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姜閣老在隕仙林大殺特殺,進入天人狀態,一劍把超脫都幹飛了,凰唯真當場跟他拜把子!”
酒樓裡最熱鬧的那一桌,圍坐了十來個人。個個佩刀掛劍,很有江湖氣息。酒酣耳熱,正在議論一個熟悉的名字。
“吹什麼牛皮呢?”旁邊有人明顯不服:“姜閣老要是能把超脫都幹飛,那他不也在現世待不住了麼?我可知道,前兩天他還在楚國跟人幹架。把姓鐘的腦門都打腫了。”
前一個道:“你有所不知。這個天人狀態,是可以退出來的。天人你可明白?姚甫院長前天可特意在課上講過,我表姑家的大兒子的好朋友,鄰居家的老三,就是龍門書院的學生!聽得清楚極了!”
“那你說說看,什麼是天人?”
“天人,顧名思義,天老大,天下第一人!”
“嚇!有這麼厲害?”
“那你看看,他發威的時候,天道加持,人皇附體,鬼哭神嚎,一劍幹超脫。不發威的時候,也超越古今洞真!”
“後面這半句是真的。”另一個漢子說道:“我聽殷文華在商丘說過,姜閣老現在就是洞真最強。”
“你還認識殷文華?”
尹觀悠悠看向仵官王:“你說的?”
尹觀滿意地笑了:“再者說了,殺手組織只是一把刀,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姜閣老怎麼就僱不得咱們?太虛閣也可以跟咱們長期合作嘛——我們又不是什麼壞人!”
“誒——”林光明識趣地離席。
“當然——”他話鋒一轉:“如果組織有需要,我仍然會服從組織的命令。我個人的喜好,不會凌駕於組織利益之上!”
倒是沒有什麼匪夷所思的變化發生,匣子裡只有一些龜殼、骨頭、環錢之類的零碎物件,俱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也見不着什麼力量波動。
“縱然全天下都知道,也不能從咱們嘴裡說出去。”尹觀的表情很嚴肅:“這是地獄無門的操守,我們要尊重客戶的隱秘。”
林光明的眼神十分剛毅:“我敬仰他的爲人。”
但明顯都是小門小派的出身,和大宗真傳有着各種意義上的距離。
“老大教訓得是。”仵官王及時認識到錯誤:“卑下銘記在心,往後不會了。”
“那是當然!”仵官王殷勤地爲老大布菜,哪怕明白老大一口都不會吃:“雖然很多人不理解,但我一直很注重自己的道德修養,我時時告訴自己,要做一個有素質的殺手。不要給老大丟臉。”
仵官王此刻卻是若無其事的,還小聲地問尹觀:“老大,您讓我收的這些都是什麼啊?也沒見着什麼特殊?”
林光明又坐了回去,謹慎地看着面前的這個儲物匣。仵官王屍體裡掏出來的東西,秦廣王都不肯直接上手,他怎麼敢?
但第一次組織聚會,他更不敢拒絕老大的要求,斟酌一番,嚴肅地道:“爲了避免不小心破壞這個匣子,容小弟做點準備工作。”
儘管知道此處視野已被隔絕,仵官王還是謹慎地左右看了看,然後才撕開脖頸,從中取出一個儲物匣:“頭兒,都在這裡面。”
尹觀聽若未聞,只微笑地看着林光明:“我讓你做什麼來着?”
“覺悟談不上,只是一點對組織的忠心……”林光明說着,小心地注意着秦廣王的表情:“我聽仵官大哥說,姜望以前是不是也請咱們組織幹過活?”
說罷,他取出一對勾勒許多符文的皮手套,給自己戴上了。
“可別聽他吹了!殷文華正要參加‘學海泛舟’,每天都在商丘北城的城樓子那兒講學,蓄養文氣,有人問他不相干的問題,他也回答。那天有人問到姜閣老,他李老四在城牆根兒聽得幾句罷了!還聊過幾句——城牆下幾千號人呢,誰認得誰是誰?”
地獄無門的三位閻羅,各個耳聽八方,警覺得很,自然都把這些話聽在耳中。但仵官王和都市王一個比一個謹慎,俱不言及。
……
這一桌酒客裡,倒是好幾個修爲不錯的。人均通天境往上,有一個甚至摸到內府的邊兒。所以的確是能掌握一些消息的。
林光明眼皮直跳。
然後施了五六個咒,防毒防水防火防什麼都防。這才終於把手伸向儲物匣——
“行了,無關人等的事情就不要聊了。容易招晦氣。”尹觀擺擺手:“我讓你拿的東西,都拿到了麼?”
又戴一層布手套。
“啊失敬,失敬。”
“有幸聊過幾句。”
“荒謬。”尹觀不輕不重地冷笑了一聲:“天人雖少,古往今來也是有一些。姓姜的有什麼了不起,能說超越古今洞真?”
尹觀看了他一眼,泛起微笑:“好說。”
一張學海觀禮的入場請帖,就夠他們奮鬥許多年。
仵官王訕訕地鬆開手。
又加一層棉手套。
“這……”仵官王頓時有些緊張:“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啊,當初殺莊高羨,咱們爲民除害,在新安城大打出手,好多人都看到——”
“哦?”尹觀的眼神有些危險:“你對這個姜望,似乎很有好感。”
“不用,都是自己人,你就呆在這兒。”尹觀擡了擡下巴:“都市王,麻煩你,幫我把匣子打開一下。”
又對新任都市王道:“光明,伱下去結個賬。”
比如像“學海泛舟”這樣最富盛名的儒家盛會,對天下讀書人都開放,甚至都不侷限於儒生……他們這幾個,連各大書院的初篩都過不去。
“就是!”仵官王先老大之不滿而不滿:“客觀地說,姓姜的照咱們老大差遠了!這是沒惹着咱們,什麼時候接到砍他的單了,咱就把他剝了——老大,他的道身交給我,我讓他給您鞍前馬後,爲組織貢獻!”
林光明於是屏氣凝神,保持隨時可以飛遁的姿態,一把將匣子打開了——
新入門的林光明,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天底下用劍的人也很多,斬得出這一劍的,只有姜望——我是說,不是所有的天人,都能超越古今洞真。姜閣老能夠贏得這樣的認可,是他一劍一劍殺出來的結果。”
仵官王主動把儲物匣抓在手中,嬌滴滴地對尹觀道:“他是新來的,我怕他把握不住。老大,還是我單獨跟您彙報吧?”
ωwш★тtκan★C ○
“說得好!”尹觀撫掌讚道:“都市王很有覺悟嘛。”
這些東西他認得,前段時間刀山火海地闖,他親眼見着仵官王一件件撿起來的。
他這時才知道,什麼投名狀,什麼景國腐朽,什麼仵官王心生憎恨一定要報復景國人……原來都不過是爲了完成秦廣王交代的任務!
最過分的是,他參與了任務,卻沒有拿到酬勞!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正要說些什麼,忽然感到手上一陣冰涼、滑膩。
林光明低下頭,驚悚地瞪大了眼睛……卻是餐桌底下,仵官王抓住了自己的手!
“光明,我之後再跟你細說。”仵官王嬌滴滴地安撫道。
噁心、戒備、警覺、憤恨……這一刻十分複雜的情緒在林光明心中翻涌,他想盡平生悲傷事,才緩過來,勉強道:“沒事的,賢兄,咱們之間不必解釋,我永遠相信你。”
尹觀靜靜地看他們親暱,面不改色地道:“匣子裡的這些,都是好東西。” 他已經在姬炎月那裡,得到了“靖海計劃”的輪廓。
雖然只是輪廓,其宏偉、龐巨,也讓秦廣王這樣無所顧忌的人物,緘忍了許久。
當然,他的緘忍並不是出於什麼大局考慮。
天下蒼生,關他何事?
他只是明白這樣一個計劃的重要性,而清醒地認知到,站在這樣一個計劃之前,自己可能要付出什麼代價。
他曾經跟卞城王說過,他跟那種熱血上頭的瘋子不一樣,他是想清楚了再發瘋的人。
景國丞相閭丘文月,所謀甚遠。地獄無門的尹觀,所求卻很簡單——
閭丘文月讓他痛苦過,他也要讓閭丘文月痛苦。
仵官王收集的這些東西,本身不算特別重要,無非是景國諸多行業裡,一些涉及“靖海計劃”的邊邊角角。但正是這些東西,驗證了“靖海計劃”的細節,讓尹觀能夠結合已知的輪廓,看到最後的宏圖。
看到它們,就足夠了。
“行了,回去收拾收拾。”尹觀徑自起身:“這幾天會佈置一些簡單的任務,讓你們先找找感覺。”
仵官王眼睛一亮:“是有大活要準備嗎?”
尹觀只看了他一眼:“等通知。”
只此一句,身形已無。
杯中酒液一閃,似有綠芒晃過,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林光明起身去觀察那盞酒,趁機離開仵官王身邊,坐到了對面去。
“崔賢兄。”他隔着一桌酒菜,若有所思:“老大是不是不信任你?來的都不是真身。您蒐集的東西他也只是看了一眼,碰都沒碰,更別說帶走了。”
仵官王有些幽怨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哪怕是我這樣忠心耿耿的開宗元老。當然,我可以理解他。作爲地獄無門的首領,肩負着整個組織的未來,需要時時警惕,時時懷疑。”
“賢兄真是太忠誠了!”林光明十分感慨:“我相信總有一天,老大也會像我一樣,瞭解你的爲人,給你毫無保留的信任。”
仵官王隨手把桌上的匣子收起來,順便收掉了隱在儲物匣紋路中的詭線屍蟲:“賢弟既然毫無保留的信任我,這個匣子的事情,可不可以不再問了?事關組織機密,我是爲你好。”
林光明笑得很溫良:“賢兄不讓問,那就不問。當弟弟的,幫賢兄做點事情也是應該的,有什麼疑慮可言呢?”
“你呀你。”仵官王用塗着蔻丹的纖白手指,點着林光明,嗔道:“又讓我念你的好——”
林光明還能保持笑容,趁機問道:“賢兄,您猜得到老大在準備什麼大活兒嗎?”
仵官王深沉地道:“老弟,不該問的別問。這是殺手的規矩。”
林光明瞥了幾眼他的心臟,琢磨着這王八蛋究竟是依靠什麼轉移命格,朝夕相處這麼多天,心中也隱隱有些猜測。面上仍是樂呵呵的:“好好好,小弟記住了。”
大概仵官王也知道自己這樣有點過分,又神秘兮兮地補充了一句:“以我對老大的瞭解,這次任務非比尋常……你就準備掙一筆大的吧!”
這完全不能誘惑到林光明,反倒叫他心生不妙。
林某人深刻懂得富貴險中求的道理——越掙錢的活兒越危險。
“有個問題一直忘了問賢兄……”他斟酌着措辭:“我是第幾任都市王?”
“第五任。”仵官王又喝了一口酒,眼神十分真誠:“我希望你是最後一任。”
林光明的眼角抽了抽:“就……第五了?我記得地獄無門統共也沒成立多久吧?”
“這年頭工作不好找。”仵官王百無禁忌地夾菜吃:“像咱們組織這麼好待遇,當然競爭激烈。人來人往多正常!”
林光明一直都是在國家體制混,常常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還沒待過這麼高流動性的組織,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悲。
他生性謹慎,難掩忐忑:“小弟選的這個名號,是不是風水不太好?要不然我跟老大說,再換一個?”
“放心,放心,沒有的事。我們地獄無門每個位置都是公平的,風險相當,哪有風水一說!”仵官王拍拍林光明的肩膀,安慰道:“像三殿宋帝王、七殿泰山王都是走了四任,若有新來,都算第五任,你都市王一點不特殊嘛!還有中央天牢裡那個轉輪王,估計也熬不了太多天,他也是第四任。你說你急什麼?”
林光明本來就覺得不安全,這下終於放心了。跟着這幫亡命之徒,比想象的還要不安全一點。
“好哥哥,我真是跟着你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啊!”他飽含熱淚,把那碟加了鬼霧蓮的菜,往前推了推。
……
……
哞……
哞~~~!
打呼的聲音,似牛哞一般。
不僅渾厚,還帶着極長的尾音。
尹觀在底艙的貨物箱裡睜開眼睛,四周傳來的便是疲憊船工們此起彼伏的打呼聲,與河潮呼應,十分壯觀。
他聽得實在是煩,但也懶得做什麼。畢竟地獄無門已經習慣了“殺人掙錢,不白殺人”。
自在平等國的幫助下,從樓約手底逃生,景國對他的追捕,幾乎就僅存於名。
他反倒是愈發警惕了。
包括這次去見仵官王,收攏線索,審查新任都市王,他也只臨咒身。
真身藏在長河的貨船中,用這些走南闖北流動的人氣,混淆自己有可能存在的最後一點痕跡。
這條貨船倒也不是隨便找的,它屬於齊國境內一個新興的、由衆多小商會組成的商盟——和昌商盟。
圍殺姬炎月一事,幾乎使得地獄無門被連根拔起。對組織造成的毀滅性打擊,直至今天也遠未恢復。各地鬼社的重建,就是一筆巨大的開銷呢。
尹觀在酒樓並沒有說實話——對着一具屍體一隻鬼,不必講人話。
不回信的閻羅,可不止卞城王一個。
但有的閻羅不回信,罵幾句就行。
有的閻羅就需要好好回憶一下,秦廣王的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