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了公社的小分隊鄭建軍,經常去縣裡參加一些活動,以前每次回來他都儼然一副英雄派頭,總能帶來些新鮮的消息,但這一次,他耳根子受了傷,皮開肉綻,沒法繼續參加活動,只好回來養傷。
鄭建軍有個心思,他喜歡童海青並一直追求着,但不幸的是童海青對他沒感覺。不過鄭建軍有百折不撓的精神,還有一廂情願的信念,童海青能到育紅班教課就是他努力的結果,硬是逼着他爹鄭成喜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
除了到育紅班教課,鄭建軍原本還想讓童海青住到他家裡,但鄭成喜堅決抵制並安排童海青落腳魏春芳家。原因很簡單,鄭成喜可以有藉口多去幾趟,而且瞟門時被發現,也可以做個擋箭牌,說是關心知青生活。
慣例,鄭建軍給童海青又帶了小禮物,一隻紅色髮卡。這次童海青收了下來,也意味着她願意同鄭建軍交往。
這一下,鄭建軍興奮了,他使勁握着拳頭,急急地問道:“你,願意跟俺處對象了,是不是?”
“不能那麼急,只能是先做朋友。”童海青把髮卡裝進口袋,“而且,我還有兩個條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
鄭建軍又是一握拳頭,“你說!”
僅僅幾分鐘之後,鄭建軍擡腿就往家跑,進門見鄭成喜不在,立刻又返身出來前往大隊部。
鄭成喜正在開會,商量要不要把張戊寅和魏春芳長期關押起來。
鄭建軍一直以毛的思想隊伍中最出色的戰士自居,進大隊部的氣勢絲毫不輸鄭成喜。
“俺們在開會,沒啥大事你先出去。”鄭成喜見鄭建軍闖進來,對他掃掃手。
“革命的戰士從來不瞎湊熱鬧,你出來一下。”鄭建軍一招手,扭頭便走,不管鄭成喜答應不答應。
鄭成喜只好出來,嘴裡罵罵咧咧。
“爹,俺,俺跟童海青好上了!”沒人的時候,鄭建軍在鄭成喜面前表現得還像個孩子,看得出,他非常激動。
“哦,她同意了?”鄭成喜也很看好童海青,其實要不是鄭建軍,也許他早就找機會湊上去,起碼得摸兩把。
“同意了。”鄭建軍很嚴肅,“不過也有條件,你得答應。”
“說。”
“一,以後不要再批鬥張戊寅和魏春芳;二,讓嘎娃回育紅班上課去。”
“不行!”鄭成喜很堅決地一搖頭,“簡直是胡來,絕對不行!”
“好!”鄭建軍也不磨嘰,回身便走,道:“那俺現在就回家打包裹,去城裡繼續參加戰鬥,直到壯烈犧牲。”
鄭成喜一臉無奈,以他對鄭建軍的瞭解,那絕對不是戲言,“回來!”
“你答應了?”鄭建軍停住腳步。
鄭成喜長長地嘆了口氣,小聲罵了句,“娘個比的!”然後一點頭。
鄭建軍不管鄭成喜咕噥個啥,立刻跑去向童海青表態。
對張戊寅和魏春芳來說,這件事來得實在突然,驚喜之餘又爲童海青感到難過,戀愛,畢竟有時就是一輩子的事。
童海青笑說沒事,她只是答應跟鄭建軍做朋友,並不是談戀愛處對象。
“現在的人太不正常了。”張戊寅輕輕嘆了口氣,“童老師,我跟春芳還有嘎娃,非常感謝你,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
張本民跑了過來,一臉興奮勁兒,“爹,俺又能去育紅班了!”
張戊寅點點頭,說一切多虧了你海青姐姐。張本民立刻跑到童海青面前敬了個少先隊禮,然後開始鞠躬,“海青姐姐,屏壩公社嶺東大隊的張本民感謝您,永遠做您聽話的好學生!”
童海青笑了,摸了摸張本民的頭,“嘎娃,你是小男子漢一個,以後是不是不該再喊你小名了!”
張本民笑笑沒有回答,顛着小屁股一陣風似地跑開,他要重新背起那麻藍布小書包。
來到育紅班的張本民很神氣,他覺得能回到這裡就是一個勝利。但這個勝利對其他小夥伴來說實在引不起什麼反應,唯一的動靜就是鄭金樺拉攏其他人繼續孤立他。
“大家都不要理睬嘎娃,他出身不好,跟他在一起早晚會受牽連!”鄭金樺說得很認真,“這是俺爹說的。”
張本民每每聽到這裡雖然很氣憤,但總是會輕蔑地哼一聲,然後望着高奮進和孫餘糧求助,現在,他已經不把周國防當成朋友了。可是,孫餘糧和高奮進也沒能指望上,他們的眼神告訴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鄭金樺很得意,一揮手帶着夥伴們到一邊玩起來。
張本民非常難過,但咬咬牙挺住,走到旁邊擺弄那兩本已經被翻得有點爛的小人書。
童海青看到後走過來,拍拍張本民的肩膀,“張本民,你是小男子漢,一個人也可以玩得開心,走,我們到教室唱歌去。”
童海青在腳踏式風琴前坐下,張本民立正站好,仰起小臉跟着琴聲唱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還沒唱到一半,鄭金樺就帶着夥伴們跑了過來,“童老師,不要教嘎娃唱歌,教俺們唱!”
童海青笑着搖搖頭,“你們可以過來一起唱啊。”
“俺們不和嘎娃一起唱。”鄭金樺非常大聲。
“爲什麼呀?”
“他出身不好,是流氓分子後代,而且還是野種!”
不只是鄭金樺說張本民是野種,全大隊的人幾乎都這麼說。張戊寅是公認的才子,在市裡謀了份文職差事,本來有很好的前途,但因爲和一名女職員戀愛併發生了關係,而且還生了孩子。後來那名女職員的父母找過去大鬧不止,還要把孩子扔掉。張戊寅沒法子,便抱着孩子回了村裡,那孩子就是張本民。不過村裡人不認爲張本民是張戊寅親生的,來路不明,所以都說他是野種。
張本民的眼裡立刻噙滿淚水,他最聽不慣別人這麼說。
小拳頭握了起來,張本民想對着鄭金樺那可惡之極的臉搗一拳。童海青拉住他,不能讓他動手。
張本民撇着嘴看了看童海青,使勁掙開,一個人飛跑着回家。
“奶奶,鄭金樺罵俺是野種!”張本民張着嘴巴大聲哭起來。眼淚滑落進嘴裡,又鹹又苦,他停住哭聲,“噗噗”吐了兩口唾沫。
奶奶乾枯的手撫摸着張本民的頭,“你爹叫張戊寅,有根的,甭管別人怎麼說。”
“那誰是俺娘?”
“這個,問你爹去。”奶奶說完搖着頭走進屋裡,一會兒又捏着半片幹饅頭走了出來。
張本民擦擦眼淚,接過幹饅頭片來到巷子口,爬到街邊的大青石上坐下,等着爹張戊寅回來。張本民把大青石看成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怎樣都能陪伴左右不離棄。
天上黑影時,張戊寅疲憊的身影出現在村頭。鄭成喜把生產隊裡最重的活派了給他,不可能讓他鬆快。
張本民跳下青石奔過去,他還想問問娘是誰。其實已經問過一次,但沒有到答案,他很難過,不過他覺得難過得舒服,因爲感覺可以靠那個縹緲的娘更近一些。
還沒等張本民開口,張戊寅的手從背後揮出來,捏着一隻麻雀。
張本民太高興了,他忘掉了一切,拿過麻雀兩手捂住,跑回家讓奶奶用線拴住,綁在一根小木棍上。
第二天早上,張本民神氣活現地去育紅班,他想引起大家的注意。等到所有的夥伴都進了教室,他才平端着小木棍站到門口。
小木棍上,蹲着麻雀。
張本民環視一下,揚起下巴,慢騰騰地走到自己的小板凳前,再次環視。然而,似乎沒有人稀罕他的麻雀,大家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這讓張本民很失望,他便撥弄着麻雀的翅膀。
麻雀撲棱起來,可是,仍舊沒有人湊過來看哪怕是一眼。
張本民又故意說,這隻麻雀很聽話。這下好像有點效果,有幾個人開始忍不住朝他這邊看。
此時,鄭金樺又說話了,讓大家不要理睬張本民,不就是一隻麻雀嘛,有本事逮只花雀來。
張本民很想把麻雀塞進鄭金樺的嘴裡,不過他沒有,昨晚童海青告訴他不能打鄭金樺,要不然就不能待在育紅班了。
不甘心就這麼落寞。
張本民把麻雀放到地上,一腳踏了上去。“麻雀被俺踩死了。”他說。
小夥伴們終於忍不住,“呼啦”一聲圍過來,好奇地看着死在張本民腳下的麻雀。
鄭金樺很快就又發號施令,讓大家回到座位上坐好,還不屑地說不就是一隻麻雀嘛,死就死了唄。
小夥伴們陸陸續續地回到座位,似乎剛纔什麼都沒發生。
這讓張本民很頹廢,代價太大了,而且沒什麼明顯的作用,早知這樣還不如自己多玩一會。
張本民蹲下來,提着死麻雀走出教室,來到大隊部牆外的莊稼地邊,坐在田埂上,望着大片大片的穀物發呆。在育紅班時,每當有難過的事情,他就會到這裡來,周遭空曠曠的,就那麼一個人傻傻地坐着。
然而這一次不是一個人,附近還有兩人,鄭建軍和童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