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5章 善太息

深藏在兀魘都山脈裡的上古魔窟,埋葬了太多過往。

曾經席捲現世的魔潮,也如潮水一般退去。

世尊赤足行走在大地上所悲泣的瘡痍,都被時光洗淨。

遍佈各地的上古魔窟,曾如天妖法壇照亮妖界般,幾乎更易現世天命。

最後也都成爲一個個毫無特殊可言的廢棄石窟,容納萬萬年來寂寞的風聲,或供一些追索歷史的求知者的探險。

其實通常都是無“險”可言的。

或者說,這些上古魔窟的“險”,基本上都和魔物無關。

姜望遇到七恨魔君的那一次,是俠少俠女們千萬次探險裡都不會發生一次的意外。

當今之世,除了邊荒,哪有魔物敢露頭?

魔窟是上古時期魔族入世的通道,現在早已封死。若把現世障壁比作城牆,魔窟最多就是稍微單薄一些的城段。

魔猿兇戾的目光在石窟中緩緩掠過,最後停在內府境的姜望曾經坐過的那塊巨石上——

這些年的時間,幾乎沒有給石窟帶來變化,只是改變了進出石窟的人。

那是無底無際的潛意識海,在向遙遠的宇宙拓展。

陰陽兩真,可以一念之間,架起三途之橋,連通陰陽真途。

當時十九歲的那個年輕人,走又走不得,修行也不被允許。只能仰躺下來,望着洞頂發呆……他在想什麼呢?

他在這座石窟裡所擁有的,只是一道許久沒有響應的血契,一尊失落在萬界荒墓裡的真魔。

魔猿的心神,彷彿飄向無限遠處,像是茫茫宇宙中孤獨的塵埃,在等待另一粒塵埃的響應。

所以要變強。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邊荒之外,哪怕是七恨魔君這樣的恐怖存在,亦不能、更不敢投入太多力量。

時至如今,一尊真魔對姜望來說,已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戰力。他尋找宋婉溪,是想探究當年,想要捕獲更多關於白骨尊神的線索,也是想要知道,七恨魔君爲何會在那時候,降下那問心之劫。

是姜望於現世主動的召喚,才勾起與真魔宋婉溪的聯繫,他和宋婉溪的聯繫,是血傀和傀主的聯繫,深入血髓,貫通因果。

哪怕今日他立足洞真絕頂,也不認爲自己比那些真人更有洞察手段。

邊荒那裡,纔是雙方爭奪的城門,不斷投入兵力,彼此對抗。

時過境遷,姜望當然不會覺得自己能在這座古老魔窟裡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當初諸方聯合,共計八尊真人窮搜此域,最後也什麼痕跡都沒有找到。

是七恨魔君恰巧掠過目光,才注意到那縷聯繫的形成,從而遙遙發力,降下七恨魔功,想爲自己選一個再合適不過的魔功傳承者。

真人與真魔,也都是在宇宙之中,散播光輝的星辰。

這是不久前靠近過天道又折回的當世頂級真人,在現世障壁相對薄弱之地、曾經的魔潮入口,第一次如此強力地呼喚,那遺失在彼世的“真”!

所謂“真”,是不磨之理。是在諸天萬界都會被承認的“自我”。

這“千眼石窟”是兀魘都山脈裡最大的一座石窟。且曲徑迴環,內部十分複雜,分岔洞穴極多,通向種種未知之地,無法盡索,以至於有“千眼”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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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猿法相降臨此間,在嶙峋怪石間緩行。

相對於十九歲人身姜望的所謂巨石,在高大的魔猿法相身下,不過是一塊小小的石座。

一般人在這裡,根本找不到路徑。

弱者沒有資格追尋答案,遇到危險,逃脫已是萬幸。

未及弱冠的姜望,在艱難跋涉、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之後,又驟然跌落谷底。

曾經被人拎來此地,生死都不由自主。如今重回此窟中,遍身黑氣的魔猿,竟像是此間主宰,魔威懾服一切,不止現在。

所以直到今天,纔有這一次注目。

“洞冥窟”中無數惡神的雕刻,便是這些傳說的體現。三頭之犬、銜尾之蛇,牛頭馬面、黑白無常……

自能追尋血契,將微弱的聯繫,推舉成牢固的迴響。

要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來越強壯。守自己的道理,問自己的心,再去問爲什麼。

在周邊的一些傳說裡,這條河是被視作“冥河”的。說是人死之後,便經由此河,前往幽冥。

魔猿的雙眸一瞬間沁成赤紅,目光投射其間,像天柱鬧海,神念遙追,恍恍惚不在此間。

而“善太息”之河,又是千眼石窟裡一條極兇險的暗河,幽深無底,寬廣無邊。

長到兀魘都山脈另一邊的姜安安小隊,都已經成功抵達了此次探索的目的地——位於“千眼石窟”深處的,名爲“善太息”的地下暗河。

在清江水底的魔窟裡得到,在兀魘都山脈裡的魔窟中召回,除此之外,兩界相隔,再未有過聯繫。

魔猿一屁股坐了上去。

黃河奪魁之後,就是天下通魔。

除了被趙玄陽擒來的那一次,姜望曾經也在兀魘都山脈潛修半年,但那段時間都靜於地穴坐關,不曾四處探索。對兀魘都山脈的種種傳說,反倒不如做足了功課的姜安安了解。

雙掌之中,有淵如鏡,連接未知的彼岸。

覆蓋了情緒的無端。

魔猿獠牙微收,兇光頓斂,於忿怒相中見悲憫。雙掌捏印,一曰“定心”,一曰“靜神”。而後兩印一合,像是兩座山,推成了一道峽。

從“千眼”裡最多人探索過的“洞冥窟”下來,視野就會被浪濤鋪滿,一眼看不到邊。暗沉沉的波濤,不知緘藏着多少擇人而噬的惡獸。

當然,對神道有些瞭解、且修行到如此境界之後,姜望對於那些小時候聽得津津有味、咋舌稱奇的傳說,早已祛魅——

絕大部分神話傳說,都是神話時代的產物。不過是爲了修行所凝聚的假想,是一種假述的道,借假修真。

而曾經躲在被窩裡乖乖睡覺怕鬼敲門的孩童,已經握得無數神祇苦求的“真”。甚至於哪怕是真神,也要被長相思劍壓三分。

絕大部分傳說裡的神祇,見了現在的姜真人,都要行大禮。

況且他也是去過幽冥世界的,那不過是依附於現世的一個大世界,自有來往的路徑,跟兀魘都山脈裡的哪條暗河都沒有關係。

蠢灰經過“洞冥窟”的時候,還衝那三頭犬的刻像吠了一陣呢。要不是姜安安隊長拉着,非把那三個腦袋剷掉兩個。

不過關於“善太息”河的傳說,卻也不能盡皆無視。有一個涉及到遠古八賢,值得慎重對待。

說是陣道初祖、八賢中名爲【風后】的存在,在戰死之後,只剩一縷殘魂,飄蕩在天地之間。心憂世人,不肯離去,最後徘徊於此河,久久嘆息。

故有“善太息”之名。

在傳說之中,最後那位偉大存在的殘魂,逆善太息之河而上,尋至生死的盡頭,領悟無上之理。而後以殘魂修神道,在神話時代證現世神祇,再次超脫。 常人以一呼一吸稱爲一息,一息脈動四次,三息之後則有深呼吸一次,脈動五次,脈診上稱爲“閏以太息”。

“善太息”即頻頻嘆息,在醫道之中,被視爲一種病症,通常由肝膽鬱結,肺氣不宣引起。

世人以此命名這條暗河,也未嘗沒有“望洋興嘆”之意。

來到此河之前,一路來威風凜凜的惡犬蠢灰,也一時停下腳步,趴在岸邊“嗚嗚嗚”。偷眼去看根本不理它的姜真人。

“拋開傳說來講,‘善太息’河本身水質特殊,鵝毛不浮,蘆花定底,我們需要時刻以道元對抗,才能確保船隻不沉——”

姜安安隊長把相關資料背得很熟悉,顯然早就對這地方躍躍欲試,只是一直沒機會來探索。她看着姜望:“這位隊員,這個任務交給你怎麼樣?我看你身板結實,是個幹活的好材料。”

姜望笑着點了點頭。

“當我向你提問的時候,你可以說話。”姜安安隊長隨時隨地更新她的隊規,以適用於她本人天馬行空的想法,應對各種離譜情況。

說着又補充一個條款:“但你不能教我怎麼做。說好了這次任務是我做主。”

“小姜隊長指揮得很好。”姜望難得陪她們出遊一次,儘量端正自己的態度:“我無話可說。”

姜安安隊長又道:“善太息河裡有一些水怪,實力不怎麼樣,但長得很難看。葉副隊長要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嚇着了。”

姜望忍不住舉手。

姜安安隊長看着他,下巴一擡:“又怎麼?”

姜望很是不滿:“隊長,你爲什麼不怕我被嚇着?怎麼不提醒我?”

“這種無聊的問題,下次不要問了。”姜安安隊長冷酷地扭過頭,把擡起來的嘴角又壓了回去。

葉青雨副隊長也蠻嚴肅的:“請問小姜隊長,善太息河裡的水怪,你說的這個‘實力不怎麼樣’……是怎麼樣?” wωw● тт kan● ¢ o

姜安安隊長極有氣勢地手一揮:“從資料上看,跟我差不多!”

姜望噗地一聲笑出來。

“嚴肅點!探險呢!”姜安安提出批評。

然後在自己的寶貝松鼠匣裡掏了掏,掏出一隻羅盤,似模似樣地看了一陣風水。

“好,好風好水好時段,卦也對,氣也對,準備出發!”

她尋摸出一隻巴掌大的小船,使勁丟了出去。

此船迎風便漲,頃刻化作一條烏篷船,落在暗河之上,隨波輕晃,緩緩下沉。

這艘烏篷船外觀很不顯眼,確實也不算金貴。也就比墨家百鰭船系列裡的“虎鯨”,貴上個二十七倍左右。

降風服浪,不在話下。便是普通人坐於此船,也足能應對水怪。

是姜安安今年生日時,葉閣主投其所好,送的探險專用禮物。

姜望很自覺地坐上船尾位置,止住了烏篷船的墜勢,雙手掌住船槳,老老實實做艄公。

葉青雨副隊長則是坐在船頭,順手以雲篆給姜安安拍了幾十個品類不同的護身咒,再給自己也加上,又擺了一把傀儡彈丸在旁邊。然後隔着烏篷,笑吟吟地看姜望划船。

姜安安自問也是有豐富探險經歷的江湖少俠了,不像其他隊員那樣莽撞。在上船之前,還仔細地檢視了一下身上的物件——

脖子上掛着的水滴項墜,是宋清芷所贈,正合水域使用。

腰間掛着的劍形玉佩,是向前哥所贈,據說殺力很強,還沒開過鋒哩。

身上內穿的金縷衣,是親哥所贈,他當齊國青羊子時的爵禮。聽說防禦很好,但是沒有防過什麼。

外穿的雲蒼青綬衣,是汝成哥所贈,好像有什麼神力來着,記不太得,也沒來得及發過威。

腳上的紫電步雲靴,是胖哥哥所贈,心念一動,能逃千里呢。這個她用得多,以前常跟蠢灰賽跑。

還有青雨姐送的腰帶,野虎哥送的頭繩……

總之,確認都帶上了。

姜安安隱去了一身的寶光,提劍在手,嘴裡輕喊一聲“去”,腳步輕盈地跳上了烏篷船。

蠢灰應聲而躍,縮小了許多倍,恰恰好好地落在姜女俠腳邊。

善太息河上這條承載三人一犬的烏篷船,便正式出發,駛向幽深不測的遠處。

那晦沉的暗水,波紋不興,像是一塊巨大的黑鐵。

小船行過,纔有漣漪。

姜女俠並不耽誤工夫,直接盤坐在船板上。一會轉羅盤、一會翻資料、一會掐訣、一會查輿圖、地脈圖,還拿紙筆在那裡畫,嘴裡叨叨叨的,又算又念,忙的不亦樂乎,勞心勞力。

蠢灰趴在她腳邊,叼一根骨頭慢慢地啃,歲月靜好。

吱吱~

姜望隊員賣力地搖船槳,劃開波濤,破開迷霧,偶爾與坐在船首的葉青雨相視一笑,並不覺得這裡陰森,也無愁思可嘆。

善太息,善太息,何必嘆息。

人生何處不清歡?

……

呃,魔界大概不能。

如果說隕仙林是最“兇”之地,萬界荒墓就是最“惡”之地。

其環境之惡劣、貧瘠、荒涼,遠非天獄虞淵可比。跟萬界荒墓比起來,滄海或者都能算是樂土。

且看邊荒如何?

那還是有人族生機對抗的結果。

被稱爲“魔界”的地方,可是萬界之“荒墓”,是荒蕪的盡處。

烏篷船在善太息河上啓航的這一刻,同在兀魘都山脈的上古魔窟裡,魔猿掌中天塹,已見淵起驚瀾。

而潛意識海所奔流靠近的彼方,萬界萬物歸寂之處,恰恰有一道嘆息拂來的微風。

死世如醒。

在一望無際的墓林裡,有一座通體漆黑的墳墓,緩緩向兩邊分開。一隻琉璃之棺,緩緩升起。

琉璃棺中青絲如瀑的女人,長睫微動,睜開了血色的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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