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成功固然值得歡喜,對手的失敗才更叫人快樂!
相比較秦國在閻羅寶殿上咬下一大口,諸方分食的場面。秦國還是寧可自己只咬一小口……前提是其它霸國什麼都咬不到。
至於魏國這個蒸蒸日上的大國……吃點也就吃點。
欲求霸名,它還差了許多。
魏國一旦崛起,首先需要頭疼的,是與之隔長河對望的景國,其次是與之同在南域的楚國。
要想輪到秦國煩惱,它得先將楚國掀翻。
“菩薩此願,秦某自當鼎力助成!”秦至臻立身掛刀,從未想過自己會看和尚這麼順眼。
若不是生性穩重,他都要大喊“大秦願爲菩薩而戰!”
他亦何嘗不知,地藏王菩薩許利於他,正是看重秦國的支持。
但這位菩薩如此體貼人心,博愛世人,秦國支持一下又怎麼了?!
地藏王菩薩的願景,是冥世長寧,衆生無厄,而不是與諸方爲敵,唯我獨尊。可一旦放任羣狼撕咬,坐看諸強入局,冥界最後會變成什麼樣,難以料想。冥界鬼神的權益,更是無法保障。
若是閻羅寶殿都被拆解瓜分了,何以解厄衆生?
所以祂立規矩,阻止一些人吃肉,但也不能讓所有人都不吃肉——攔着人吃肉,是要挨刀子的。
拉一派,打一派,再警告喝止一派,就成爲必然的選擇。
秦國很願意成爲被拉攏的那一派。
畢竟相較於景、齊兩國,他們佈局冥世已經晚了。
畢竟相較於李一、鬥昭和重玄遵,他秦至臻的絕巔也已經遲來。
冥世大有可爲,此後他就是陰陽兩界同時走路,還怕慢人一步嗎?
相較於骨頭都輕了幾兩、以至於顯得不再那麼穩重的太虛閣員秦至臻,吳詢倒是依然平靜,他看着地藏王菩薩道:“此後【龜雖壽】鎮普明宮,爲閻羅寶殿而戰。如非必要之時,吳某絕不輕動。便如先言,魏人之心,願請尊知——菩薩之救苦宏願,魏人願附驥尾!”
龜雖壽放在普明宮,比他隨身攜帶都要安全。
畢竟閻羅寶殿是真有一尊超脫者庇護,且今日也真正展現了祂庇護此處的意願和能力。
青銅長戈顯以靈身,當然是不會誕生智識的,他不會允許,地藏王菩薩也不會這麼做。
這尊靈身爲閻羅大君,一方面可以爲他吳詢積累修行資糧,一方面也可以影響冥世格局,爲魏國接下來的開拓提供種種便利。
當然要依照規矩行事,要以維護閻羅寶殿、救厄冥世衆生爲主,可規則之內,能做的事情也太多!
他們這些個國家體制裡廝殺出來的人,最懂得這些。今投重注於此。
自此以後,在閻羅寶殿的框架之內,魏國同秦國或許有競爭,但在整個冥世範圍內,兩國又有共同的利益。當前首要目標,是維護閻羅寶殿的權威,也要叫閻羅寶殿真正成爲冥世核心——
不是說【執地藏】當初已經定下這件事情,它就一定能夠實現的。
實現的時間,實現的方式,都有可能發生變化,尤其是在閻羅寶殿不再對其它勢力放開的情況下。
鬥爭不可避免。
當然【真地藏】的庇護和支持,已經是最大的優勢。
只是……
吳詢扭頭旁望,遠眺一片光明中的輝煌剪影。
這玄冥宮和明辰宮……竟是誰人入主,怎麼地藏王菩薩也不說個明白?
……
明辰宮中,幽而復明。
黑衣赤足的僧人已經離去,百納僧衣和黑色長袍並列一排,兩人幾乎同時往那閻羅大座上看去。
新任明辰宮神主燕梟大人,往後能以“卞城王”爲號的存在,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它連滾帶爬地從寶座上移身,匍匐在衆生僧人的腳下:“尊上!燕某之心,可鑑日月。這勞什子神職,我是半點兒也不稀罕。冥府閻羅,豈如尊上一爪牙!”
它吐字如連珠,說個沒完:“從今往後,但有所獲,必先奉於白骨神宮。若有其責,燕某自受之。便是這所謂神職,您何時要,我何時奉上,您何時讓我丟棄,我定一口唾沫,吐在那光頭——”
“瞎說什麼!”衆生僧人有些好笑地將它拎起。
兇惡霸氣的魁漢,霎時化歸一隻可愛的無尾燕,在僧人的掌心服帖。
今天各種變故來得太快,亂七八糟的信息太多,它腦子昏昏的不是很明白,但還是抓到了核心——它現在仍然是被判給了它的原主。
那就沒什麼好說,表忠心仍是唯一的選擇。
吼!
殿中空間忽然撕開,一雙毛絨絨的大手往此間探,魔猿的腦門也要往殿裡擠,呲着牙道:“這小鳥兒,恁的聒噪——叫俺嚼吃了它!”
衆生僧人一掌將魔猿推回:“修你的功去,這裡我處理!”
魔猿這段時間一直在兀魘都山脈修煉,將來若要跟七恨對上,於魔道的瞭解是必不可少。但那裡除了一座地底魔窟,什麼也沒有,魔猿修煉之餘,閒得發慌,非要來冥世逗趣一番。
衆生僧人低下頭來,可憐的無尾燕,縮得像鵪鶉。
明明這冥府神職一敕,它已得真神之尊。以其生於極惡的資質,真正消化這份真神資糧,恐怕也不需要太久。
但在魔猿面前,它確實也不太夠塞牙縫……
衆生僧人淡聲道:“既受此職,便承此責。好好做你的事罷。你生來以行惡爲樂,如今多受苦就對了。凡事以地藏王菩薩的宏願爲主,平時多配合平等王。”
“平等王?”燕梟眨了眨神輝已斂的惡眼。
地藏王菩薩是個惹不得的,它能理解。
那平等王算個什麼東西?
整個地獄無門,主人老大,秦廣王老二,再給秦廣王一個面子,叫楚江王做老三,剩下都是土雞瓦狗,盡都一口吞的貨,誰配它燕梟大爺低頭?
咒祖‘嘖’了一聲,乜眼過來:“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還疑問上了?”
“不敢!”燕梟立即伏身:“小的是說,此後定然聽他的!”
衆生僧人並沒有嚇唬它的惡趣味,只擡手一揚,便將它送回閻君大座,同時暫封了它的五覺。
今日之後,陽玄策算是踏上了一條通天之路。成爲【執地藏】所敕的五位冥府閻君裡,最大的贏家。
也是唯一留下來的那一個……
大概很多人都會懷疑,陽玄策何來這樣的資格,成爲地藏王菩薩的寵兒,得地藏王菩薩親自搭救,更被寄予統御閻羅寶殿、實現救苦大願的厚望。
但姜望卻相信,陽玄策有這樣的能力。
當初在齊陽戰場的邊緣,那滅國之戰結束後,兩個人相視而別。彼此都還不太瞭解彼此。
現在他想,或許佘滌生、蘇奢這些,乃至逃跑的仵官王和都市王,本就是要被清除的。這些人不可能認同地藏王菩薩的宏願。【執地藏】落子天下,只要棋子能用即可,【真地藏】卻不如此。
祂要救苦救難的真慈悲,不真正認可祂的人,不可能做到。
所以祂對這些人的生死不聞不問。獨陽玄策有與衆不同的品質,是祂唯一可用的選擇。
剩下四宮的選擇裡,都是借身代身靈身之類,註定都不主事,在冥府只循規則而行。完全可以視作地藏王菩薩意志的延伸。
其中自己和尹觀算是自由身,糾倫宮牽扯秦國,普明宮牽扯魏國。
秦國不比景、齊兩國,已在冥世吞下大肉。魏國則衆志成城,努力向霸國躍升。此二者都有支持閻羅寶殿的理由,且都切實能拿出支持的力量。
這一番連消帶打,豈是人們所想象的一具規則的傀儡?
地藏王菩薩在“求”的時候,也“予”。
超脫的層次果然難以想象,就連地藏王菩薩這般純粹的宏願代顯之形,也因勢利導,不輸天心。
誰要是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地擺弄超脫者,必然自己正是被擺弄的那一個。
那……七恨呢?
在借掌神職、洞察鬼神之幽微的此刻,他忽然又想到七恨。復又將此念,晦沉心底。
“得。以前我們還爭讓對方入主幽冥寶殿,這下都不用爭了。”衆生僧人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以後陰曹之主坐鎮玄冥宮,於你修行有益,又不妨礙你行走諸天……也算是一件好事。”
尹觀無意爭於冥土,可最後又落在冥土。他當初拒絕【執地藏】,但又因【執地藏】而有楚江之恨,乃至殺佘滌生於糾倫宮。卻因此事,以陰曹咒身,坐於玄冥宮!
冥冥之中,真有一種結局早定的宿命感。
很難說尹觀現在是什麼心情,所以姜望說話比較注意。
尹觀只是看他一眼:“你還是好好培養你的燕梟吧,我看這卞城王,將是五殿裡最弱的一殿,若是傳揚出去,恐傷你姜閣老之名!”
“沒關係。”衆生僧人只道。
尹觀欲言又止,欲走又言:“你是說燕梟最弱沒關係,還是燕梟跟你沒關係?”
“看你怎麼理解。”
“倘若有人非要把它跟你扯上關係呢?”
衆生僧人十分平靜:“那我也略懂拳腳,隨時可以降身代打。”
尹觀拿手指了指他,自顧走出了明辰宮。
陰曹咒身已經入住玄冥宮,他沒有進去看看的打算,倒是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普明宮的方向。什麼也沒有再說,就這樣離開此界。
普明宮乃楚江王之神職所掌。
往後提到“楚江王”,就是龜雖壽,是吳詢的意志代名。
都說徹底的死亡是遺忘。
這個世界大概很快就沒人記得楚江王了。
不過不重要。
他永遠記得。
……
……
衆生僧人在幽冥世界無私奉獻的時候。
仙龍正在拆信。
具現在書桌上的兩封回信,一封來自鍾玄胤,一封來自白歌笑。
他首先將鍾閣員的信拆開。
信倒是寫得很簡單——鍾玄胤說他有事在忙,另請朋友在幫忙調查,有消息會立刻傳來。
鍾先生不是每天就拿個刀筆寫寫畫畫嗎,有什麼可忙的?
仙龍隨手將此信放下,並沒有太在意。
也許忙着種竹子去了……
仙帝之師的消息固然重要,等等倒也無妨。
他又拆開白歌笑的信。
白院長倒是百忙之中抽了空,答得頗爲認真:“葉凌霄主修商道、神道、仙道,此外儒學頗深,長於書畫,也懂些雜術。若說益於‘忘我’,恐爲商神之路。古來神道多賴信衆,信繁則念雜,常有廣信而自迷、昧爲神孽者。故清醒獨證之法,乃神道上法。”
“能在飛劍絕跡的時代,成爲唯一一個飛劍登頂者,不可能沒有代價。強如向鳳岐,也折劍山巔前。姜夢熊更是很早就碎劍改道。”
“燕春回縱不輸此二者,也難言勝出。飛劍三絕巔,卻是他獨成此道,必有不爲人知的隱秘。”
“他修忘我而渾噩,劍飛絕巔,意凌滄海,卻神迷五蘊。此種情況,飛劍時代都不見。”
“或者這就是他的修行,或者這即是他的代價。”
“但無論哪種情況,他要往前再走一步,必然與這種渾噩有關。要徹底改變現狀,或清醒而得自我,或渾噩而能永忘。”
“神話時代雖然破滅,神道並不難得,幽冥世界完全對現世開放,那些個毛神假神甚至真神陽神,在燕春回面前也是予取予求。他與凌霄交易,或商神有其獨證之處……”
信裡最後寫——
“一家之言,僅爲猜想,以設旁證。”
這封信令姜望的思路清晰了許多。
在葉凌霄離去之後,他一直都有一個想法——葉凌霄當時與燕春回的交易,應當有涉於燕春回的超脫之路。
因爲除此之外,實在沒有什麼能夠讓如此境界的燕春迴心動。
燕春回答應葉凌霄的種種條件,簡直可以用苛刻來形容。
在被姜望召人圍殺,又被姜望強勢逼迫改道後。他還答應從此不履雲國,不找姜望的麻煩,甚至還借給葉凌霄全力一劍,讓葉凌霄直面一真道首。
若不是有益於道途根本的好處,燕春回怎麼可能答應這些?
他只是記性不好,不是腦子不好。就算他突然發善心,也不是這麼做善事的。
姜望上次特意去找燕春回,本就以試探爲主,但燕春回仍然以癡呆爲擋箭牌,什麼都沒有顯露。
所以他轉而問白歌笑,想要通過葉凌霄有可能的給予,來倒推燕春回的超脫路。
白歌笑信裡所言,當然是一種先畫靶子後射箭的猜想,通過她對葉凌霄和燕春回的瞭解,以燕春回必然在探索前路爲前提,統合這兩個人身上的條件,來分析一種可能。
但這種猜想毫無疑問是可以成立的。
如果燕春回要通過商神相關的法子來往前走……他會怎麼做呢?
仙龍正想着,忽而擡眼眺向窗外。便見得牛鬥之間,有星光一閃。像一個遙遠的招呼。
再一看,漫天星光驟聚月,月似離弦落人間——
是此一劍自天上來!
仙龍淡然一笑,暫止神思,一步踏出長空,腳下無盡流光,匯成仙舟一葉,就此逆月華而上。
這踏月迎劍不過是朋友間的閒趣,也算是爲友人洞真而賀。
但在仙舟橫空,擡眼劍光照眸,眸盡“唯我”之光華的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忽然便想起在冥世裡沉晦的心思,心中也生出一念——
這段時間,是不是太忙碌了一些?
故此一驚!
世間神迷五蘊者,果止燕春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