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部分共十五章,作爲主角的背景延展,本可以放外傳上傳,但考慮到對主角性格的形成、行爲的擇取太過重要,所以還是放到了正文當中。各位讀者如不適應,看了幾章可以跳過,只要明白後來主角的所做作爲不是無來由就好。另,這十五章,並非隨意堆砌,相反,極爲用心!好了,不再贅言,祝各位生活愉快、工作順利!!!)
這一年,夏天來得似乎特別早,四月末的大地已打嗝般升騰出陣陣臊熱,空氣中也就時常彌散着些許焦息。
“東方紅,太陽升……”
天麻麻亮,嶺東大隊的喇叭準時例行公事,歌曲《東方紅》響起。
沉睡的小村開始甦醒。
兩遍播唱過後,又傳來幾聲刺耳的哨嘯。每天這個時候,大隊書記鄭成喜都會奔到廣播室吹響掛在脖子上的催工哨子。喊話也必不可少,這也成了慣例,吹過哨子他便會扯起公鴨嗓激昂地叫喊,讓社員準備上工。
今天又有新內容,鄭成喜豪情催工之後,立刻用憤慨的腔調說,半中午時全體社員要到南大場集合,開流氓分子批鬥大會,民辦教師張戊寅和寡婦魏春芳膽敢摸黑亂搞男女關係,有姦情!
聽說要批鬥,小村馬上不自覺地騷動起來。
村中一戶人家,靠院牆的一大叢茉莉早早地打開了小骨朵,玉白色的小花瓣團簇在細小的綠葉中。
清香,縷縷散開。
院落中,一個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碗紅糖水大口喝着。
奶奶,爹呢?孩子喝完水,問正在院子裡掃地的老人。
老人收住掃帚,抹了把眼角,佝僂着腰、小腳顫顫地走到孩子身邊,接過粗瓷碗,慈祥地撫了撫他的腦袋說,嘎娃,你爹出早工了。
被稱呼嘎娃的孩子,大名叫張本民,他仰起臉眨巴了兩下眼睛,批鬥會的事他是明白的,鄭成喜在早飯前又廣播了一次,那會兒他已經醒了,聽得很清楚。
奶奶嘆着氣走進堂屋。
屋子靠北牆中間是一個三方臺,前方的一面是圓弧型,中央是一個五角星,邊上是兩條外凸半圓小立柱。三方臺原本漆的是紅色,但現在已經暗淡,有些地方漆面已經脫落,露出黃泥巴。三方臺上,是一件玉白色的主*席像,兩邊各擺放着《毛選》和《毛錄》。
奶奶在三方臺前拜了拜,走進裡屋,從一個青灰色泥瓦缸裡拿出一小塊乾硬得像石頭片般的小餅,到竈屋裡烤熱烤軟,放到張本民手裡。
握着小餅的張本民向大門外走去,奶奶在身後又嘆了口氣對他說,今個兒就別去等你爹了。
張本民不聽,走到大門口站住,回頭看着奶奶說了一句,俺爹不是流氓分子。
一直來到巷子口,張本民爬上街邊的一塊大青石上,他希望一切會和以前一樣,出早工的爹回來時,面帶微笑地對他招手說,嘎娃,回家嘍!這時,他便會歡快地從大青石上蹦下來跑過去,讓爹高高地舉起來,然後放在肩膀上扛着回家,一起吃早飯。
這次看來希望多是要破滅,已經過了收工時間,張本民還沒看到爹的影子。他一隻手託着腮,望向村南,似乎看到了南大場上將要發生的一切。
沒多會,五六個孩子從村南晃了過來。
張本民身子一動,想溜回家,不過隨即輕輕哼了一聲,把挪開的屁股又挪了回去。“鄭建國,俺纔不怕你呢!”他自語着,使勁啃了一小口餅,又香又甜地嚼起來。
作爲大隊書記鄭成喜的兒子,鄭建國在孩童裡是一霸。昨天晚上他就對賈嚴肅、高前進、周國防還有孫餘糧四個人下了命令,今天五更就起來,跟他去柳條地裡抓鳥。
沒想到的是,連根鳥毛都沒抓到。這讓鄭建國很窩火,剛好看到張本民坐在石頭上啃小餅,順便出個氣。
“嘎娃。”鄭建國嘻笑着走到青石邊,“上午你爹在南場上有表演,去看看不?告訴你,那表演會很精彩的,不看就可惜嘍!”
“以後不要再喊俺嘎娃了,俺叫張本民!”嘎娃咽乾淨嘴裡的餅渣子,皺起眉頭翻了下眼,一本正經地說着,他把這看作是一種抗議。
“嗨,孃的,屁大的娃兒也想叫大名?”鄭建國抖着肩膀,回頭看着賈嚴肅直笑,“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看了!”
“就是!”跟鄭建國同齡的賈嚴肅一臉刁鑽刻薄相,像猴子一樣來回走動着,他對張本民道:“喊你個小名已經是對你開恩了,不喊你小流氓分子就算好事!”
“俺不是!”張本民瞪起了眼,“俺不是小流氓分子!”
“喲喲,還來勁了。”鄭建國似乎很詫異,聳起肩攤開手有模有樣地點了點頭,爾後猛地一伸脖子,架起胳膊手一指,“嘎娃,你爹是大流氓分子,所以,你就是小流氓分子!”
一旁的賈嚴肅立刻拍着巴掌雀躍起來,跟抽了一樣。
張本民聽了,立刻衝着鄭建國幾乎是咆哮着道:“俺爹不是流氓分子!”
“就是!”鄭建國看到張本民被激怒的模樣很滿足,“肯定是,而且馬上就要批鬥了!”
張本民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他把半塊幹餅銜在嘴裡,握着兩個小拳頭從大青石上跳下來。
“反了,還他孃的反了,竟然敢向俺示威!難不成你個小流氓分子還敢對俺動手?!”鄭建國眉頭一抻,猛地甩手給了張本民一個脆生生的嘴巴子。
張本民被直接抽倒,嘴裡的小餅也跌落到一邊。
“臭二孩!”張本民趴在地上沒動,盯着鄭建國說了這三個字。
二孩是鄭建國的小名,他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十九歲的哥哥鄭建軍,下面還有個和張本民同歲的妹妹鄭金樺。鄭建國一直覺得被誰喊了小名就是沒受到充分的尊重。現在,偏偏被一個在他看來賤如草芥的小小孩給喊了,而且前面還加了個“臭”字,簡直是奇恥大辱。
“娘個逼的,打死你這個臭小流氓分子!”鄭建國咬着牙,惡狠狠地上前一步,擡腳猛踢。
張本民不住地翻滾躲閃着,可作用不大,還是被踢得生疼,他咬住牙一聲不吭,忍一陣也許便會結束。不過,鄭建國追踢一番之後仍然沒有要罷休的樣子,他便不打算再保持沉默。
“高前進,俺跟你弟弟高奮進是好朋友!”張本民爬起來躲到一棵樹後面,趁機對高前進說。
賈嚴肅還在像羊癲瘋一樣晃動着身子,不停地拍着巴掌,“這小崽子真他孃的機靈,他在向高前進求救呢!”
高前進生性老實,看了看張本民帶着哀求的眼神,抓抓後腦勺走到鄭建國身後拉拉他的衣角,“建國,算了,他還小呢,甭跟他一般見識。”
鄭建國已經摺騰得氣喘吁吁,繞到樹後又狠踢了張本民幾腳,然後藉着高前進的話停了下來,捋了捋袖子,兩手一叉腰,對被踢倒在地的張本民道:“下次再犯了老子的惡,就把你踢到死!”說完一揮手,對隨來的幾人道:“咱們走!”
一夥人轉身離去。
和張本民一般大的孫餘糧沒有動,平日裡經常玩,關係比較要好,看到張本民還倒在地上,想把他扶起來。
周國防也是同齡人,走了兩步也停下了,平常老在一起戲耍,多少有點感情。
鄭建國帶着賈嚴肅和高前進走出十幾米才發現,孫餘糧和周國防好像要叛變。“你們也想犯錯誤捱揍?!”他一下瞪起眼,“竟然要跟小流氓分子攪在一起!”話音未落,便從口袋摸出一本小人書《地*雷戰》,“往後還想不想看了!”
威逼利誘,這是鄭建國常用的法子,在村裡他想孤立哪個孩子很容易。
周國防一看,嘴角掛起了笑容,立刻跑過去。
張本民不甘示弱,向前爬了幾步,抓起跌落的小餅,吹了吹上面的塵土,對站着沒動的孫餘糧舉起來,“孫餘糧,俺這有小餅,很香的。”
孫餘糧很侷促,漲紅着臉結結巴巴地道:“張本民,鄭……鄭 建國,他,他會打……打俺的。”
話還沒說完,鄭建國已經摺了回來,劈手奪下張本民手中的小餅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幾腳。
張本民坐在地上沒動,也不說話,他不敢說,捱打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沒有什麼懸念。
最終,孫餘糧也跟上了揚長而去的鄭建國。
張本民探着身子,捏起幾乎被踩進泥土的小餅,又使勁吹了吹,放進口袋。他沒急着爬起來,就那麼耷拉着腦袋,微屈起腿,額頭擱在兩個膝蓋上,想哭一場。
大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吃過早飯,急匆匆趕往南大場。
這些大人們對坐在路邊的張本民根本就不多看一眼,孩子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太過平淡。
時候還早,太陽沒出來。空闊的南大場上,已經有了不少人。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張戊寅的批鬥會不知啥時候開始。”有人問了一句。
“該來的會來,該走的會走,不能犯急躁的毛病。”小組長給出了指示,“豐衣足食,自己動手。現在先等生產隊長來派活計,不該問的就不要問。”
衆人似乎都很自覺,便開始說起其他事來,談笑風生,一陣兒接着一陣。
看上去,大人們很快樂。
村中,巷子口的張本民卻非常難過。從地上爬起來後,他又爬到了大青石上,一個勁地想爹怎麼就成流氓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