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8章 於此有懷

死亡的姿態,並不新鮮。趙子自然是見慣了屍體。無論生前怎樣輝煌驕傲,怎麼儀態端莊,死後都是爛肉腐骨。

她對這個世界毫無眷戀,隨時可以擁抱死亡。

其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嘭嘭嘭,嘭嘭嘭!

心跳驟鼓而驟靜。

在餘生將湮的死寂裡,趙子眸中走馬觀花的前生,便似雲煙散去,於是她又看到了姜望。

看到那雙靜如深海的眼睛。

並不波濤洶涌,但你知它洶涌之時,能夠毀天滅地。

竟然……沒有死嗎?

五感被剝的趙子,一時分不清生死醒夢。只有無盡的哀聲,漸散漸遠。

“我在這裡擒住了你,神俠應該已經知曉。但他卻不來救你——”姜望看着她:“他是賭我不會殺你,還是根本就放棄了你呢?”

“沒有什麼區別。”趙子平靜地道:“他放棄我也是應該,你殺我也是應該。”

姜望道:“你加入平等國,應該也有自己的理想,也肩負了一些人的人生吧?就這樣死在這裡,爲神俠的一時感懷負責,而他還放棄你——難道甘心?”

趙子擡起美眸,平靜地看着他:“理想這種東西,其實我沒有。”

“哈。”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沒有什麼甘心與不甘心,你考驗的那顆心,早就死了,不知甘苦。”

姜望注視着靜坐在彼的她:“既然心已經死了。爲什麼還做那麼多事情。”

“是啊……爲什麼呢?”趙子靜了一陣,疏冷地道:“你知道嗎?人死之後,身體還會動彈,那是軀殼的本能。”

姜望於是知道,他無法從這個女人嘴裡得到任何消息。

在他將死亡感受鋪滿這女人的五感,卻沒見得一丁點死前的波瀾時,他就已經知道這結果。

平等國再怎麼結構鬆散,各自爲志,確實是一羣“有所執”的人團結在一起。爲了成事,他們並不吝嗇犧牲。無論是犧牲他人,還是犧牲自己。

這種“執”,最早在那個冒牌張詠的身上,姜望就已經見到過。

他本也沒打算能夠拷問出結果的,哪怕是讓桑仙壽、顧蚩之類的人來,都未見得能在趙子身上得到什麼信息。他最早是希望通過對趙子的必殺之態勢,逼迫作爲平等國首領的神俠出手——只要神俠露頭,自然天下共誅。

但神俠從始至終沒有給出反應,坐視了一切的發生。

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有時候就是比較誰更殘忍。

姜望合攏的五指又張開:“希望不要讓我來找你第二次。”

這隻掌握整座城池、捏住所有人命運的手,合時奪盡聲聞,張時放開五感。

趙子遂有知覺。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並未瀕死,甚至也沒有吐血,從頭到尾只是被按坐在椅子上,而指間的玉菸斗,已經熄滅。

她有洞世之真,卻無法洞徹姜望強奪見聞而織的迷惘。

此人……究竟在絕巔之峰,又走了多遠?

“你今天不打算殺了我嗎?”趙子問。

姜望淡然道:“你覺得我應該用什麼理由殺你?給我送酒不是一個好理由。”

“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趙子說。

“我需要。”姜望道。

趙子想了想,終是道:“昔日我恃強凌弱,剃你頭髮,今天你剃我頭,如此也算是兩清!”

“我沒有因爲那件事情憤怒,當時輸的人是你。”姜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趙子一時沉默。在那個星月原外的篝火夜,她一指削髮,姜望無動於衷。

那時候她就覺得,他看過來的眼神,好像自己纔是那個弱者。

如今……自己的確是了。

今日的對話和那夜完全不同,但又何其相似。

趙子莫名地又擡起頭來:“總要有個理由吧!殺人需要,不殺人也需要。”

她的聲音追道:“你就這麼放過我,完全不計舊怨?”

姜望的身形已經不見,唯有餘音嫋嫋:“如果一定要一個理由——你可以感謝錢醜。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程,是你與他同行。”

剩下四個字,散如墜星:“還有孫寅。”

“我們都很懷念他。”——這句話只在姜望心中。

那橫貫長空的星河已經消失了,夜色才一抹一抹地離去,白晝重現。

而趙子坐在那裡,眺看窗外,正好看到一個戴着虎頭面具的男人,走進天光大亮的房間裡。

不管神俠在不在乎她的生死。孫寅這樣的人,總歸不會放棄同伴。

“這是在迎接我嗎?”孫寅眼神莫名。

他恰恰撞上了餘音。

同爲黃河之會內府場魁首,對於姜望這個後來者,他難免有些別樣的感觸。

同樣年少成名,同樣世所矚目,同樣登天受人道之光,在走下那榮耀之階後,卻鋪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來晚了。”趙子說。

孫寅道:“我得到消息就趕來,已經儘量快。”

“此地不宜久留。”趙子說着正要起身,卻又坐定在那裡,在她額前,一縷斷髮緩緩飄落,將她懨懨而冷漠的美眸分割。

一縷斷髮而已。

驚世之鋒並不在此痕而顯,更無半點殺意殘留。但一直到起身的這一刻之前,趙子都不知曉自己已被割了一縷發!

倘若這一劍割的是她脖頸,她也未必能知。

“確實是晚了!”孫寅說。

趙子伸出手來,將這縷斷髮接住,只道:“這下確實兩清了。”

昔日削髮,今朝還報。

姜真君確然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雖沒有割禿,爲她留了體面。但若下次做了什麼事情,再讓對方找上門來,此身性命必然不能再有。

……

……

顧師義死在東海,鄭國國君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幾度暈厥。

在殿中哀哀高哭,聲傳三宮:“賢親何棄我也!”

但一直等到顧師義死得塵埃落定,景國並未上門問責,顧師義的聲名漸而清晰……關於顧師義的葬禮,纔在鄭國開始。

鄭國主在葬禮上蘸血手書,禱曰:“皇叔昔以天下任我,我德薄才弱,未能興國,有負重託。今皇叔雖死,遺志猶在,我當勉爲國事,再奮苦百年,告慰天靈……”

哀哀祭禮之上,或哭或悲的羣臣,霎時一默。

鄭國太子更是面色難堪,強行低下頭顱,以抑情緒。

明眼人自都看得出來,鄭國國主這是要自延政數,吸國家的血,保自己的壽。

在顧師義的葬禮上,舉着顧師義的旗號延政百年,再盡一茬凡人之壽!真是臉都不要了。

神臨壽限五百一十八,只要賴在這個位置上,保住神臨修爲,他就還有數百年好活。而若一朝退位……壽限至矣!

鄭國主抹了一把眼淚,紅着眼睛繼續開口:“孤——”

天空忽有龍吟,繼而虎嘯。

鄭國君臣仰首,但見龍虎顯跡,煌煌璨璨,有一女子,踏劍光而至!

傷心的鄭國國主還未來得及呼喝,便聽得身周臣屬驚聲——

“象國……連玉嬋!”

象國?連玉嬋?

在顧師義尚活着的時代,象國不值一提,完全只是景國的一粒小卒,毫無自主威權。但無論在什麼時候,連玉嬋都是須得謹慎對待的。蓋因她在白玉京!算得上那位鎮河真君的半個門徒。

鄭國國主臨變不驚,仍然保持一位國君的風度與禮儀,邁前拱手:“連姑娘——”

“東家有封信。”連玉嬋淡淡地道。

一位國君最大的風度,是安守社稷,興盛國家,撫寧百姓!

不是迎來送往,言笑從容,故作姿態!

“鎮河真君的信!他老人家竟然於鄭有懷!”鄭國國主心中自有忐忑,面上歡喜高聲,恭恭敬敬地往前,便要接住。

“給太子吧!”連玉嬋乃象國大柱國之女,什麼沒有見過,如何不知這場喪禮是怎樣人心各異。懶得在此廢話,只擡手一抖,將一張薄紙,飛到了鄭國太子手裡,轉身一縱,消失於雲空。

“我兒……”鄭國國主陰鷙地看過去。

鄭國太子這時卻容光煥發,陡然璨笑:“父君!鎮河真君關心咱們鄭國社稷呢!”

他將此信一展,直接宣讀道:“天下家國,自有賢愚興廢,此亦人道洪流,非身處其間,不應湍遊。然鄭乃豪俠匡義之國,吾承顧兄援手之義,難以草木相視,恨見義跡凋零——古來生壽有極,政數有限,天理自然,不可悖也。白玉京主人敬勸,君且自度。”

一口氣將信讀完,他喜不自勝:“父君!幸有叔祖之蔭,得鎮河真君關懷,此乃鄭國之吉也!”

鄭國國主面色陰沉,然見羣臣皆有喜色,便知事不可挽。

即便他能壓服羣臣,殺子留權,又能如何呢?

鎮河真君現在來的只是信,等他的劍過來,任是什麼,都摧枯拉朽。

今已是天壤雲泥之別。

此中差距,已非謀略能填,無人心可抗。

雖只薄紙一張,載字數行,卻遠逾鄭國社稷之重。

事不成矣!

他心念一潰,瞬間垂垂老朽,站都站不穩,一個趔趄。

“是啊。“他慘然笑道:“此鄭國之吉也!”

……

……

太虛山門,刀筆軒中。

鍾玄胤輕聲一笑,長鬚隨之微顫:“除了最早那次參觀之外,姜閣員好像是第一次來我刀筆軒!”

他的眼神,在歡迎之中,帶着些許期待:“不知所爲何事啊?”

姜望頗覺莫名其妙!

鍾先生這是在期待什麼?

“這話說的!”姜望左右看了看:“若是沒什麼事情,我就不能來看鐘先生嗎?咱們畢竟相交莫逆,縱談古今……”

他頓了頓,道:“同事一場,接下來還要同事很多年。”

“只是看看老夫,倒也不必來刀筆軒。而且姜閣老這麼忙,哪能親自來呢?”鍾玄胤樂呵呵的:“你隨時叫,老夫隨時到。”

初見之時,幾曾想到,淵深博雅的鐘先生,有一天能如此殷勤?

姜望摸不着頭腦。

鍾玄胤補充道:“什麼冥世、天海,都可以。”

姜望總算是聽明白了,擺擺手:“有些地方太危險,姜某都不能自保。”

鍾玄胤把書案一推,長身而起:“我輩記史求真,爲天下事,叫古今知,豈懼危厄?!”

姜望見他如此,便道:“要知什麼歷史關鍵,戰場真相,凡我親身經歷,願述於先生。”

鍾玄胤呵然而笑:“人之常情,難免爲己美言,爲敵貶損。倒不是不信任姜閣老。只是述史非信史,孤證無恆論。鍾某還是習慣秉筆自書,姜閣老爲史筆旁證便是。”

姜望一時無言。

鍾玄胤看着他:“說罷,今日登門,所爲何事?”

“天下論史,首推勤苦書院。”姜望也便直接道:“顧師義厚誼於我,我想了解顧師義的生平故事,想知道……他都有些什麼朋友。那些朋友都有什麼故事。”

“朋友?”

“朋友!相交莫逆的朋友。”

鍾玄胤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姜閣此來,原是爲義神事!”

姜望搖了搖頭:“只爲顧師義。”

鍾玄胤臉上的表情在說‘你就別瞞我了’,但嘴裡只道:“顧師義天下豪俠,開義神之路,引天下俠風,自當著於史冊。勤苦書院正有大儒在爲他撰史,蒐證生平,我幫你引見?”

姜望若有所思:“貴院給每個人都單獨撰史嗎?”

鍾玄胤笑了笑:“值得被歷史記住的人,纔會被歷史記住。”

“什麼纔算值得被歷史記住的人?”

“比如閣下。”

姜望隨口道:“那麼,可有人爲我記史?”

“當然有!”

“誰啊?”

鍾玄胤看着他,笑而不語。

姜望眨了眨眼睛,身姿又挺三分,臉上也掛起了溫和的微笑,左右看過一圈,不着痕跡地整理了儀容。

“給顧師義撰史的那個,要引見嗎?”鍾玄胤道:“我想他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姜望搖了搖頭:“暫時不要引見。幾事不密則害成,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調查這件事,所以來尋鍾先生,請您代爲查探。您不要提我的名字,給我一份詳盡的資料即可。”

鍾玄胤深深地看他一眼:“這事情既然如此重要,我就不問具體是什麼事了。在此等我一天,我把顧師義已證的人生都搬給你。”

姜望拱手而禮:“有勞鍾先生。”

顧師義乃天下豪俠,豪俠往往也有好酒量。

陪他喝酒的人肯定很多,能夠和他喝得盡興的人或許也不少,但能讓顧師義以“人間正道”共飲,又在酒後那樣感懷的人,一定沒有幾個!

龍不與蛇居,豪傑再接地氣,也不會隨便與人交心。

顧師義與平等國的行事風格背道而馳,顧師義不信任平等國裡的任何一個人,所以他和神俠的交情,肯定是在神俠成爲神俠之前。

換而言之,在顧師義的過往經歷裡,在顧師義曾經的朋友當中……或許能找到神俠的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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