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與幽冥之間的時空罅隙,停着一眼清澈的古泉。
岸邊緘息如石塑的男子,持一支空竿,釣線筆直,懸垂水面。
單看此釣線,像一支筆直無柄、極細極銳的劍,抵着名爲“黃泉”的咽喉。
他就這樣持竿懸劍,等了很久。
作爲幽冥世界裡的至高存在,白骨尊神長久地執掌黃泉。
後來祂雖降身現世,蛻神爲人,幾乎割捨了幽冥世界裡的一切,這道傳根本,涉及曾經的幽冥神途,卻捨不得剝離。而是靜藏於時空罅隙,等待將來取用。
說到底,祂給自己留退路。現世若走不通超脫路,還能回去做祂的幽冥尊神。有這一座黃泉在,他可以相對容易的重建白骨神國。
且在他以現世道胎髮展的初級階段,【黃泉】是非常好用的力量。
他可以身不成神,以黃泉結印,隱秘地落子,而不涉己身。
譬如葉凌霄鑄造金身財神,姜望在妖界擬爲遲雲山神,白骨只會做得更好。
縱然白骨不方便像葉凌霄一樣,用雲國商會、滾滾紅塵來遮掩自己,但黃泉本身就是最好的神道媒介,最好的信仰屏障。
唯一的問題是……
黃泉被找到了。
一直在尋找白骨的人,在這裡等待他。
無論他現在是人是鬼,轉世或者往生。
王長吉和姜望都不是缺乏耐心的人,在靠近那名爲“白骨尊神”的目標時,尤其願意給予時間。
但漫長的等待一直沒有迎來結果。
水到渠成的事情,似乎橫生波折。
黃泉的靜波,一圈一圈,無窮無極。
水面笑容和煦的照影,就此被搖碎。
“黃泉……失主了。”王長吉緩緩開口。
【黃泉】失主。
只有兩個可能。
白骨的道胎降世身,已經死亡。或者,祂放棄了【黃泉】。
祂是否已經知道,此處有人在等待?
祂是否已經注意到,王長吉永遠向祂遙望的目光?
一襲青衫飄落在岸邊,當今天下最顯名的劍,正靜藏在鞘中,懸掛在他腰側。厚重的殺意如深淵般幽凝,似囚獸在籠中,乍看只是一片寧靜的夜,只有等它真正流動,你才能知道它是何等洶涌。
姜望就這樣寧靜地站在王長吉身邊,看着水中的碎影。而後並指一劃,將這座寶泉漾向四面八方的波紋,盡數都斬斷。淡聲道:“你先煉化了它。然後我們再尋那滴黃泉水,是從何而來。”
這座九泉之一的幽冥寶泉,在失主之後,也失其隱。它自身向外散發的寶氣,就等於洪鐘震野,向幽冥世界宣告它的自由。
放鹿於原野,不免引來諸方爭奪。
尤其是那些幽冥世界裡的古老存在,雖則一個個自掃門前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任由現世強者橫趟幽冥,任由自己神國範圍外的神鬼生滅。但若涉及相關於根本利益的事情……祂們可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姜望所做的事,就是短暫地把這頭寶鹿圈回籠中,關起門來消化好,避免無謂之爭端。
之所以說是“無謂爭端”……在這幽冥之外,他可不懼什麼幽冥神祇。只是當下的重點在白骨,也希望王長吉能夠安穩煉化黃泉,他不想做無益之爭,徒然浪費機會。
既然已經無法等待那滴黃泉水給予白骨道胎降世身的反饋,那就只能追尋它的來途——
是誰化出這滴黃泉水?
此人必定與白骨降世身有聯繫。
王長吉默然起身,一步步走入黃泉之中。
黃泉之水清且澈,遺世之人疏且離。
放棄【黃泉】之後,白骨道胎降世身與幽冥的最後一絲聯繫也被抹掉。這一抹,斬斷了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尋找他的路徑!
甚至可以說,放棄【黃泉】這個行爲,要比放棄黃泉本身,更讓人不安。
因爲這代表着王長吉對於白骨尊神的認知,有所失衡,並不真切。多年的互相注視,他已是世上最懂白骨的人。可這些年的時光,對於曾經的白骨尊神來說,亦不過浮生一隙。
那是一個龐大而複雜,幾無邊際的生命。
在廣闊的時間和空間中,包括曾經的莊承幹、宋婉溪,現在的姜望、王長吉,所有人見識到的白骨,都只是認知的一角!
長久的跋涉並無結果,長久的等待是一場空。
但無論是王長吉還是姜望,都表現得很平靜。
因爲他們都已經習慣了。
習慣漫長跋涉無希望,習慣復仇這件事情或許並不可能。
那畢竟是一位幽冥神祇,超脫位階的存在。
所以怎麼辦呢?
無非繼續尋找。
無非再來一遍。
人生或許有限,此事卻無涯。
王長吉涉水而遠,黃泉之水逐漸沒過頭頂。
姜望立身護法在岸邊。
不多時——
汩汩汩汩……泉心不停地吞着水泡。
王長吉的手,從泉心探出。那是異常乾燥的一隻手,只在擡起的食指指尖,停着一滴水珠。
這滴水珠慢悠悠地向姜望飛去,在離開泉面的那一刻,就開始迅速地渾濁,沾染大量冗雜的紅塵訊息。
“最後迴歸的黃泉水,就是這一滴。上面承載的信息已經不存在了,你先去追蹤來途。”王長吉的手又沉入水中,而他的聲音道:“我煉化了黃泉就跟上。”
追蹤白骨道胎降世身的時機,可能稍縱即逝。
對於王長吉來說,這件事情重要過所有。
他跳進黃泉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迅速煉化黃泉,而是找到這一滴本該回饋白骨降世身、最後卻緘默在黃泉中的水!
王長吉不多語,姜望也無他言。
目視着這黃泉水滴的靠近,只擡手按下一道青色的石橋,跨黃泉而過,暫爲封鎮,助其蔽隱。此身便化爲千絲萬縷的光,不停地在這黃泉水滴中穿梭,也不停地穿梭在時空罅隙裡!
轟隆隆!
有夏島在下雨,微雨變成了驟雨。
間或有雷聲。
那雷電一閃而過的熾光,那雷聲稍縱即逝的轟響,聲與聞,交織在空中,彷彿創世神人的畫筆,勾勒出具體的青衫垂落的人。雨珠靜懸在他身周,彷彿一幕掛畫,離他三尺之外,傾雨仍驟。
“有夏島。”
多年之後再登臨。
姜望的眼中,略有一縷惘思。
正聲殿、聲聞仙典、如夢令,闖進孤舟的烏列和林有邪……這真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那滴黃泉水最後的線索歸途,最後竟斷於這裡——
更準確地說,是斷在有夏島所在的這片海域。
它必然是從有夏島墜落,穿越海水和地殼,滴落現世的罅隙,往歸黃泉。
可惜再往前就無法觸及。
好像有一種什麼力量,在這滴黃泉水墜海的瞬間,就將它的信息抹去。
是白骨降世身的自毀嗎?又何必繼續讓它歸回黃泉,多這一步呢?
白骨降世身通過黃泉控制這一滴黃泉水,遙遙影響當時活動在有夏島上的某個人,又在這滴黃泉水的迴歸路上截住它,將之清洗,然後放它迴歸?又過一段時間,將黃泉也放棄?
怎麼想,都有些問題。
姜望想不明白,暫且擱置。
偌大一個有夏島,每日往來者不計其數,本島海民都以數十萬計——這一滴黃泉水,能歸於何人呢?
有夏島畢竟不是無主之地。姜真君如此張揚地降臨這裡,又無心掩飾行藏,自然吸引了許多注意。
很快就有一個個修士飛起,但都不言而回落。
以後不認識姜望的修士或許有,但這兩年着實不多。
驟雨如瀑的天空,忽有星河涌動。
那是姜望之仙念縱貫長空所顯化的虛幻光影,並不影響這場雨的繼續。但卻在人們翹首的天穹,留下這樣一幅奇景。以後許多年,或許都不能忘記。
“人的念頭,原來是可以這樣絢爛的……”
“那是鎮河真君!”
數十萬聲!
聲聲入耳來。
雨中還剩下仙念星河的殘照,姜望卻已消失在雨中。
觀瀾客棧天字叄號房。
姜望一步便踏入。
本島巡海衛留下的封鎖,包括朔方伯隨手佈下的手段,都被他波瀾不驚地掠過。
哐當!哐當!哐當!
狂風砸得窗子不斷開合,以至無序地響。
姜望站在這綠藤爬牆的房間裡。
他很快捕捉到這間客房裡殘留的氣機,其中有些他很熟悉,當然也看到了尹觀的留字。
大約在今日之前,整座有夏島都沒有這樣複雜的時刻。
“這間客棧裡都有誰來過?”
姜望轉過身來,問突然出現在門口的葉恨水。
這位鎮海盟盟主、大齊帝國近海總督,如今事實上掌握整個近海羣島最高權力的人。在姜望現身之後,來得非常的快。當然他不會平白的來。
姜望補充道:“總督閣下,我想要最真實的情報,不要外面傳的那些。”
不得不說已經故去的重玄老爺子,眼光着實毒辣。在滿朝文武中,選中當時多有幸臣之名的葉恨水來聯姻。
若重玄勝和刑家的親事能成,娶了葉恨水妹妹的女兒,今日重玄家的權勢,簡直不可想象。
當然重玄勝並不需要聯姻來鞏固爵位,本身這亦是重玄勝唯一無法交易的事情。
葉恨水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很乾脆地道:“地獄無門的仵官王和都市王。景國緝刑司南城執司陳開緒。景國鏡世臺鏡衛隊長蔣南鵬。蒼朮郡守苗旌陽的弟弟苗汝泰。苗汝泰的屬下,一個叫瞿守福的年輕人。大羅山徐三,地獄無門的首領秦廣王——”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才頓了頓,繼續道:“田安平。”
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誰要是真覺得葉恨水能有今天,只是一筆青詞寫得漂亮,那真該把自己倒吊起來,瀝一瀝腦子裡的水!
天字叄號房裡異常複雜的戲幕,很快發生又結束,後面陸續又來了幾撥人,都沒有鬧出什麼太大的動靜。
葉恨水正在組建的近海總督府在這個過程裡幾乎神隱,可出現在這間客房裡的每一個人,只要是有跡可循的,他幾乎都錄名。
他是真切地把握着近海的局勢,而不是許多人所以爲的,尚只在統合近海權柄的初步階段。
將原先的鎮海盟、近海羣島諸般宗門,盡數納入新的近海總督府,還要吃相優雅,體現大國風度,是一件異常複雜的工作。而他在這個過程裡,還耳聽八方,溯往究來,不免顯出一種從容。
相較於南夏總督蘇觀瀛和南夏軍督師明珵在治夏九年之後,借整個南夏興治之勢,即將水到渠成地走向官道登頂。葉恨水在近海羣島的進程,恐怕要快上許多。
姜望知道葉恨水爲什麼在提及田安平的時候停頓。
他在降臨有夏島的時候,就已經感知到,不遠處的某個海域,田安平正在超凡登頂的過程中。
而他和田安平,先前同在洞真境界時,是在海上有過一次交鋒的。那一戰不曾對外公開,齊國高層卻無人不知,向來瘋魔的田安平,最後是捂着脖頸像條敗犬獨自離開!
葉恨水緊急趕到有夏島來,未嘗沒有這個原因——
田安平是齊國的真人,將成齊國的真君。葉恨水這個近海總督,怎麼都是要護道的。
雖然姜望向來很規矩,對齊國也友善,他這一步,也是不得不跨來。
是責任,也是態度。
姜望當然也不會無端一劍橫去,將田安平斬下絕巔路——除非現在證明那滴黃泉水,跟田安平有關。
“苗汝泰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問。
他怎麼說也在紫極殿站過崗,不至於不認識蒼朮郡守苗旌陽。況且這位地方大員,還跟朔方伯結了親。但他也知曉,苗家最強的就是苗旌陽,那時候就說“有望神臨”,現在是“接近神臨”。至於什麼苗汝泰,那時他都沒聽過名字。
出現在觀瀾客棧天字叄號房裡的所有人,姜望大概都想得明白,爲何會出現在這裡。都能隨便牽扯出一定的理由。唯獨這個苗汝泰,頗有一種犬入狼羣的錯謬感。
倒不是他對苗汝泰有什麼意見。
只是危險有時候也跟能力成正比!
在山腳下徘徊的人,不可能摔死在山巔。
這綠藤所圍,碧鏽所蝕,瞧來春意盎然的房間,這麼久過去,殺機仍未散盡。這樣複雜莫測的地方,諸方兇險地碰撞,苗汝泰何以能涉足其間?
只要姜望不找麻煩,葉恨水算是知無不言:“從出海的記錄來看,苗汝泰是來視察海上生意的,這兩年出海經營的人很多……瞿守福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海商。瞿守福這趟採購的瀝陽珠,在有夏島銷路很好。”
鮑易這樣的人派人出海,還是要暗中對付田安平,肯定是滴水不漏。
姜望關心到的事情,田安平也會關心。
要是姜望能簡單查出苗汝泰的問題,田安平自然也能查到。
葉恨水無論是否察覺到一些隱情,都不會將那些猜測拿出來說。
“看來他是意外捲進這件事情裡的。”姜望道。
葉恨水並不對此做出評價,只道:“在這間客房的變故發生後,還有幾撥人趕來這裡——楚國的鐘離炎、諸葛祚,以及咱們齊國的朔方伯。”
鍾離炎怎麼來了?鬥昭又不在這裡。
還有諸葛祚……
“楚國的兩位,難不成是來遊玩?”姜望問。
葉恨水微微一笑:“他們正是這樣報備。”
“……那麼朔方伯呢?”姜望又問:“親自來調查苗汝泰的事情?”
葉恨水露出一個‘又被你蒙到了’的表情:“朔方伯給予近海總督府的,也正是這樣的知會。”
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了,但對姜望來說,反倒變得簡單。
既然鮑易主動來接苗汝泰的挑子,他又無法確定苗汝泰是不是真的意外捲入事端……
轟隆隆!
雷光一道裂長空。
他對葉恨水輕輕點頭,道了聲謝。
便化流光萬縷,穿雨而去。
猜來猜去,實在是太麻煩了。
他更習慣直接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