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兒,你這是在做什麼?”看到沐初跪下去那一刻,夢蒼雲的手指已經止不住顫抖了起來,心臟有一種瞬間抽緊的感覺,呼吸的時候,身子……莫名好痛。
沐初卻不說話,只是安靜跪在她面前。
夢蒼雲呼吸亂了,連心跳也亂得一塌糊塗。
有些事情不是不知道,也一直以爲她能輕鬆面對,卻不想到頭來才發現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此時此刻,她真的有點面對不了。
“母皇。”沐初淺淺喚了聲,聲音說不出的沙啞。
夢蒼雲別過臉,轉身背對着他,淺聲道:“不怪你,能讓他活到現在已是奇蹟,我知道你盡力了,起來吧。”
“母皇,我向你下跪……不是爲了這事。”沐初跪着向前兩步,來到她身後,沉聲道:“母皇,我請求你,求你看在七七和寶兒的份上,勇敢……活下去。”
夢蒼雲不說話,安靜看着遠方。
沐初又跪着向她靠近,夢蒼雲卻先一步離了去。
她走,沐初便跟上,不管她走到哪裡,他都一直跪着,一路跟隨。
“母皇,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殘忍,我也知道你和父後有了約定,黃泉路上絕不允許對方孤單一人,可母皇……七七好不容易纔將你們尋回,失去了父後已經讓她足夠的傷心,再讓她連母皇都沒了,你要她以後如何堅強活下去?”
“她有你們。”夢蒼雲閉上眼,啞聲道。
七丫頭總有着幾位夫君伴隨,可不歸……除了她,卻是什麼都沒了,他連四肢筋脈都被廢去,黃泉路上若沒有她的守護,他一個人如何熬下去?
沒有人照顧他,這模樣的他連自己吃一口飯都不成,讓她如何能放心眼睜睜看着他孤獨離開?
“母皇……”沐初依然跪着追到她身後,明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殘忍,可他不得不說:“母皇,如今這局勢,夢弒月失蹤,天下大亂,正是攻回皇城的時期,這個時候母皇不能倒,七七也不能倒!可若母皇不在了,我怕七七真的會扛不住,母皇,她是你的女兒。”
夢蒼雲始終不說話,是,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七丫頭來說是極其殘忍的事情,可是,她已經讓不歸在宮中苦苦等了二十多年,難道還要他在陰曹地府繼續一個人淒涼地等下去嗎?
“母皇,你從來都是個理智的人,母皇,我懇求你,這一次也請你再理智一回。”
夢蒼雲緩緩收回目光,回頭垂眸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人,他目光誠懇,如此求自己,也是爲了她的女兒,她不怪他,她怎麼可能會怪如此真心對待自己孩子的人?可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答應。
“知不知道,理智的人從來都是最苦的?”她淺嘆了一聲,緊抿雙脣,腦海裡閃過那道身影……紅顏白髮,那一頭銀白的髮絲還不足夠說明這一切嗎?
理智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理智也不代表這個人就是冷情,他只是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自己而已,可是,這一次連她都自問做不到了。
楚玄遲那孩子心裡所承受的遠遠超乎她的想象,輪不到自己做選擇,不會知道那一份壓力有多重,壓在肩頭有多沉。
如今輪到她,手心手背都是肉,進不得,退也不能,才知道原來做選擇的人真會這麼痛苦。
可她真的想再任性一回……一拂衣袖,她舉步往林外返回。
沐初依然緊跟在她身後,始終跪着,膝蓋那處早已經被地上的沙土磨破,猩紅的血滲出皮肉,連褲子都被染紅了一片。
回頭看他時,夢蒼雲眼底也有着痛,何必要這樣?
“母皇在島上苦苦思念了那麼久,難道你們真的不能讓母皇任性一回嗎?七丫頭哪怕再痛,可身邊至少有你們,她能熬過去的,她還有寶兒。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對她們不離不棄,她那麼幸福,她也該滿足了,我對不起我女兒,可我丟不下我的夫君。”
目光落在他染滿血跡的雙膝上,她無奈道:“初兒,若是有一日七丫頭也遭遇不幸,你會如何?”
“我一定會堅強活下來,因爲,寶兒她需要我。”沐初這話不假,真的是他心中所想,而不是僅僅只爲了勸她。
夢蒼雲臉色從容,依舊淡然道:“那若是二十年後,寶兒身邊已經有了可以照顧她的人,她再也不需要你了,你又待如何?”
“我……”沐初擡頭迎上她的目光,不是不知道她和四海不歸那份約定的情義有多深重,他只是真的很怕,怕七七失去了母皇和父後之後會一蹶不振,會鬱鬱寡歡,會在沉痛中一點一點枯萎。
知不知道她尋回雙親之後有多開心?知不知道她有多愛她的母皇,她的父後?可她必須要學着去承擔,像那夜,她沒有回頭,只因爲她知道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可她心裡的苦,他真的能體會。
但,若換了自己是夢蒼雲,二十年之後寶兒身邊有人守護,不再需要他了,若是七七忽然不幸離世,他是不是也能爲了寶兒活下去?
不……他怎麼能丟七七一個人在陌生的世界裡,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你也做不到,是不是?”夢蒼雲總算回到他的跟前,蹲了下去,想要扶他起來,可一動,受傷的筋脈被扯動了下,頓時便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沐初霍地站起,大掌落在她背門上,掌心蓄着內力,輕輕爲她順着氣:“母皇,你真的決定了嗎?”
夢蒼雲不說話,這個問題她根本無需回答。
沐初深吸了一口氣,等她不再咳了,他才收回自己的大掌。
十指緊握,彷彿在做着重大的決定那般,認真盯着她,很久很久之後,才困難地問道:“那母皇……還有什麼心願未完成,可否告訴我?我一定……一定……”
他轉身,眼底有淚,話根本無法說下去。
也許,當年父皇給他的教導是對的,對任何人無情,便不會在失去的時候傷神傷肺。
他本是個冷酷的人,就連對自己的娘,感情雖在,卻也從不喜歡外露。
是七七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一段交往,短短十來日的相處,若換了從前,他絕不相信可以培養出一段有多深厚的感情。
可現在,爲什麼在知道自己即將失去這兩位長輩,從此天人相隔之際,心會痛成這般?
他幾時變得這麼悠遊寡斷,這麼脆弱?
“初兒,母皇沒有什麼心願,你們的事情,母皇也給不了任何建議。”夢蒼雲其實心裡對這孩子是真的心疼,就如同心疼楚玄遲一般。
七丫頭不管做出什麼選擇,這幾個孩子此生也不可能圓滿了。
“母皇不勸你另覓佳偶,只要自己過得好,不管是什麼方式,母皇都會支持。”她笑了笑,柔聲道:“就算你時常和遲兒爭鋒相對,母皇知道那也不過是一種生活樂趣,就當是給枯燥的日子多一點調味料。但如果可以,以後儘量動口不要動手,傷筋動骨總要百日才能好,有空不妨多練練嘴皮子,很快你就會發現吵架的樂趣其實不比打架少。”
沐初深吸一口氣,好一會纔回頭看着她,頷首道:“謹記母皇的教誨,以後……大不了天天吵架。”
夢蒼雲微微一笑,如此沉重的話題到最終竟被說成這般,心情倒也總算好了些。
還想說什麼,卻忽然聽到有人在遠處大聲呼喚:“師孃,師孃,你在不在?你在哪裡?師孃,沐先生……”
兩人一驚,同時擡眼望去。
剛纔談話談得太過於投入,竟也沒注意到有人在靠近,不過,楚定北離他們的距離還是有點遠,所以,哪怕聽到他的呼喚,也還是無法看到他的身影。
沐初斂了斂神,沉聲應道:“我們在這裡,北王爺找母皇有何事?”
“師父不見了,師父……師父被帶走了。”楚定北循聲尋來,很快便來到兩人跟前,迎上那兩道同樣慌亂的目光,他急道:“師父……師父被四皇兄帶走了。”
“遲兒?”夢蒼雲眸色一沉,忽然,掌心一緊道:“遲兒……他要用天煞去救不歸。”天煞,他們竟都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天煞能殺人,卻也能救人,可是,他數日之前已經在皇陵裡用過,此時再用,是不是真能扛得住?
天煞,若是運用不好,那可是要人命的事情。
沐初和夢蒼雲心裡都是百感交集,若有一線生機,誰不希望能活下去?可是,代價……他們卻不一定能承擔得起。這是七七離開陵山出發後的第四日,四日四夜幾乎是馬不停蹄的,一路趕往桑城,中途只休息過兩次。
到最後無殤所帶的水族族人幾乎都扛不下去,七七便將他們丟了下來,讓他們沿路跟上,自己和無殤以及阿壽先一步繼續往桑城趕去。
第四日入夜時分,終於和之前聯繫上的小玉兒在夢族的邊境碰了面,一起落腳在邊境某家小客棧裡,準備歇一夜後,明日一早隨着出城的百姓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