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廣王本來只是閒坐船頭,無可無不可地瞭解些歷史淵源——
自上古至如今,好幾個大時代過去,多少輝煌殿堂都爲陳跡,多少英雄豪傑都掩於歲月。能夠清晰的留下名字的,一定有什麼了不得。
他是做好了“曳落族”有若干歷史傳奇的心理準備的。
但驟聽得楚江王敲出這個萬字符,仍不免驚了一下。
誰能見此不驚?
能夠讓楚江王如此謹慎表述,且以這個萬字符指代的,顯然只有一位。
她未說出口的那一聲,當爲“世尊”!
此聲雖未出,卻已震耳欲聾。
顯學祖師!萬佛之佛!
諸天萬界,何處無禪音?
那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釋祖,竟然是曳落族人?
本來聽起來也就稀鬆平常的“曳落”二字,陡然就神聖起來,彷彿沾染了佛光,擁有了佛韻!
只是……這本記載着上古時期神秘歌謠的古譜,是他在萬仙宮遺蹟裡尋得。這仙人遺蹟,怎麼也牽扯到世尊?
仙人時代已在近古,世尊還活躍且光耀的時期,是在中古時代。
彼刻神話時代落幕,仙帝橫空出世,擊敗孟天海,成爲時代主角,拉開時代大幕。而後九大仙宮橫世,仙術漫天亂飛,與釋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在萬仙宮的遺蹟裡,獲得曳落族的歌謠,究竟只是一個意外,還是“有緣”?
尹觀以咒術成道,獨開一路,對所謂“因果”,十分敏感。
當初與諸方相爭,虎口奪食,囿於自身實力和彼刻的海上環境,其實不敢做太深的探索。
萬仙宮遺蹟不止一層,彼時他們只是解開“表宮”,但他故意表現出盡得其秘的姿態,引得其它幾方瘋狂追殺,卻也把更核心的隱秘,放逐至“將來”。
如今修爲也抵至洞真,開始瞭解更多的世界真相,也要爲即將開始的大事做些準備……“將來”已來。
所以他遠離近海羣島,行船至此,又帶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楚江王,正是要探索一番。
可世尊的出現,不免讓這次探索的前景,變得撲朔起來……
“在草原語裡,‘曳賅’是兄弟的意思,這‘曳落’聽着相近,有沒有什麼講究?”秦廣王問道:“跟草原語系同出一源嗎?”
在知曉“世尊”與曳落族的關係之前,曳落族是可有可無。知曉“世尊”與曳落族的關係之後,他刨根究底,關心起曳落族的前世今生。
這問題一般人根本回答不了,涉及草原語系,上古語言,要想論個分明,非是一般的飽學之士能做到。
但他顯然是習慣了楚江王的博學,問得很隨意。
“這兩個詞沒什麼關係。”楚江王隨口道:“在曳落族的傳說裡,‘曳落河’本來是天河,後來因爲濁世的引力,天河被拽下來,落到人間,就流淌在這裡。所以它叫‘曳落河’。”
“天河?”秦廣王現在聽到‘天’字,就本能地皺眉。
不就是人字多兩橫,有什麼了不起的?長翅膀了?
“沒錯。”楚江王點點頭:“曳落族人也自稱‘天人’。”
“咳咳咳!”秦廣王重重咳了幾聲:“啊?”
楚江王瞥他一眼:“彼‘天人’應該非此‘天人’,因爲這些曳落族人還有七情六慾,還傳宗接代,生息繁衍。但曳落族的確自視爲天道的守護者,有維護天道的傳統。”
“他們如何維護呢?”秦廣王問:“或者說,在曳落族的認知裡,怎樣纔算維護天道?”
楚江王總是會爲這種敏銳而讚歎。秦廣王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非常聰明,非常瘋狂。
這個問題算是問到了關鍵。
曳落族對維護天道的定義,體現的是一覽無遺的曳落族的樣子。
但她也只能遺憾地搖頭:“這我就不太清楚,畢竟是上古時代的事情,史料很不完整。而且這種信息,在當時都算是隱秘。”
想了想,她又說道:“不過我在一本野史裡看到過一種說法,好像是曳落族的族長能夠接收到‘天意’,然後奉天意行事。我覺得這種說法是有合理性的,能夠解釋關於曳落族的很多問題。”
“哪本野史?”秦廣王問。
《軒轅天妃錄》幾乎脫口而出,畢竟被及時警覺的理智按住了,楚江王道:“倒是不記得了。總之都是些不太可信的記載,當中偶爾能摘得一點靠着邊的內容。”
秦廣王隨口囑咐了一句:“你若想起來是哪一部,記得找給我。”
“好。”楚江王不動聲色:“你好像很關心曳落族的情報?”
“‘天人’嘛。”秦廣王聳聳肩膀:“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歷史上的曳落族,還確實是蠻厲害的。要不然也不敢說維護天道。”楚江王說道:“據說羲渾氏年輕的時候,還專門去曳落族論道。不過這也沒有信史記載,有本已經證明是僞作的《魁隗筆記》裡提了一句。”
不管怎麼說,能夠跟中古龍皇羲渾氏扯到一起,哪怕只是被編到一起,這個曳落族也必然是輝煌過的。
因爲就算是編,也不會有人編中古龍皇羲渾氏,曾經去砂子嶺趙家溝裡論過道。
“這個曳落族,幾乎沒有記載留下來啊。”秦廣王沉吟道:“要不是你說,我都不知道有這個部族。更不清楚,那位萬佛之祖,居然是曳落族人。”
“祂或許是世上最後一個曳落族人。”楚江王道:“因爲曳落族在祂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消亡了。”
“因爲什麼?”秦廣王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楚江王道:“司馬衡都沒有找到答案。他當年特意追溯過這段歷史,還與友人說,要於時光長河裡‘曳落’真相——後來也不了了之。”
當代史學第一人的名字往這裡一放,秦廣王半點疑慮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無論是以前的命佔,又或是現在的星佔,都是爲解釋天意而存在。卦師們用不同的方式去了解天意,然後想辦法利用它、或者對抗它。對天道唯命是從的,倒是沒有幾個。卦師們是否依天道行事,往往取決於天道是否‘利我’。”
地獄無門的首領這樣說道:“你說曳落族的族長能夠接收到‘天意’,然後奉天意行事,整個曳落族也爲維護天道而戰。這一點倒是跟那時候的人族風氣不同。”
從他的角度來看,這個部族消亡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上古時代正是人族已經掀翻妖族天庭,開始雄踞現世的第一個大時代,正是人族自信心空前膨脹的時候。
一個個都喊出“吾意即天意”、“天字人擔之”的口號,天命是什麼東西?
這個以“天道守護者”自居的曳落族,在當時的大環境裡,的確有些“特立獨行”。
它不亡誰亡?
放到現在就很正常了,君不見什麼靖天、奉天、禮天、應天……現世包容一切姿態,跪着趴着捧着,怎麼都行。
面具下楚江王一貫寒涼的眼睛,顯得有些靜謐:“野史,野史,不見得是真。曳落族到底是什麼情況,我說不準的。”
秦廣王又回頭看了一陣那古書,忽然問道:“你說那位萬佛之祖會不會是‘天人’呢?”
楚江王看着他。
他強調道:“不是曳落族自稱的那種,我是說現在這種‘天人’。所謂的‘千載難逢’,所謂的‘世間罕有’,所謂的‘絕世之姿’。”
“我怎麼聽着你每個詞都帶着怨念呢?”楚江王問。
“是嗎?”秦廣王笑容俊逸:“難道是嫉妒?”
“但是這每一個詞,也都是在說你自己。”楚江王道。
秦廣王拿手指點了點她,語速很慢,笑道:“阿諛太過,沒有獎金。”
楚江王扭過頭去,讓目光逃離他的笑容,冷冷地說道:“那位萬佛之祖是不是曾爲‘天人’,我不知道,歷史也沒有類似記載。不過有這樣一個說法——”
她的聲音在講述之中慢慢變得自然:“那位萬佛之祖闡道,向諸菩薩、比丘說法時,常有天龍八部敬坐聽法,後爲佛教護法神。所謂‘天龍八部’,都是非人者。譬如龍族,修羅族,都有受感化者。其中天衆,即‘天神部’,以前並不存在。相傳就是那位萬佛之祖爲了紀念曳落族而創造。”
“這也是野史記載的?”秦廣王問。
“秘史。”楚江王道:“但也只是記錄的某個時間段出現的一個說法,沒有把它當成史實。沒有關鍵性的歷史證據。”
世人常常把一些添油加醋乃至捕風捉影的風流故事,摻在各種各樣的歷史人物裡,冠以“秘史”之名。
但其實真正的“秘史”,也是正兒八經的史官正筆所錄,只是不向世人公開,只在極少數的人手裡傳播,也只在特定的情況下傳承。
楚江王的這說法既然是從秘史中來,雖未必是真的,但一定真實存在過這種說法。
“如果那位萬佛之祖曾經是天人,祂一定有擺脫天道的辦法。”秦廣王語氣篤定:“比孽海里的那一尊,更完美,也更完整的辦法。”
“姜望不是已經連挑四大武道宗師,接連獲勝,現在正閉關準備登頂麼?”楚江王疑惑道:“他早就已經擺脫天道,不需要這個辦法了吧?”
“誰說我是幫他找的?”秦廣王道:“這只是我個人的好奇。當然,如果我們能夠藉此狠賺一筆,那爲什麼不呢?東國那個胖子前些天總說殺年豬,我看現在的姜閣老,也是肥得流油。”
楚江王‘哦’了一聲,又道:“那位萬佛之祖曾是天人,還只是你的臆測呢。”
“所以我也未必要找。”秦廣王漫不經心地道:“順便遇到了,就研究一下。不順便,就算了。做生意嘛,也講緣分。”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問:“曳落族的歌謠……還要唱嗎?”
“繼續吧,管它前面是什麼。”秦廣王轉過頭,看着一望無際的海,咧嘴道:“哪怕閻羅見佛,不信祂能降我。”
……
……
姜望坐在淮國公的書房裡老實讀書,把一個春天讀了過去。
讀書對他來說,倒不是陌生差事。
和親近的長輩一起讀書,卻是極少有的體驗。
追溯上次,還是小時候跟着父親看藥材圖鑑……
每天都能學到有用的知識,他其實樂在其中。如果沒有天道步步緊逼的壓力,日子真是再舒服不過。
他現在不太動。他一動彈,天道也跟着激動。
在那張椅子上,已經坐了很多天,一次都沒有移過位。
倒是楚國的大人物,這些天在這間書房裡見了許多。
福王熊定夫、安國公伍照昌、鬥氏宋菩提……還有各種各樣的太醫。甚至於當代醫宗,仁心館館主亓官真,都從北地趕來。
可惜姜某人得的不是病。
他生龍活虎哩,得到的是天大的福緣。
姜望永遠忘不了,那位複姓亓官的當代醫宗,臨走時幽怨的眼神——太健康了,實在是找不到需要診治的病。最後留下了一張安神的方子。
至於福王他們……
用虞國公的話說,“在封印術這塊還不如我呢。”
虞國公時不時就讓人送一盅湯來,喝了也沒別的作用,就是溫養元神,緩和一下天道的壓力。
“可惜諸葛先生來不了。”左囂靜靜看着眼前的封印書,沉默良久後,如此輕輕一嘆。
這些天他們有了更具體的思路。
姜望學習封印術,倒也不必學到自我創造封印,自內而外封印天人狀態的程度。
而是要做到能夠完美執行他人創造的封印,達到自內而外封印天人狀態的效果。
所以他現階段需要專注學習的,是封印術的控制和繪製能力。
左囂要做到的,是創造一門可以讓姜望執行使用,自內而外完美封鎮第二天人態的封印術。
在一個春天的學習鑽研後……
他們都還差得遠。
左囂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種學習不好的感受。
姜望倒是很習慣。
他笑道:“諸葛先生算無遺策,他來不了,說明不用來。他知道我一定可以解決。”
左囂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姜望合上面前寫了密密麻麻註解的書本,站起身來:“爺爺。養了一個春天,我該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