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三月,高考成績陸續下來。
童海青榜上無名,她更加沉默寡言。
魏春芳很着急,但不知如何安慰,她對童海青說,這次有意外下次還有機會,今年再繼續。
“不考了。”童海青聲音不高,卻很堅決。
“別當傻孩子,這事可不能賭氣。”魏春芳笑道,“人的一聲總有坎坷,一次跌倒了不能就趴在地上不起來吧,聽說今年高考改在七月了,這還三四個月時間,你抓緊複習,好好再考一年。”
“我真的不考了。”童海青道,“不想考了。”
魏春芳沒了法子,她只是希望童海青能自己反省過來,早點改變主意。但是,直到六月底還是不見動靜。
魏春芳問是不是真不考了,童海青說是。
“今年算是你心情不好,我也不逼你,不過明年你一定要振作起來,高考是要考的,考上了,就算是從這嶺東大隊解脫了。”
童海青聽了魏春芳的話,若有所思,她是想早點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機遇總是有的,又來了。
進入秋天,全國迎來來了一波熱潮,知青返城。
童海青家裡也想讓她回去,給她弄了個頂替工作的名額。
不用說,心底帶着些不捨的童海青,最終還是離開了嶺東大隊,離開了她覺得沒法放下的人。
那天晚上,魏春芳做了幾個好菜,吃上了豐盛的一餐。但張本民沒什麼胃口,他多麼想讓童海青留下來,當然,他也知道那不可能,絕無可能。
魏春芳叮囑童海青,回去後上班歸上班,但別忘了一件事,繼續複習參加高考,應該抓住更好的機會。
童海青抱住魏春芳抽泣,抱着奶奶抽泣,抱着張本民抽泣。
“海青姐姐,你真的要走了麼?”張本民死死抱住童海青的腰,不敢鬆手。
“嘎娃,讓姐姐走吧,她不走的話,留在這裡沒有好日子過。”魏春芳把張本民攬到懷裡,安慰着,“你也別難過,海青姐姐走了也不是不會來,等她有空的時候,會回來看你的。”
“嗯,等姐姐回城裡後,不但會再來找你,而且還會抽空把你接過去玩,好不好?”童海青蹲下來,撫着張本民的手臂,“到時找好多小人書給你,還帶你看電影,逛公園,好嗎?”
張本民除了一個勁地點頭,沒能說什麼,更不能做什麼。
深秋的一個黎明,童海青踏上了返城之路。
魏春芳和張本民把她送到公社車站,看着她上了遠去的車子。
揮手,直至彼此消失在視野。
童海青的離去,還有一個人很傷心,鄭建軍。他本來還很有想法,相信只要童海青還留在嶺東大隊,就有希望,但現在她走了,離開了這腚窩子大的地方。
酒廠已經安不小鄭建軍的心,他對鄭成喜說,要參軍。
鄭成喜見鄭建軍那般狀態也沒法子,攔在家裡或許會憋出個病來,而且參軍也不是件壞事,便趁着冬季招兵的當口,把他送到了部隊。
不過,鄭成喜後悔了。
第二年二月中旬,一場著名的自衛反擊戰開始,據說新兵蛋子也都披掛上陣,大家都知道那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但是,鄭建軍來信不無喜悅地說,他即將奔赴戰場殺敵,報效祖國。
“這個傻小子,太傻了,真他孃的傻!”鄭成喜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自家院子中團團轉,然而,出了門口他是不會這麼表現的,相反,還擺出一副很自豪的樣子,說建軍剛參軍不久便能上戰場,可以爲國效勞立大功。
在這事上,向來刁滑的周家茂犯了個錯,一次酒後不識時務,句句道實情,他不無擔憂地對鄭成喜說,得多爲建軍禱告禱告,上戰場可不是兒戲,槍子可不長眼,萬一有個好歹,立大功又有什麼用?
鄭成喜聽了嘴角只抽搐,盯着周家茂半天沒說話,開口就是罵,讓他滾他孃的比去,簡直就是個瞎眼的烏鴉,罵着還不解氣,還惡狠狠地猛踢他屁股兩腳。
陰險自私又狹隘的周家茂自知表錯心思說錯話,也能接受鄭成喜的斥責甚至的吼罵,但卻無法接受鄭成喜太不給面子,竟然還當衆踢他的屁股,就像對待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不過惱火歸惱火,他還不敢發作,只有忍着,要不鄭成喜會給他有更大的麻煩。
這一切,張本民看在了眼裡,高興得不得了,他專門找到周國防,說往後你還有臉跟鄭金樺在一起?他爹把你爹的屁股踢得跟猴屁股一樣紅,都能把全大隊的人給丟死!
神色黯然的周國防當然知道,因爲周家茂回家就發了瘋,摔打了很多東西,連續罵了鄭成喜足足又一整天,所以,面對張本民挑釁似地發問,他也沒有半點脾氣,只是說,以後要不俺跟你們一起玩吧。
周國防所說的“你們”,指的是張本民、高奮進和孫餘糧三人。
現在三人關係很好,總是一起結伴去育紅班。
此時的鄭金樺已沒有多少凝聚力,他的話幾乎沒了以前的威信,因爲她家的那臺小黑白電視因爲鄭建軍的離去,出現毛病的時候無人再帶到縣裡修弄,只好罷了工,而且她家裡的那點玩具、小人書也幾乎都被玩遍看遍,完全引不起小夥伴們的興趣。
“你們這幫沒良心的!”鄭金樺抱怨得很,她很不甘心,經常對着那一幫曾經的玩伴發狠,“總一天,俺要讓你們都後悔!”
這段時間,張本民是特別開心的,玩得順暢痛快,並迎來了九月份新生開學,成了嶺東大隊小學的一年級學生。
小學就設在靠村東的地方。
說是小學,其實就是兩排青磚瓦房,前排中間有一個齊屋檐的大拱道,拱道里,兩邊牆的上端是水泥塑的紅五星,下面是黑板,專門用來出黑板報。
學校也沒有院牆,只是靠東一側有一排高大的青荊棘,非常厚實,每年秋冬時節,還會結出金黃的荊棘球,映襯着綠枝條,非常好看。尤其是早晨太陽出來是,能閃出一片金黃。
張本民喜歡站在荊棘牆下,望着金黃的荊棘球發呆。以前童海青沒走的時候,會摘一些帶回家給他。
張本民看着荊棘球,想起了童海青,她說過要接他到城裡玩的,所以他希望有一天下課後,出門就看到童海青笑吟吟地站在不遠處向他招手,然後帶他去那燈火輝煌的城市。
“張本民,回教室!”代課老師班主任王一玲又喊了起來。
上小學之後,人人都喊大名。
張本民被稱呼大名後,就覺得是大人了,那種感覺很好。當然,鄭金樺對他還是一口一個嘎娃,就想讓他難過生氣。
“小破爛貨鄭金樺,告訴你,俺大名叫張本民,以後要麼甭喊俺,喊的話只能喊張本民,否則俺就日你個八輩祖宗!”有一天張本民實在忍不住了,衝到講臺上對着全班人說。
鄭金樺哭了,“嗚嗚”地跑去找老師王一玲。
張本民被王一玲喊到了辦公室,沒有批評他,只是讓他以後不要招惹鄭金樺,否則會吃虧的。
其實,王一玲對張本民一直非常照顧,覺得他很可憐,對他的照顧也體現在很多方面,數學課上,總是點名讓他回答問題,美術課上,也總是表揚他畫的畫最好,就連平常在地上撿到個橡皮頭,也會悄悄放到他那鏽跡斑斑的文具盒裡。
張本民把一切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多麼希望王一玲能一直教到他小學畢業。
這個希望,只持續了兩年。
兩年後,王一玲被鄭成喜使絆子趕走了。因爲鄭成喜知道王一玲不會成爲他的兒媳婦,便動了邪念,想把魔抓伸向她,總是找機會動手動腳。王一玲打心底裡厭惡鄭成喜,根本不會屈服,每次都義正言辭地將他轟得老遠。
鄭成喜沒了耐性後便惱羞成怒,就通過各種壓力脅迫小學校長去處理王一玲,直至將她辭退。
難過,張本民的確很難過,可是,還有更難過的。
就在當年,魏春芳病了,病得很重,臥牀不起。後來她的孃家人來把她接走,說是去看病。
然而,就這麼一去,便杳無音訊。
奶奶成了唯一相伴的親人,張本民問她,魏春芳到底去了哪裡。奶奶嘆着氣,說你娘魏春芳是個大戶人家,家縣城邊上,很遠。
張本民問,能去找嗎?奶奶搖搖頭,說太遠了,走不到的,就算走到了,也找不着門。
從此,張本民成了沒孃的孩子。這,成了鄭金樺天天取笑他的好理由。
張本民自然是無法忍受的,他動手打了鄭金樺,其實也是打,只是推了一小下。
不過在鄭成喜看來非常嚴重,他真的沒想到張本民能有膽子敢動鄭金樺哪怕是一跟頭髮,憤怒的他決定要讓張本民長點記性。
張本民記得很清楚,當天晚上,院門被“轟”的一聲踹開,鄭成喜拿着根扁擔衝進院子,說一個老不死的,一個小不死的,今個兒就不對你們動手了,但是一定要把你們的狗窩砸個稀巴爛。
門破窗碎。
鄭成喜放肆地大笑了很長時間。
張本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笑聲,他發誓,一定要把鄭成喜放肆的大笑,變成傷肝裂肺的大哭。
這個堅強的孩子,佇立在小院,擡頭,仰望夜空。
天上,繁星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