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蘇婉容便將布莊的生意全權交給了她二人。蘇婉容這樣吩咐,也是有她的一番考量。她與男人約定的是半年之期,半年以後,待她出了皇宮,無論是再嫁,或是打算回去太傅府陪伴父親,她總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周嬤嬤與探春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將鋪子交予她們打理,不需要打理得多麼好,只每月保證還能繼續進項便是。存的這一些錢,可以留着以備不時之需,她屆時也會撥一部分出來,平分給周嬤嬤她們,至於將來她們或去或留,都隨她們的意願。
周嬤嬤和探春沒有隨她一道兒嫁入皇宮,而從前在宮中伺候過她的珠兒及阿玉,又因了前次她南苑出逃的事情,早便不知被那男人打發去了何處。故而,這半年間跟着自己的貼身侍女,自然都是要重新挑選,然後再慢慢調理的。
蘇婉容本身也不是個事事愛託人伺候的性子,此時站在她面前,排成一排的丫頭足有十五、六個。她看了一圈下來,只挑了兩個眉眼瞧上去老實順眼的,分別又賜了名兒,便叫倚翠、凝香。
這廂剛挑好了近身丫鬟,帶人過來的李德允全依舊站在原地,絲毫的沒有離開的意思。
蘇婉容面露狐疑,就見那李公公給了左右一個眼神示意,不出一會兒,便有一拎着赤銅鎏金獸籠的宮人自寢殿外走了進來。離得近了,她卻是瞧見,裝籠子裡面的,竟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獅毛幼犬,看起來不過兩三月出頭的模樣,個頭很小一隻的狗崽兒,黑亮的眼睛圓滾滾溼漉漉,瞧着煞是靈性可愛。
李德允接過獸籠,朝着蘇婉容笑眯眯地躬身道:“皇后娘娘,這狗崽子乃是陛下前次南苑狩獵,親自爲娘娘捉下的。因了這小玩意從小於山林里長大,怕是存了獸性會弄傷娘娘貴體,這不,專門拿去馴獸師手裡調教了一番,纔敢帶回宮來。陛下說了,陛下平日裡忙着朝務,沒辦法無時無刻陪伴娘娘,便吩咐雜家趕緊把這狗崽兒送這來,給您逗個樂子。”
倚翠與凝香年紀都小,待李德允走後,都忍不住地湊上前去,隔着獸籠看那狗崽兒。
那個男人像是一匹作惡多端的野狼,送來的狗崽兒,毛茸茸軟綿綿的一小隻,倒是一副溫潤無害的樣子。蘇婉容看着,也覺得十分可愛。
這狗崽兒還這麼小,想着斷奶還沒多久呢,這樣關在籠子裡,蘇婉容瞧着怪是可憐,於是便吩咐兩個丫頭將籠子打開,又尋了兩隻小碗,分別給狗裝水和吃的。
倚翠瞧見娘娘似乎對皇帝送來的幼犬極是上心的模樣,便趁着凝香給狗崽兒倒水的功夫,開口笑着問道:
“娘娘,這狗既然是從林子裡剛剛抓來,想來也是沒有名字的。娘娘準備給這狗取個什麼名兒呢?”
蘇婉容這會兒聽見丫頭這樣問,心裡想着卻是。那男人瞧着粗糙大條,在某些方面也實在是心細如髮。就在哄姑娘歡心這一點上,知道女兒家素來對這種溫順討喜的小玩意兒沒什麼抵抗力,便送上這麼一隻獅毛犬過來。也怪不得上輩子的時候,那麼多貌美如花的姑娘家,早便曉得了晉元皇帝后宮中已是佳麗美眷無數,還是擠破了腦袋也非要嫁進去。
思及此處,倒也不知怎的,蘇婉容心裡面就有點怪異的不順暢起來。就像膈了一塊小石頭,倒是沒什麼大礙,就是在那裡不上不下的,叫人怪不舒服。
然後微微擡眸,就見纔剛剛從籠子裡放出來的小狗崽兒,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立馬便不認生了。只吐着舌頭哼哧哼哧地在偌大的寢宮裡,撒歡亂跑。
蘇婉容笑了,望着那肥嚕嚕的獅毛幼犬,口中便道:“見它這樣活潑貪玩,跑起來也是莽莽撞撞的,要麼,就叫它阿莽吧。”
原本蹲在地上,笑着逗狗的倚翠,聽了蘇婉容這麼一句,心下大驚,立馬便笑不出來了。
她們被買來是專門伺候皇后娘娘的,當時由着李公公親自帶了一陣,因了某個機緣巧合,倚翠可是聽說當今聖上原名正是帶了一個莽字。這事兒,尋常不入宮的老百姓許是不知曉的,但對方可是皇后娘娘,如今整個皇城之內與晉元帝最爲親近的人物,娘娘又豈會不知?若是知道的話,現下娘娘將陛下的名字,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賜給了一條狗……
“娘娘,要不還是換個名字吧。”倚翠誠惶誠恐地小聲提醒。
蘇婉容曉得倚翠在擔心什麼,但她自己卻甚是滿意這個名字,並不想換。於是她側眸瞥了小丫鬟一眼,口中不急不緩地道:“怕什麼?這世上同名的事物千千萬。再者說,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胸襟自然也比常人開闊,又豈會同一小小的牲畜一般計較?”
小傢伙很是聰明,蘇婉容白日裡無事,便待在鳳儀宮中教狗。也就三四個時辰不到,蘇婉容再出聲輕輕喚上一句“阿莽”,那狗崽兒便會伸長了舌頭搖頭擺尾地朝她撲過來,模樣着實喜人的緊,逗得蘇婉容呵呵直笑。
反觀倚翠及凝香兩個丫頭呢,此刻卻是完全笑不出來的。
娘娘每每操着那嬌柔細軟的嗓音,喚上一句狗崽的小名兒,只聽得她們二人心驚肉跳,急得那叫個團團轉。就怕給外人聽見了,再傳去陛下耳朵裡面,惹來龍顏大怒。跪在地上求娘娘改名,娘娘執意不改,兩個丫鬟束手無策,着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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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胤莽正於御書房內批閱奏疏。今晨朝會,諫言的大臣遠比胤莽預想的要多。雖心中惦念着剛被他娶回宮的嬌人兒,卻也沒有淪落到徹底荒廢政務的地步。
這一會兒,奏摺批註了大半。李德允上前研磨的時候,胤莽半倚在龍椅上歇息,卻是忽然想到早間小姑娘的反常,便開口問了句:
“今日白天,朕不在的時候,皇后在宮中都做了什麼?”
李德允忙放下手中的活兒,躬身回話:
“啓稟陛下,娘娘今日整天都待在鳳儀宮中呢,雜家已經照着陛下的吩咐,將那狗崽子給娘娘送過去了。娘娘收下了,神色上瞧着也極是喜愛陛下送的狗崽兒呢。”
李德允以爲,晉元帝若是聽說蘇皇后甚是滿意方纔送過去的狗崽兒,應當是龍顏大悅纔對。豈料,那皇帝聞言,非但沒有露出半分喜色,反倒是眉峰緊鎖,面上瞧看過去,比起批閱奏摺的時候,更要肅冷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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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西斜的時候,胤莽批完了最後一本奏摺。他來到鳳儀宮的時候,恰巧,宮人們正在佈菜。
“朕的皇后真是貼心,曉得朕餓了,連飯菜都已經替朕擺好了。”身披龍袍的男人,大刀闊斧地踏入門檻。進來以後,便熟門熟路於案几前直接坐下了。他目光掃視了一眼桌上尚冒着熱氣的菜餚,又揚聲吩咐道:“來人,替朕也備一副碗筷!”
對於胤莽的自說自話,蘇婉容坐在他的對面,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她沒有出聲,更沒有趕他。畢竟他是這裡的皇帝,他原本來去自由。他想在哪裡用晚膳,她也無從干涉。
蘇婉容不曉得胤莽會來鳳儀宮用膳,她不喜鋪張浪費,於是特意吩咐只准備了一人的用量。這會兒突然多了個人,她就吩咐倚翠和凝香,再去廚房多加一道菜。
重新燒菜需要時間,等候的功夫,兩個人先吃案几上現有的東西。
這其實也不是蘇婉容第一回同這男人用膳了,早在南苑的時候,男人耍賴,硬要她貼身伺候,她倒也習慣了同他面對面地用吃食。
她用膳時細嚼慢嚥,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對面的男人呢,則是以風捲殘骸的速度,很快用完了面前的一道蒜蓉蝦餃。蘇婉容不愛吃蒜,所以那一道菜她基本沒沾。而等他用完第二碗飯的時候,蘇婉容碗裡的飯剛剛吃到一半。
廚房新燒的菜正好也端上來了,是一道兒鳳脯珍珠雞。食籃掀開,便有一股濃郁的鹹香混着肉味滋滋飄了出來。
而就在此時,耳畔傳來一陣“唔唔嚕嚕”幼獸喉嚨裡咕噥出來的細小聲音,蘇婉容詫異地轉頭,原來是那小阿莽聞見了肉香,撒腿兒跑過來了。
一下午的功夫,小傢伙早就與新主子混熟了,哼哧哼哧蹭到蘇婉容腳邊,擡起前爪子蹦着跳着,就使勁去扒她的膝蓋。一顆狗腦袋也不老實,尋着肉味兒,極力往案几上面伸。
蘇婉容沒轍,只好妥協地摸了摸小阿莽的腦袋,丟了一小塊雞肉給它。
胤莽見小姑娘與他親自抓來的狗崽子相處和睦,心裡也挺高興。又見小姑娘從他方纔進門開始,就沒怎麼搭理過他,胤莽便笑了下,主動找起了話題:
“這小畜生,這樣貪吃,生得又是圓滾滾的一個。你這麼縱着它,遲早有天,肥得連道兒都走不動了。”
蘇婉容擡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漫不經心地將視線移開。
她重新挑了塊兒連筋帶骨的好肉,繼續餵給案几下面的狗崽兒。
“那又如何?阿莽年紀尚小,多吃一點肉,長身體的。”
狗畜生一隻,長哪門子的身體?
胤莽正準備開口嗤笑她一句,卻又察覺似乎哪裡不對。反覆琢磨了一會兒小姑娘方纔說出口的話,他的面色一下子就變了:
“你方纔叫這隻狗畜生什麼?”
倒也不知爲何,蘇婉容望見男人此時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神色,心情竟一掃之前的陰霾,莫名就愉悅了起來。她抿脣憋住笑,故作不知地淡聲回:“阿莽啊。臣妾替這狗崽兒起的名字,陛下覺得不好聽麼?”
胤莽這個時候,倘若仍聽不出蘇婉容是故意的,那他便是個傻的!
這樣的玩笑她也敢開。胤莽覺得,小姑娘定是被自己給慣壞了,若是此時不在她面前施展一下他身爲皇帝的威嚴,長此以往,她可不是得爬到他的頭上去了?
就沉下了臉,想給她一次深刻的教訓。可半個字還沒說出口呢,他一擡眼,瞧清楚蘇婉容此時的模樣以後,又決定不打算開口了。
應當是聯想到了什麼十分有趣的事情,起初極力忍着,到了後面,再忍不住了,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笑得太高興了,纖細的肩膀一顫一顫的,笑得小臉兒通紅,眼淚珠子都給她擠了出來。
從最初遇見她開始,直到現在也有兩年多了,胤莽見過她哭,見過她氣,也見過她被自己逗得,美目圓瞪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可,小姑娘在他面前這般開懷地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確確實實,是他頭一次瞧見。
胤莽忽然就覺得,與狗畜生同名,那便與狗畜生同名吧。他不同她計較了,誰讓她笑得這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