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裡異常安靜,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就連外頭吹過的風聲都能清晰送入每個人的耳裡。
不知沉默了多久,忽然,一陣木輪子在地面上滾動的聲音從外頭緩緩傳來。
衆人擡眼望去,只見偏廳後門的紗幔被人掀起一角,一身淨白素衣的沐初推着沐紅邑緩緩出現在大家面前。
沐紅邑今夜雖然中了毒也受了傷,但此時體內的毒素早已被清除,胸前的傷口也不嚴重,包紮過後並不礙事,就是身體還有幾分傷重過後的虛弱,與外頭所傳的重傷不治完全差天與地。
見到她,秦風的大掌不由得一緊,見她安然無恙坐在輪椅上被沐初推出來,他就知道,今夜自己又上當了。
沐紅邑根本傷得不重,哪怕她中了自己所下的毒,可此時此刻一張臉只餘下淡淡的蒼白,卻再沒有半點中毒的跡象。
她居然安然度過了這一劫……他閉了閉眼,不管是深仇還是大恨,到了此時此刻已成過眼雲煙了,因爲,他深知自己這一輩子再也沒有能力去報仇。
若是報不了,這仇,還算什麼仇?他只恨自己的無能,很旁人已無多大意義。
沐初推着沐紅邑進入偏廳,扶着她往椅子上坐下,下頭的人除了秦風,一個個立即向她傾身行禮。
沐紅邑擺了擺手,淡然的目光落在秦風的身上,繼而掃過衆人,對上了七七的視線:“七丫頭,你早知行刺我的人便是他?”
“沒有十成的把握,但自覺應該沒有猜錯。”七七向前半步,恭敬迴應道。
“你是怎麼看出來,是秦風一直在對我下毒?若我沒記錯,每一次如霜送藥都是先送到我的齋戒樓,繼而再送去月華樓,既然如此,如霜手上的藥秦風並沒有機會碰到,他如何下毒?”
沐紅邑的話一出,除了沐如霜和秦風,其餘人的目光便全都落在七七身上。
七七擡頭迎上沐紅邑的視線,平靜道:“這多虧四小姐曾給過我的提示。”
沐如霜只是低垂頭顱,不說話。
七七又道:“四小姐一口咬定藥沒有問題,因爲從煎藥到送藥全都是她一個人在操辦,這麼多年以來從未假手於人,而那些藥又是經過府裡的大夫交錯檢查過,沒有問題才送到四小姐手上的。既然藥沒有問題,四小姐也沒有問題,那唯一的問題便只有一個。”
大家沒有說話,只是認真聽着。
七七看了秦風一眼,才又看着沐如霜,一聲淺嘆輕微得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到:“四小姐對姨父素來敬愛,聽說姨父不願意喝苦藥,便想方設法弄來木糖子放在藥裡頭,以去苦味。”
“後來姨父大概是看準了這個機會,便命人購回了一批木糖子,經過他之手,木糖子已被下了毒,他卻讓四小姐每日裡在藥中放木糖子,以綜合藥的苦味。”
“這藥他自己也要喝,四小姐自然不會懷疑,這麼多年來四小姐放在藥中的木糖子,至少有大半是從姨父那裡取去的,而這事四小姐從未放在心上,哪怕那日我們相問,四小姐也想不起來。”
七七越說,沐如霜的頭便垂得越低,她其實真的不怨秦風利用自己來給祖母下毒,今夜他能來救自己,所有的怨念便都一筆勾銷了。
父親大人是真正關心她的,至於會借她之手來對祖母下毒,那也不過是因緣巧合罷了。
“若按你這麼說,秦風便是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毒害我母親大人?”沐念秦的目光在秦風身上一掃而過,繼而落在七七身上,她目光一凝,沉聲問道:“可從一開始,秦風又如何能確定他和我母親大人的藥會一同煎熬出來?”
“這事得要問你們自己了,我們回沐府的日子並不長,好幾年前的事自然不清楚。”七七不看她,卻看着沐紅邑,溫言道:“至於祖母和姨父在數年前爲何患上同一種病,又是爲何連藥都在一起煎熬,這一點我並不知曉。”
沐紅邑目光沉了下去,眼下不知道閃過些什麼,知道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倒是站在廳裡的秦風忽然朗聲笑了起來,看着沐紅邑,笑得如此不屑。
“你笑什麼?”沐念秦盯着他,怒道:“住嘴,不許再笑。”
秦風卻依然朗朗大笑着,直到沐念秦大步竄到他面前,揚起手,他脣邊的笑意依然沒有散去。
“你要打便打,這一巴掌,早在二十年前你就該送給我了。”
“你什麼意思?”沐念秦那一掌並沒有落下去,反倒緊握着掌心。
她的男人,她鍾愛了這麼多年的男人,哪怕到了現在,她也始終無法對他下狠手。
今夜的一切讓她太過於失望甚至絕望,她最愛的夫君行刺她的母親大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他還能活下去嗎?
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她是不是真的可以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如果他可以向母親大人認罪,向她求饒,母親大人是不是可以放過他?
可她知道這不是秦風的性格,要他求饒,他絕對做不出來。
絕望、傷心、氣憤,將她一顆心不斷在撕扯着,如今聽到秦風如此朗聲大笑,她想要狠狠將他打醒,質問他爲什麼要傷害她的母親大人,可這一巴掌,她卻無論如何揮不下去。
秦風卻與她截然相反,他沒有半點激動,看着她時目光也是淡漠而冰冷的,甚至還有幾分厭惡,平日裡對她的那些尊重和順從此事早已不見了,如今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個笑話那般。
他冷聲道:“二十多年前你身中劇毒,不是差點活不成了嗎?你不是發誓要將對你下毒的人碎屍萬段,一定不會放過他嗎?”
“你……”沐念秦臉色一變,長臂落了下去,重重退了半步。
擡頭迎上他的目光,指尖止不住一陣顫抖,可她依然沉着臉,冷哼道:“沒錯,對我下毒的人,我一定不會放過她,就算她失蹤多年,再次回來,我也絕不會讓她的日子過得好。”
頭一側,冷冽的目光落在沐心如臉上,眼底全是濃烈的仇恨,彷彿恨不得將她眼中這個女子撕成碎片。
因爲那一次中毒,她在牀上躺了一個多月,就連面容也被毀了。
此後好幾年,她一張臉都一直好不起來,哪怕對着她喜歡的男子,她也一直覺得自卑,覺得自己配不起他。
她本是個長得標緻的女子,可沐心如卻狠心將她一張臉給毀了,這個仇,她如何能不報?
本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想她纔對沐心如剛下了毒,沐心如便被逐出夢族,她連看着她痛苦的機會都沒有。
這麼多年來,仇恨一直埋在她心底,從未散去過半分。
這個好姐姐,她可知道她無時無刻都在想着如何去報復?她究竟知不知道!
沐心如卻無視她憤怒的目光,只是心頭氣息微微涌動,她忍不住擡起手背放在脣邊輕輕咳了兩聲。
七七立即來到她跟前,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揉了兩下。
直到現在沐心如的身子還是有幾分虛弱,便多虧了身上這劇毒。
她傷得比沐念秦要重太多,當年爲了把毒壓下,她強行運功把毒逼在身體某處,數年之後毒性忽然爆發,她便再也扛不住了。
被壓抑了多年的毒,一旦發作,比起過去更厲害十倍,就連沐初一直尋遍天下良藥,看遍天下醫書,也無法爲她身上毒素除去。
若不是碰到年一,她現在只怕也活不成了。
面對着沐念秦的指責,她卻連眉心都沒有皺一下,反倒落落大方迎上她的目光,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淡然的樣子,看得沐念秦心裡頓時又怒火高漲。
但,更多指責的話還沒出口,身後的秦風已冷笑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恨着她,有沒有想過你也許恨錯了人?”
“我絕不會恨錯人。”沐念秦大吼了一聲,一拂衣袖,腳邊的地面頓時裂開了一道細縫,可想而知此時此刻她心裡的怒火燒得有多旺。
秦風卻依然冷冷笑着,對上她憤怒的目光,淡言道:“你當年中毒的時候,心如還在皇城裡尚未到達,她如何能對你下毒?”
“她提前回了桑城,以爲我不知道嗎?”沐念秦咬牙切齒道。
此時此刻,三個人的世仇被勾起,竟連沐紅邑這個當家祖母也被遺忘了。
沐念秦怨恨的目光落在沐心如身上,就連秦風在聽到她的話之後,也忍不住側頭看向沐心如。
她提前回了桑城,這事他爲何不知道?
沐心如卻只是淺淺笑着,無奈道:“是,我提前回來了。”
“你終於承認了嗎?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沐念秦瞳孔一收,因爲氣憤,胸臆間起伏得越來越激烈,她盯着沐心如,怨道:“我是你的妹妹,你居然對我下如此狠手,在你心裡究竟還有沒有半點姐妹情分?”
沐心如卻依然輕抿薄脣,默默看着兩人,不說話。
秦風卻激動得用力握緊了大掌,複雜的目光落在沐心如身上,啞聲道:“你真的提前回來了?爲何不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