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如今,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具甲在身,顯得神武威嚴的應江鴻,負手而問。
他的道身不久前纔在中央大殿裡爲景天子獻上忠誠。
他的法身一直守在觀河臺,守着長河龍宮最後的強者——
黃河大總管,福允欽。
悲哀的是,除了那幾個不知是否還活着的、已經銷聲匿跡很久的水族老怪,福允欽好像也是水族最後的絕巔了。
至少是唯一一個還活躍在臺前,爲人所知的。
說是“活躍在臺前”,亦不過是在每次的黃河汛期露一露臉,起到的作用和曾經的靖天六友差不多。
福允欽並不說話。
他在血跡斑駁的古老刑架上,吊成了一個“大”字,但是“大”字出頭的那一部分,折了下來。
那是他無力低垂的頭顱。
曾經年少時他也想昂首挺胸,後來發現“英雄年少”、“意氣風發”,只是關於人類的詞語。無關於水族。
他的頭已經很多年擡不起來。
即便他也算得上絕頂的天才。
此刻他的頭顱上,倒垂着枯草一樣蔓延的長髮。
草木倒垂,一生有憾。
生命力彷彿也在這堆枯草中,靜靜地消散了。
應江鴻莫名地道:“我們跟海族商量過,拿你換我鬥厄軍將士平安歸來,他們沒有同意換你。”
福允欽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種交易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去反駁。
在這個世道里,他不再覺得說話是有意義的。
應江鴻也不再說話了,他安靜地在等。
等人齊。
觀河臺,巍峨亙古。
滔滔白練,橫於諸鎮。
曾經的六合之柱,已經隨着黃河之會的落幕、霸國天子的離去,而隱沒不見。
所以這座被六合之柱圍起來的、角逐魁名的演武場,也就六面大開。
六面的看臺之上,是自由自在的雲,和無垠的遠空。
這天下之臺,真個任由天下觀賞。
黃河大總管福允欽,被吊在天下之臺正中央的刑架上,已經有數月之久。
堂堂衍道絕巔,走到現世超凡極限的存在,當然不會就這樣被殺死。但無疑是在以這種方式,經歷屈辱。
今日。
鬥厄軍迷界徵卒已盡歸,再把這樣一尊水族絕巔留着,已無大用。養着也是累贅,若不小心叫他跑去滄海,更是個麻煩。
南天師應江鴻,又來到了這裡。
是以真身合法身,顯現了最強的姿態。
在“無事發生”的景國大朝會後,作爲帝黨最強有力的支柱,他以如此姿態顯現觀河臺,當然是爲貫徹景國天子的意志。
而一個不曾反抗也的確失去反抗之力、任由宰割的福允欽,其實並不需要他親自來處刑,更用不着他擺出這麼嚴陣以待的架勢。
所以今日在觀河臺,自然是另有大事——
在靖海計劃失敗、長河龍君身死後,景天子給予景國內部的交代,已經完成了。作爲景國,還需要給現世諸方一個交代。
“給交代”是一門複雜的學問。
一個交代不好,就是老老實實地割肉放血。一分的過錯,若是被撕開了口子,償補十分百分都不罕見。
但若是交代得好……對長河責任的承擔,完全可以是長河兩岸治河秩序的重訂。
劃分新的長河秩序,又何嘗不是在確立中央帝國的威嚴?
應江鴻正是抱着這樣的政治意圖前來!
——不曾與會的大齊博望侯,就是這樣跟姜真君分析的。
是的,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絕巔強者,亦受邀與會。
當然不止是他一個人,整個太虛閣都得到了邀請。
作爲當今天下聲望日隆的、恪守太虛鐵則的絕對中立組織,在《太虛玄章》全面擴散之後,太虛閣在天下百姓間的聲望如日中天。
但應江鴻把太虛閣請過來,其實又是一種特權的昭顯——相對於黎國和魏國。
這事情說起來就複雜了。
昔日景文帝在觀河臺會盟諸侯,是一紙天子詔書發出,諸方君主來朝。
今日自不同往日,也絕不能說是“詔令”。
只是南天師應江鴻,代表景國所主持的“治河大會”,邀請諸方勢力入席與會。大會的主題,是討論在後龍君時代,現世人族對於長河的治理。
六大霸國肯定是要悉數到齊的。
而魏國這幾年來國力躍升得很快,又因爲臨近長河,長期參與治河——以“治河”爲名的大會,不邀請常年參與治河的強國,多少是說不過去的,在實際的方略踐行裡,也很難政令通暢。
魏國參與了治河大會,實力更強一籌、甚至是已經擁有影響天下局勢之力的黎國,不來就不合適。黎國本身也一直在尋求話語權的突破,在妖界在虞淵都拼了命地表現。
每次現世規模的會盟,都被六大霸國排除在外。
口子不打開也就罷了,一旦打開,沒有不讓黎國加入的道理。
六大霸國在太虛閣裡都有人,黎、魏都沒有,故而太虛閣在場,明面上是監督公證,實則是體現六大霸國超然的地位,還是不曾被挑戰。
當今天下,着實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各方勢力錯雜得很。
主持此次大會的應江鴻,對此感觸頗深。
本來宰割水族,處置長河,是多麼清晰的事情,但景國一句話就決定現世潮涌的時代早已經過去,現在什麼都得商量着來。
人一多,再簡單的事情也複雜了。
他作爲主會者,要考慮到方方面面,引入黎、魏參與大會,也未嘗沒有引入攪局者,避免其餘五個霸國聯手撕肉的意圖在。
“五國天子會天京”,可是景欽帝之後每一任皇帝都要反覆背誦的歷史,景國人印象尤其之深。
與會的宗門也有兩個——
三刑宮、龍門書院。
龍門書院受邀的原因和魏國一樣,也是因爲對長河的歷史責任。
而三刑宮受邀的是矩地宮執掌者吳病已,“山川河流,地之矩也”。這事兒本就該找他,尤其這場大會還需要有令人信服的公正——再沒有比找一個法家大宗師與會更簡單的辦法了。
只是吳病已在參會的同時,還要時刻關注隕仙林的動靜,多少有些辛苦。
此外,宋國沒有受邀,但宋國國相塗惟儉,也代表宋國來了。
畢竟宋國也在長河邊上呢,其實對治河也是有貢獻的,雖然不算很大。
宋國的特殊之處就在於這裡——它有一些治河的貢獻,又有那麼一些實力。多少也是個有書山支持的大國呢!
所以硬要蹭,也能蹭得進會場來。
別的國家打破腦袋都蹭不進來。蹭,也是需要一定的實力爲依託的。
這“治河大會”名字一點都不霸道,但大會的層級着實不低。
大會層級不低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太虛閣九位閣員,罕見地全部到齊,全員參與此次大會!
須知這些閣員懶的懶、冷的冷、自閉的自閉、忙着修煉的忙着修煉,又都是自在慣了,就連太虛閣內部會議,都很難聚齊。而竟都被聚到了這裡。
只能說天下之臺,自有其特殊意義,每個人都知道這種場合的重要性。就算自己不知道,也會被提醒。
於是人們就能在諸方大人物落座的六面看臺上,看到這樣罕見的一幕——
各方勢力與會的代表人物,個個都一本正經,威嚴貴重,坐在前排,嚴肅地看着天下之臺,等待着大會的正式開啓。
而太虛閣的諸位閣員,全都遠遠地坐在最後排,並排坐在一起,彷彿生怕驚動了誰,一個個相當老實本分的樣子。
但細看過去,都在閉目修煉。
一個個要麼面泛玉光,要麼氣蒸龍虎。
哦,倒也不全然如此。至少劇匱就沒有修煉,而是拿着一支筆、一本厚重的冊子,在那裡慢慢地寫,也不知在寫些什麼,眉頭緊皺,一筆一劃十分規整。
旁邊鍾玄胤也拿了本史書在看,但看着看着,終歸有些看不下去,他問道:“老劇,考覈幻境設計得怎麼樣了?”
劇匱如若未聞。
鍾玄胤靜了一陣,又用胳膊肘撞了撞劇匱,小聲道:“他們都在修煉,我這樣,是不是有點不思進取?是不是不太合羣?”
劇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年齡就很不合羣。”
鍾玄胤驚訝地看着他:“你比我還老八歲呢!”
“但我不會考慮我合不合羣的問題——”劇匱面無表情:“別煩。”
鍾玄胤想了想,終是把書放下了,也閉上眼睛修煉起來。
現在的年輕人,太努力了!
比你強比你年輕還比你努力。
這讓年紀大的怎麼活?
“嘖!要不怎麼說你們能入閣呢!”代表牧國參會的,還是神冕大祭司塗扈,他姍姍來遲,恰好路過一衆太虛閣員,往前排走。假意小聲,但聲音很響亮:“這一個個都如此有天賦,還如此地勤奮!”
感覺到前排很多人都回頭,目光都被招過來,蒼瞑默默地起身,一個人坐遠了。
“咳。”塗扈絲毫不覺得尷尬,又看向姜望:“好久不見,姜真君!姜真君這樣的人物,竟然也親自修煉嗎?”
姜望從修行的狀態裡退出來,趕緊起身見禮:“祭司大人,在下剛纔神遊物外,未曾注意您來,多有失禮——莫要取笑小子!”
塗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證道,我很開心。”
而後大袖一擺,徑自走到前排去了。
塗扈一直在姜望心裡,都是淵深智者的形象,一言一行都很審慎,很有深意。今天卻罕見的這樣開玩笑……
看來他真的是很開心。
牧國最近有什麼大的突破嗎?
“姜真君——”
宋國國相塗惟儉,從前排的位置,一路小跑過來,輕聲而又恭謹地道:“一直想着什麼時候有機會去拜見您。”
他小意地往旁邊看了看,本來想一圈都拜過去,但看到其他閣員都未睜眼、劇匱也寫得十分專注,便識趣地沒有打擾。
姜望按下了對草原形勢的思索,臉上帶笑,起身回禮:“塗相客氣了。人生廣闊,自有相逢——咱們這不就是遇上了麼?”
都說宋國是蹭來會場的。
但不蹭實在是不行。
武道開拓,吳詢登頂,魏玄徹豪賭成功,魏國一飛沖天,魏武卒正在幽冥世界大殺特殺。
這叫一向同魏國別苗頭的宋國如何自處?
一俟長河兩岸的新秩序確定,而宋國在其中完全沒有話語權,那真沒有什麼競爭的必要了。宋國國君以後看到魏玄徹,直接磕頭叫二哥就行了——
大哥當然還是楚國。
“今日相見,實在是老朽的福分。我國辰巳午常常說起您,對您十分佩服——”塗惟儉是年過半百的模樣,長得瘦而孤高,難得殷切一回,卻也不是很有殷切的天分。但分寸是有的,說到這裡便停下:“不打擾您修煉了。”
“我亦常思辰兄風采!”姜望拱了拱手:“塗相請便。”
遠遠他又看到回頭的阮泅,先前已經打過招呼,這會也再次拱手示意。
這次代表齊國過來參會的,不再是一言不合就轟拳的姜夢熊,而是這位坐鎮南夏的欽天監監正。
說是就近而來,但更像是滄海戰爭後的韜光。
所有人都知道景國需要做點什麼了,而當前形勢下的切入點並不多。
現在是關起門來大口消化的時間,齊國明顯不打算干涉景國的計劃,甚至不想表現出強硬。
就像今天的阮泅,看誰都如沐春風。
姜望每次看到阮泅,就有點不好意思,不免想到重玄胖曾經的小算盤,有一種已經冒犯了前輩的罪惡感。
倒是重玄胖自己毫無芥蒂,每次看到阮泅都親熱得不得了,上回還親自去阮府送禮呢,慶祝阮舟跨越天人之隔,成就神臨,說些什麼“臨淄第一”之類的鬼話。
阮泅可不知道姜望在想什麼,傳音道:“你怎麼把紫極殿站崗的風氣,帶到太虛閣裡去了?”
姜望看了看左右奮苦修行的人們,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他們現在一個個瘋了似的,不眠不休地練。我越勸他們休息,他們越來勁。”
阮泅哈哈一笑。
感受到姜閣員的目光,秦至臻睜開了眼睛。
他頓了頓,纔開口:“姜閣員,你年紀還小,生活中有很多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不要一直坐在這裡,再去跟前輩們打個招呼吧,廣結善緣。”
這套詞兒想了多久啊?
姜望笑了笑:“好,承蒙秦閣員關心,等我推演完這門道法就去。”
說着便閉上了眼睛。
秦至臻也趕緊把眼睛閉上了。
……
在大會開始前的最後時刻,代表荊國的宮希晏和代表黎國的魏青鵬,卻是聯袂入場。
同樣是帶兵打仗的大將,一個長相陰柔,像個文弱公子,一個光頭重甲,魁梧兇悍,站在一起,對比格外鮮明。
這讓應江鴻都眯了一下眼睛。
他允許黎國參與這次大會,當然不是爲了看黎國和荊國牽手!
但在這種時候,他自不會表現出什麼來,只耐心等所有人都落座,纔在臺上道:“古來治河即是治世,長河定則天下寧,長河亂則天下亂。天不賦死,歲不予飢,治河治世,爲民而已。今諸天動盪,洪流洶涌。吾與諸君,會於天下臺——共商天下!”
“等一等。”魏青鵬坐在臺下,好似鐵塔,放起聲來,竟如洪鐘,嚇人一跳。
見衆人都移目過來,他還有些害羞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咧着嘴道:“我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大會,不太懂流程。在正式開始大會之前,咱們是不是應該先聊一聊……爲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