恐懼。
他只剩下這些痛苦的情緒,因爲他無能爲力,根本無法阻止身體的變化。
隱相峰的革蜚,早已是徹頭徹尾的當世真人。
可一尊得真的人,於此刻活生生地變成了一頭山海怪物,且並非燭九陰!
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山海異獸志》。
革蜚化成了傳說中的災獸!
革譽死前說,革蜚就是革氏的“蜚”。
那是一種怨毒的描述,他一定想不到他會一語成讖。如今革蜚真個變成了“蜚”!
災獸的‘禍’,和祥鳳的‘福’,在此刻相抵。街上的普通百姓,倒是沒有因此遭厄。
但災獸這樣的存在,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必然殃及一方,赤地千里。
還在皇宮裡商量新政的範無術,得到消息火速趕來。卻只看到一隻大手,將那正在變化中的蜚獸握在掌心。
那憤恨的痛苦的掙扎的蜚,化作那麼小巧的一隻,在大手之中來回翻滾。
就連絕望的咆哮、憤怒的掙扎,也顯得很是可愛。
人生就是這樣的,你的痛苦於旁人根本無關痛癢,旁觀者只會當樂子看。
範無術或許是有幾分憐意的,但也沒有來得及同情。在他看到那個印象深刻的高大背影時,他就聽到了那個十分雄渾的聲音——“當年我問你的問題,現在是否有答案了?”
範無術張了張嘴。
便又聽得那人道:“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只此一句,那人便握着掌心裡的蜚,消失在長街。
只留下範無術立在原地,久久不言。
當年的那個問題——“理國的‘理’,是什麼‘理’?”
提問的這人……
是昭王。
平等國三大首領,聖公,神俠,昭王。
分別代表“公”、“義”、“理”。
此三字,是“平等”的基石。
……
……
九凰出世,天下興波瀾。
越國、理國、楚國、鉅城,明面的暗面的,無處不動。
各方勢力,各家強者,各懷心思。
淮國公府卻是十分安寧。
姜望正在這裡吃晚飯。
膳廳之中,唯淮國公左囂、玉韻長公主熊靜予、左光殊、屈舜華、姜望,五人而已。正兒八經的家宴。
一劍定錢塘後,姜望徑直來了楚國。
左爺爺親自去越國要人,他不想讓老人家久等。
當然也沒忘了知會衛國公府一聲,告知鬥昭失陷在阿鼻鬼窟的事情——神罪已然整軍出發,宋菩提也一道金橋落兵墟,自尋不孝曾孫去了。
“皇兄已經下定決心了。”熊靜予盛了一小碗湯,放到屈舜華面前,隨口道:“父親,這事您知道麼?”
屈舜華捧着湯,甜甜地笑了,爲了不影響長輩說話,只用嘴型道:“謝謝娘。”
左囂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一絲不苟地將飯粒嚥下了,才道:“楚國的問題,又不是起於今日。我怎會不知道呢?”
楚國的問題所在,即是楚天子的決心所在。
大凡有志於天下的君王,不可能看不到楚國的弊病。但多少年盤根錯節下來,那是太複雜的血肉糾纏,稍稍一碰,傷筋動骨。
大楚立國幾近四千年,多少風流人物,都解不開這困局,因爲所有人都身在局中,骨肉相連。只能注視着愈見繁榮的楚國,極天下之華彩,也愈見畸形。
“現在正是好時機。”左光殊說話了:“神霄在即,霸國不伐。南鬥殿已覆滅,越國也已經沒有威脅,不怕誰拿來做刀,凰唯真又成功歸來,舊事不縈——舅舅要推動改革,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
談起正事,屈舜華也變得嚴肅:“當初我本以爲沒了我和光殊的支持,楚煜之將舉步維艱,很快就待不下去。但他不僅在楚國活下來了,他和他的同義社還活得很頑強。那時我就知道,一定有人暗中支持,現在這個人已經很明顯——同義社最新喊出來的口號,說什麼
‘富可繼,貴不能傳。情可繼,權不能傳。’,本質無非是削弱世家。應該就是天子的意思,代表此次新政的核心,丟出來投石問路了。”
左光殊垂着眼睛道:“舅舅以自己的名義去給凰唯真護道,態度已經很明確。楚國到了必須要變的時候,他爲此可以放下一切。”
姜望一時有些坐立難安。此宴雖是家宴,但列座的都是楚國頂級權貴,言語中涉及楚國國政,頗多秘辛,他委實不便旁聽太多。
左囂看了他一眼,將他從不太適應的‘局外’拉回‘局中’:“你剛從越國回來,覺得他們的新政怎麼樣?”
姜望恭謹地放下筷子,搖了搖頭:“我沒有主持政務的經驗,對這些一竅不通。看誰的政策都覺得有道理,挑誰都能挑出刺。但真叫我說,我不知該怎麼做。” “從來都是指點江山的人多,知道自己不配指點江山的人,倒是少數。”左囂笑了笑,也不勉強,又看向屈舜華:“你爺爺最近心情怎麼樣?”
屈舜華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跟平時一樣,還去黃粱臺做菜了。”
左囂長嘆一聲:“還是他屈晉夔會享福!也罷,還是讓我來帶這個頭。”
他是個果決的性子,擡手就翻出一枚赤色的虎符,放在桌子上:“靜予,煩你再入宮一趟,把這枚虎符交給天子。國家榮養左氏三千年,左氏也以鮮血灑邊疆!今逢萬古未有之大世,這赤攖當國。便交予國家吧!”
姜望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熊靜予都是一驚!
她這段時間其實頗爲煎熬。一邊是她的兄長、她的孃家,是大楚皇室。一邊是她的兒子、她亡夫亡子爲之奮鬥的基業,整個淮國公府,將來都是她兒子的。
國家需要變革,皇帝欲削世家,她在中間左右爲難。
往前時候常年獨居韶園,俗事不理,每天就是養養螞蟻看看花。今年以來卻是頻繁入宮,就是想要時時把握動向,避免太激烈的衝突——儘管從史書上看,這不可避免。
選擇在姜望回來吃飯的時候,聊起皇帝的決心,也是想着趁左囂心情好的時候,理一理這件事情的脈絡,不要激化矛盾。
她想過自家公公有可能會支持皇帝,但沒想過是這樣堅決,這樣不保留,連軍權都交出去!
赤攖可是天下強軍!
從大楚開國到現在,都是左氏在經營。可以說是左氏的根本,左傢俬軍。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足以立國的武力!
她反倒是有些心疼了。
這可是光殊將來的家當。將來娶媳婦,跟人打架……做什麼不得硬氣一些?
“父親。”熊靜予抿着脣道:“是不是太倉促了一點,皇兄他也沒有想過要……要動赤攖。鴻郎和光烈的付出,他是看在眼裡的。”
“沒人能否認左氏的貢獻,我相信天子也不會。但改革不徹底,是徹底不改革。今日容我赤攖,明日惡面要不要?神罪呢?虎炤呢?項氏、鍾離氏、韓氏,下面那麼多世家,可都看着我們。此時但有猶疑,頃刻國家分裂。”左囂決然道:“我們左、屈、鬥、伍四大家,與楚國一榮同榮,一損共損。楚國之病,也是我左氏之病,是享國世家之病。今日陛下有決心割瘡,要大爭此世,我豈不效勞!”
姜望本以爲權力的斬削會引起左爺爺不滿,畢竟這涉及到左氏的根本利益,這位老國公的脾氣,又是出了名的烈。
沒有想到左囂卻決然接受!甚至願意交出赤攖!
這是何等壯闊胸懷!
這時候他纔想起來。
當初在太虛閣推行《太虛玄章》時,代表楚國利益的鬥昭,就投下了贊同的一票。
那真的是鬥昭自己的任性嗎?
還是楚國四大享國世家,早就有了自我革新的覺悟呢?
彼時的鬥昭作爲楚世家天驕表率,已經表達了態度。
或許這些年來大楚諸姓多方探索已是起筆,凰唯真歸來正是序章!
大楚天子,一直在等這一刻!
熊靜予站起身來,深深一禮:“父親說得是,倒是靜予眼皮子淺了……我這便入宮。”
她拿起那塊赤紅的虎符,彷彿感受到那上面沾染的亡夫和亡子的血,緊緊攥在手中,匆匆離去。
將【赤攖】交予國家,對左氏、對楚國來說,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必然會震動天下。大概也是楚國這場改革開始前,最激烈的號角聲。
但左囂卻非常平靜。
他對着姜望笑了笑:“吃啊,愣着幹什麼。”
“噢。”姜望聽話地扒了幾口飯,想起正事來:“對了,左爺爺。我要借章華信道一用,不知此刻是否方便?”
“小事。地級以下的信道權限,光殊就可以辦了。”左囂隨口道:“你想做什麼?”
章華信道的權限,分爲天地玄黃四級。像左囂這種,就是掌握最高權限的。大凡楚國秘辛,天子能知的,他亦能知。
姜望道:“來的路上看到九鳳齊飛,好像是往天絕峰去——我想知道鉅城現在的情況。我有個朋友在那裡。”
“這倒是不用再調用信道了,問我便是。”左囂道:“你那個朋友,是‘凰今默’吧?”
“是。”姜望道:“對於祝師兄來說,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左囂道:“她已經離開鉅城了。”
姜望想了想:“那鉅城……”
左囂看着他:“你是想問,鉅城得到了什麼懲罰?”
姜望很難忘記當年,他匆促回身,卻只在幾成廢墟的城中,撿起半隻斷槍——人生中有很多無力的時刻,這是他忘不了的其中之一。
“做錯事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姜望說。
“哪怕是顯學?”左囂問。
“哪怕是顯學。”姜望道。
左囂不置可否,只是說道:“當年不贖城一事,墨家已經承認錯誤,是墨家鉅子錢晉華,爲了研究衍道傀儡,才假意被莊高羨矇蔽,借真傳之死,把凰今默抓去——這是墨家方面主動公開的信息。”
姜望早前就已經隱隱猜到真相。因爲魯懋觀親自上門致歉,彼時墨家已經很有道歉的體面,凰今默卻一步都不肯走,其中必然有更深的隱情,絕不是“誤會”那麼簡單。
但現在真個確定這樣的真相,還是不免生出憤怒。
他禁不住問:“天下顯學聖地,有這樣德行的嗎?!”
左光殊和屈舜華對視一眼,也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厭棄。
“銅臭不算臭,心臭了纔是最臭。”左光殊道:“錢晉華是顯學領袖,他有沒有想過他的所作所爲,會引導多少人道德坍塌?墨家要真的從他開始唯利是圖,他就百死難贖了!”
左囂平靜地道:“目前看來,天下顯學裡,此般錯誤,僅此一家,僅錢晉華這一例。但暗中別家有沒有,暗中有多少,我也說不準。”
讓姜望、左光殊、屈舜華這些年輕人感到憤慨的事情,在他的生命裡,已見過太多。顯學承載了更多的期待,當然應該有更高的承擔。但怎麼說呢——再偉大的理想,具體到每一個個體都是渺小的。再高尚的思想,具體到每一個個體,也都很複雜。
“所以,錯誤的代價呢?”姜望問。
左囂道:“錢晉華自殺謝罪。現在是崇古派的魯懋觀繼任鉅子。他已經全面否定了錢晉華掌權以來的思想,重新豎立墨家舊規。把罪君殿保留下來,作爲墨家的罪名,讓墨家子弟牢記,知恥後勇。參與對凰今默刑訊的那些墨家弟子,全部獄中待罪,等凰今默的問責。凰今默如果後續沒有主張,就循墨家古矩論罰。”
魯懋觀從來都是旗幟鮮明地反對錢晉華,雙方不僅在思想上論戰,在實際的鉅城權力體系裡,也各自佔據一方,幾乎將鬥爭放到明面。在錢晉華徹底崩塌之後,他的所作所爲倒是不讓人意外。
但墨家鉅子以死謝罪這件事情,實在是應當轟動天下——如今天下,的確屬於多事之秋,一樁樁以往百年難見的大事,扎堆似的發生在這段時間。
錢晉華再怎麼聲名狼藉,也是當代顯學掌門人。相當於是玉京山宗德禎、規天宮韓申屠、暮鼓書院陳樸這般的人物。
以其地位而論,他死得實在是草率了一些。
這樣的人,就算爲惡而死,也該是天下共討,舉世齊伐,轟轟烈烈地死去。怎麼就那麼悄無聲息的自殺了呢?
姜望想了想,又道:“聽說凰唯真已經歸來——您可知他現今在哪裡?”
左囂在這一刻停下了筷子,他的眼神十分複雜:“隕仙林裡有一尊超脫存在,近古時代諸聖命化於彼,據說就是祂的手筆。祂的名字至今還不被人知曉,不被歷史明確。凰唯真喚醒了祂,正在注視祂,並且……試圖殺死祂!”
凰唯真已經歸來,已經超脫,正在殺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