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9章 願爲天下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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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觀應很見憂慮:“獼天尊,你傷得不輕。”

獼知本擺擺手:“我的事情不要緊,去做你的事情。”

五惡防線的確是重中之重,麒觀應沒有多說,自投太古皇城而去。

只是,本以爲搬動蟬驚夢,損耗些元氣,用些封神臺的力量,去換掉姜望獨行天海的優勢,是一筆值得的買賣。

現在竟然算不過來了。

他多少有些沉重。

人族姜望從來不以智謀見長,今日一衆天妖竟爲他所謀?

其謀何事也?

“獼天尊。”才證絕巔的陸執,走到近前來:“敖舒意之死,我們本來有機會做點什麼?”

獼知本看他一眼:“不要妄動心思,小心弄巧成拙。”

想了想,終是瞭解陸執的性格,又補充道:“我只是看到了姜望的打算,機會不是現在就有,而是從姜望將做的事情裡來。如果我更早一點甦醒,今天在這裡演一場,機會是存在的——現在沒有了。”

他輕嘆:“這局棋跟你想的不一樣。跟我想的也不一樣。”

說起來他這一生落子,何懼與人爭棋。

姜望放言說天海之中,只能有一個遨遊者,他深以爲然,必定要用盡手段,將其逐走。

這是他和姜望,兩個天海遨遊者的對弈,便以天海爲局。

姜望一秋成道,他卻陷入沉眠,由此失儘先機。

這獨遊天海,對手還沒醒來,是多麼巨大的優勢。

若換成須彌山的那個明止菩薩,這會早就處處落子,佈下重重殺招。

他醒來之後,也無非是見招拆招。雖然開局不利,過程艱難,卻其樂無窮。

但姜望不一樣。

這人滿腦門子想的都是不要下棋。

下棋是複雜的藝術,姜望卻只求簡化局勢。恨不得棋盤上只有兩顆子,一對一的單挑。

要武鬥不要文鬥。

獼知本一生勝局無數,這樣的局面也不是沒有應對過。對手愈是粗莽,應對愈要綿密。對手愈是尋求決戰,應對愈是要迂迴。綿裡藏針,遲早能把對手扎得千瘡百孔。

但現在棋盤都被端走了,天海已禁遊……

無論明弘、明止,還是行念,都是坐下來下棋的人。姜望卻是個砸棋盤的。

不對,他是先把對手踹下棋桌,但找了一個冬天都沒找到渡舟,眼看着對手就要甦醒執棋,再來把棋盤砸掉。還借的妖族之力!自己並不付出代價。

獼知本自問對姜望的謀殺已是盡力,天憲罪果一出,是把姜望當王驁來殺的,甚至更有重之。但姜望還是熬過那一秋,以更強的姿態歸來。

他不得不承認,已經成長到這種地步的姜望,正常情況下幾乎沒辦法再被殺死。任他謀局百年,也難以成行。非有天時地利不可,只能在神霄戰場上尋找機會。

或許姜望剛纔所點燃的怒火,是唯一能夠尋得的安慰。

“這什麼‘萬界洪流擺渡人’,也不過如此!”陸執在尋找新的安慰:“說什麼諸天萬界,未有他點頭,不得成絕巔。到頭來只是虛晃一槍,根本不敢真個斬下來。何如獼天尊,逆流天海,建下奇功。”

獼知本看他一眼:“我阻王驁,於他事發突然。姜望阻你,於你早有準備。這根本不是一個性質的事情。”

他遨遊天道海洋的本事,藏了很久,纔有現世武界那一次暴起發難。倘若他也事先放言,說必阻王驁。一旦真個出手,人族那邊能放跑他一根毫毛,都算他厲害。

獼知本所說的,陸執當然也知。

他今日成道,沒有半點歡喜。今日圍獵姜望的所有天妖,包括他這個勇敢的挑戰者,都是姜望戲耍的對象。

要是個有名的智者也就罷了……

“獼天尊,要是這段時間獨遊天海的是你,要是你有姜望的優勢,你能做到什麼程度,我都不敢想象。”陸執學人是爲了勝人,但‘位份’是學不來的,一時情緒複雜:“人族佔據現世,天然大勢加身,對諸界的謀局優勢太大了。”

人族坐鎮現世,隨手落子,諸界就不得不應,實在是先天有勢。即便在天道深海里,也是坐主流望支流,居高臨下。

他今日登頂,看到的前路反而狹隘!

“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獼知本十分平靜:“姜望的優勢也不是他天生的,是他自己拼命贏來的。人族的優勢更不是與生俱來,而是我們丟掉的。”

“走吧!”

他病瘦的身體裹着不甚合身的道服,就這樣折轉過去:“熬過這個冬天,種子還會再發芽。”

“咳!咳咳!”

……

……

千萬水峰並舉,像恐怖巨獸探出的一隻只大手。

但無論向左向右,都不能抓到什麼。

姜望和獼知本是今日天道深海里唯二的潛游者,也是海難中各自逃命的倖存者。

方向不同,心境也不同。

獼知本逃離天道深海,跳回了天獄囚籠。姜望逃離天道深海,又要面對現世那一局——

觀河臺上那麼多大人物,都在等他釣回什麼。

他若空竿回去,將爲笑柄,也將徹底失去在水族事務上發聲的分量。因爲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無法爲水族做些什麼。時間給了,機會給了,他沒有把握住。

這是一場豪賭,開始和過程都只有他自己清楚,唯獨結果,須爲天下知,也要被天下檢驗。

即將跳出天道深海的時候,姜望在茫茫無際的時空裡回頭。

他看到海嘯肆虐的天海底部,動盪不寧的波瀾深處,有一個個隱約的黑點浮現——正以恐怖的高速掠向海面!

姜望輕輕一擡腳,便離開了此間,再不回頭。

在天道深海里呆久了,就會成爲天道之力無法消解的“石頭”。

那些永淪天道深海的存在,便會逐漸涌現。

那纔是真正的危險。

那也是天道深海自淨的一種方式。

獼知本潛游天海時所苦心避開的,正是這些存在。

姜望每次匆匆來去,也是有所警知——但今日確實是第一次看到。

卻也不重要了。

天海回身,已在觀河臺。

從驚濤駭浪的天道深海,回到暗流涌動的觀河臺。姜望不得不承認,還是這裡更激烈一些。

說到底,這一次的天海之行是早有準備,按部就班,說是冒險,也只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觀河臺上,卻是牽繫千萬水族的性命。

他尤其的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錯。

今歸也!

一步涉海,回首觀河。一切都如故。

姜望劍在鞘中,先看福允欽——尚有氣在。

“來去不過一刻。姜真君說去釣魚,結果去了天海。不知所爲何事?”應江鴻按劍在彼,靜看姜望。

驚陸執,退麒觀應,爭殺獼知本,說來過程複雜,其實也流光過隙,發生得十分迅疾。

天道海嘯已經掀起,天海動盪不休,似他這等強者,自然有所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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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姜望涉海而走,必要所謀。他只是不明白,在這麼關鍵的場合,姜望把所有人都晾在這裡,特意跑這一趟,竟是爲了什麼。明天去不得?後天去不得?

但嘴裡爭鋒相對,手上劍拔弩張。

他還是等足了這一刻鐘。

當然不是因爲他對姜望有多麼喜愛,而是因爲姜望後來的發言,是景國想言而不便言,符合景國所期待的事態發展。

長河龍君敖舒意的反叛,是自烈山人皇時代埋下的裂隙,在數十萬年的歷史裡積重難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怎能說是祂今天被景天子逼反呢?

有些人真是其心可誅。

當今景天子掌權纔多少年,於敖舒意的漫長生命,連個漣漪都算不上!

姜望的分寸掌握得很好,他要看看,是不是從頭到尾都能掌握得這麼好。

與之相對的是,許妄就一直要推動大會進程,不肯等姜望回來。

這位大秦貞侯,嘴裡把姜望誇成了花,說這位年少英雄,怎麼爲人族宏威,這時又去天外鏖戰,實在勞苦……但話裡話外都是說,且讓姜望去忙姜望的,不必讓這麼多人等姜望一個人。

應江鴻這個與姜望相對拔劍的,則是把姜望一頓貶低,最後還放下狠話——

“小兒輩輕狂傲慢,不識大局,非得狠狠碰壁不可。今日便等他一等,且看他有什麼花樣!”

於是就等到了現在。

姜望自天海仗劍歸來,不曾帶來半點天海的漣漪,仍然十分沉靜。先是對應江鴻深深一禮:“以中央之尊,天師之貴,而能不計前嫌,靜候姜望這一刻。姜某誠知上國之重也!”

又團手對臺下一拜:“姜某任性躍天海,有勞諸位久候!”

臺下都說無妨。

以姜望今時今日的貢獻和地位,實在地說,等也等得。

人族第一天驕,有言在先,先打條魚回來給大家煲個湯,再商大事,這有什麼不能等?

劍橫諸界絕巔,難道不是值得等待的事情?

姜望回過身來,又對應江鴻一禮:“先時天師與我問話,恰妖族有名陸執者,正在衝擊絕巔,我等待一冬的時機正在彼刻,遂離席執竿,多有失禮,還請見諒。”

他這會兒這般有禮,倒是叫應江鴻不太適應。

烈山人皇都僭越議論了,還對我這個天師這麼尊重嗎?

“無妨。今日是天下之會,臺上臺下盡所言也。”應江鴻擺了擺手,很好地體現了中央帝國的氣度:“姜真君這會兒想必是有答案了?”

“我先說說我離席去做什麼了吧!”姜望道。

應江鴻看着他:“本座卻也好奇!”

姜望已經禮過數巡,這會兒雙手一展,直脊而立,平視應江鴻:“有一個我很敬愛的忘年交,自謂是舊時代的漁夫。我今天也算是個漁夫!在風浪時候出海,打魚換錢,贖買一些性命。”

“哦?”應江鴻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福允欽,迴轉視線,審視着姜望:“你打到了什麼魚,竟然貴重到能贖買性命?”

姜望道:“這條魚,名爲獼知本。”

應江鴻的臉色,有了幾分肅然:“你殺了獼知本?”

姜望誠實地道:“我重創了他,應該要耗他一些壽元。但具體傷他到什麼程度,我還不知曉,他城府極深,隱藏得很好。”

彼時獼知本剛剛甦醒,又是在天道海嘯已經發生的時刻,於他絕不是有利的戰鬥時機。

但爲了救回自己的天海渡舟,他也不得不受一劍。

留得天海渡舟,就還有在天海佈局的可能,失去渡舟,就等於拱手讓出天海。

這是姜望留給獼知本的選擇題,他也預知了獼知本的選擇——那一劍本就是奔着殺死獼知本去的。只是諸事不能盡如人意,獼知本不是想殺就能殺死的。

“我聽聞自上次阻你之後,獼知本就一直在封神臺沉眠,你能把他釣出來,重創於他,的確很了不起。”應江鴻沒什麼表情地道:“但僅僅是重創此獠,要拿到這個場合來說話,似乎不夠有誠意?”

獼知本當然是個極重要的角色,可以說宰殺一個獼知本,功大於宰殺三五個天妖。

但這還沒殺死呢!卻表的是什麼功?

“天師誤會了。”姜望淡聲道:“我釣走的不是獼知本的性命,我釣走的,是他干擾我的可能。”

臺上臺下都靜。

什麼事情還要防獼知本的干擾?

甚至於,要把正在沉眠的獼知本驚醒過來,再來抹掉干擾的可能性?

應江鴻頓了一下,擰住眉頭:“姜真君意欲何爲啊?”

姜望道:“自長河龍君故去後,中央帝國擔當其責,以五萬水師,屯駐觀河臺,日夜巡行,南天師更是法身鎮此,不曾輕移。狻猊、蒲牢,景國皆敕命。及至狴犴、負屓,強魏駐軍。霸下之橋,龍門親鎮——”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宋國亦駐軍河岸,巡行水患。”

塗惟儉在臺下鬆了一口氣。

宋國人上下一心,勤爲水事,可不能被忘記!

而姜望繼續道:“九鎮之三,和國守之,雲國助之。九鎮之九,齊南夏軍督親御。”

“雍國不能辭二鎮睚眥,玉京山豈能放一鎮囚牛……此般種種,使一河之事,萬萬人揪心。諸方日耗甚巨,天下頗費資糧!”

自敖舒意死後,諸方都是亂糟糟地上來做事,也憑藉人族的強大底蘊,確實鎮得住長河。但要想長治久安,這治河之事,還是須得有統一的規劃,長久的定製,不能只靠諸方自覺防治。這也是今天召開治水大會的核心原因。

他歷數諸方之功績,而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今——”

他與應江鴻相對,立於福允欽身前,一時青衫鼓盪,長髮張舞。睜開眼來,已是金陽雪月,燦光無窮。

“願爲天下鎮!”

於此同時,那正在爆發海嘯的天道海洋,彷彿一靜。

無窮無盡的天道力量,從天而降,直落觀河臺。

好似銀河,倒掛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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