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十七年春,盛京城裡格外熱鬧。
太子殿下新提拔戶部侍郎童山童大人,新上任第一天,便被一衆幕僚灌得腳步不穩,坐倒在聚緣樓堂口,抱着個酒罈子,嘴裡唸唸有詞。看着是個斯文人,發起酒瘋力氣卻大得很。最後還是同去之人安排乘小轎擡他回府,翌日這笑話便傳遍朝堂。
另有鴻臚寺主簿陳大人,因着對之前那青樓出身,三月不到便“染疾猝死”的姨娘念念不忘。竟是荒唐得又從花街柳巷尋來一與之前那女人神態有三分相像的妓子做了外室。這事兒被家裡夫人知曉,本就被之前那姨娘膈應得不行,好容易盼到她見了閻王,怎容得下再來一個攪家的女人。
這夫人也是個精明的,外頭的女人,她是處置不得。索性哄了陳大人將人擡進家門做個侍妾。好在後頭這人神情與那女人雖像,本事卻差得遠。不過幾次施展手段,陳大人便冷淡了她,漸漸丟開手去。
最熱鬧,還是昨兒個太子殿下心腹近臣衛大人娶親一事。迎娶那女子,聽說最初那會兒,只是東宮裡頭最得寵慕良娣身邊大丫頭。之後放了出來,竟被姑蘇詩社沈老太君看重,收做入室弟子,對其甚爲關愛。得老太君提攜,無異於麻雀躍上了枝頭,身價倍漲。
滿滿二十四擡妝奩做嫁妝,看得盛京裡衆人好生羨慕。當頭便是良娣娘娘賞下一尊青玉送子觀音像,之後紫檀木打的一套傢俱更是價值不菲。
近日裡,娶親能勝過這排場的,也就只有太子爺迎親時皇家儀仗。
東宮,慕夕瑤揉着額角看着跟前大丫頭,十分頭疼。“你當真此生都不願嫁人?”這性子怎會比她還擰。
蕙蘭抓着手帕,眸子裡帶着慌張,“主子,奴婢自小跟在您身邊兒。凡事您吩咐,奴婢便指哪兒去哪兒。又比不得墨蘭本事,若是離了您,奴婢不知今後這日子如何過下去。且去了陌生地方,心裡總慌慌的,一點兒不踏實。”
這還沒指婚呢,怎就緊張成這樣
。這都第幾次與她提起婚事。“你覺着嚴乘舟不好,怕他那冷臉。便換個人好好瞧瞧,總能尋到如意的人。”哪家裡丫鬟到了年歲不盼着主子給配戶好人家。到了她頭上,倒成了叫這丫鬟怕得額頭都在冒汗。看她實在不願意,慕夕瑤也只得歇了這話頭。
於這事兒上,總不能硬是湊對兒不是。“罷了,你若何時改了主意,莫害了羞臊不敢向妾開口就成。”
趙嬤嬤端着洗淨的山栗子進屋,見主僕兩說完了話,方笑着說起後院新鮮事兒。
“主子,早上齊氏求到諸葛良娣福壽宮中,被那位給拒了。”
“還在吵吵見着鬼了?”平日不知做了多少虧心事。求了她,又去求諸葛氏。永和宮中無人做得了主。蘇氏如今那宮殿,她更沒膽子肖想。
“太子妃已然發了話,若是那位再胡言亂語,便去給蘇良娣做伴。齊氏沒轍,竟當堂哭求,抱着太子妃腿腳,叩頭求着允她搬進玉照宮裡,否則她是活不成了。被她鬧得實在受不住,太子妃終是軟了心腸,應下她會去向太子爺討個恩典。”
軟了心腸?慕夕瑤嚐了塊栗子,很是新鮮清甜。待會兒也給boss大人送幾粒去。
赫連敏敏能軟下心腸,她院裡大丫鬟也不能兩年裡替換了一半兒。齊氏也不知怕了她何事,竟是最後逼得沒了法子,才咬牙求到她跟前。
“搬去玉照宮也好,張氏長信宮反倒安寧些。新來那幾個還好?”太子殿下除了納諸葛家小姐諸葛櫟進門,半月後還有西晉麗安郡主同樣以良娣身份進門。旁的,元成帝又給指了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俱是最末等才人位份。除她慧儀宮中一切照常,便是赫連敏敏宮裡,也添了個人。
“都還守規矩。不過或多或少都使了人各處打探消息。尤其問得多,還是太子爺脾氣喜好如何。”
脾氣如何?慕夕瑤覺得那男人性情又硬又臭
。至於喜好,她得親自去問問。
於氏這日晚間,慕妖女纏了太子殿下,飯後往前邊兒花園裡逛逛。
“何事令嬌嬌開懷?”宗政霖握着她小手,拇指輕輕摩挲她手背,帶着人往湖邊水榭行去。
空出的手勾勾他袖袍,慕夕瑤微仰着脖子,神情嬌俏得很。“新人入宮,殿下仍舊念着嬌嬌,尚且沒將您心肝兒肉拋之腦後。小丫頭片子沒截走人,還不興妾討好討好您。且陪您逛逛園子,聽聽小曲兒,夜裡再飲上兩杯可好?”
宗政霖一襲藏青常服,頭上束了髻,只一頂小冠縛着,看上去比穿蟒袍時候淡了幾分威重。
想着她每日吩咐丫頭過來報菜名兒,末了還加一句“良娣娘娘說了,她屋裡等着您,回去就擺飯。”便是這麼個狡猾東西在,他還能往哪處去。
進了水榭才發現她早已安排妥當,裡間清淡焚着香,琴案上擺着瑤琴。四角宮燈敞亮,當中案几上擺了玉壺瑤盞。
本還以爲她興致上頭,甘願主動彈了小曲兒與他賞樂。哪知這女人腳步不停,竟是拉着他徑直來到琴案前,自個兒半分落座意思沒有,反倒一臉期待瞅着他看,眸子裡星星點點,亮得出奇。
“作甚?”宗政霖高挑了眉目,對她這小狗腿模樣,面上是嫌棄,心裡實在又愛看。
抱着他臂膀扭了扭,說出的話卻叫宗政霖微微變色。“最是郎情妾意夜裡,太子爺您就不彈彈曲兒逗妾高興會兒?”
之前那番話,原是這麼個意思。闔宮上下,敢指明他宗政霖彈曲兒逗趣,也就她全身都張滿了狗膽兒。
奈何她嘴甜,“郎情妾意”用得實在是好。
眼瞼低垂,擋住他眸中神情。
“這是不願意麼?”見他視線淡淡落在琴上,似不爲所動。立馬就垮了臉,低低垂着腦袋,裙襬下腳尖在地上蹭了蹭。
“選秀那會兒就聽說的,盛京裡頭最擅音律,當屬五殿下技藝高絕,簫音清瀲。”見他眸色驟然暗沉兩分,心裡便樂開了花
。
臭男人小心眼兒毛病,偶爾還是很好用。
佯裝偏着腦袋,偷偷打量他兩眼,小心翼翼握了他小指,順帶撒嬌搖搖他胳膊。“每回都是妾彈了曲子與您取樂。爲何就不能調轉個個兒,妾保準不笑話您。”
話到此處便沒了下文,隻眼巴巴瞅着人。指頭不時戳戳他手臂,像是等得不耐煩,鬧脾氣撅嘴兒。“說是疼妾來着,原是這般小氣。得空遇上五殿下……”
話沒說完便被男人微合着鳳目,落在她面上陰冷視線給嚇得吞了回去。啪啪兩下,小屁股跟着就捱了揍。
“老實些。”明知她狡詐激他,還真就聽不得小嘴兒裡吐出混賬話。遇了這不懼他的,處處都敢尋釁。
也對,自她入府,他常有開懷。府上原有些避忌,她該是不曾聽聞。
“想聽?”撫着她眉眼,宗政霖深深望進她眼底。
身前之人毫不猶豫,連連點頭。“聽殿下一曲,妾會很歡喜。”
她說,很歡喜。罷了,叫她了卻個心願。
抱了人側坐腿上,竟是就着這姿勢,擡手起了個調。
咦?這開頭,居然是
——古曲《流觴》。
倏然仰頭凝望。燈火下,男人下顎曲線稍顯冷厲,正垂眸與她對視的鳳目中,光彩華盛,熠熠生輝。
“這曲子,可襯了嬌嬌心意?”一邊與她說着話,手下音符卻是一個不錯。
非是宗政明那般曠遠高潔。便是流水之陰柔,於他指尖,也像山澗激流飛瀑,濺起的浪花,滴滴帶着勁力。
面上笑顏綻放,身子軟軟貼在他胸口,小手環住他後腰。便這般親暱摟在一處,是否如願,早已用行動與他迴應。
“主子。”同樣在假山涼亭中消食的主僕,驟然被這突起的琴音擾了寧靜
。尋着樂音俯瞰下去,方纔發現不遠處水榭裡竟點了燈。外間幾個丫鬟婆子提着燈籠,離得幾丈開外,遠遠守着。
“是太子殿下。”這角度看去,正好能見得兩人側影。小丫鬟眼利,一眼瞥見男人頭上鑲着東珠的寶冠。眼見着兩人親密姿勢,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
看主子只直直望過去,人卻站在涼亭裡一動不動,小丫鬟有些拿不定主意。“主子,太子殿下在下頭,您看是不是過去請個安?”
這是多好的機會。往日裡,在後宮見殿下一面都是難事兒。
“小聲些。”拉她坐下,再看一眼水榭裡那雙人影,諸葛櫟素淨面龐上平靜無波。
“你可知此曲何名?”
名喚紅艄的小丫頭搖了搖頭,不知主子這時候考校她何用。
搖搖手中團扇,諸葛櫟若有所思。“此曲名《流觴》。慕氏入宮選秀那年,奏的便是此曲。”
“啊。”小丫頭恍然,緊接着趕緊捂嘴掩了驚呼。
主子爺這般摟了人在懷裡,已是非常羞人。再奏上這麼一曲,總覺別有深意。
“這時候不宜打攪。”安分坐在涼亭裡,主僕兩相對默然。諸葛櫟記起年幼時機緣巧合,偶然聽聞那事,只覺今日實在難得。
那時還在家裡,她時常觀摩爹爹與老師對弈。有一次提及宮裡諸位殿下學業如何,兩人對五殿下與六殿下俱是交口稱讚。只老師末了卻長長嘆了口氣,十分遺憾感嘆道,若是六殿下未曾因了那事,舍下音律一途,怕是造詣比五殿下絲毫不差的。
“那事”好像很有些忌諱,兩人俱是諱莫如深,擺擺手極快轉了話頭。
今日他肯再次撫琴,想想也就兩個可能。這男人要麼是放下了心頭事情,要麼是有更重要之事叫他甘心妥協。
眼前閃過他迎親那日眼底漠然,再想想方纔所見情形。諸葛櫟不用深想,也明白他今日是爲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