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容決定去御書房找胤莽的時候,距離大軍前往西夏只剩最後一個晚上。
倒不是她服軟了或是怎樣,畢竟他們二人現下的這個情況,她得尋那男人當面問問清楚,明天啓程她到底還需不需要繼續跟着過去。
現下接近亥時初了,蘇婉容出來以前,就已經簡單梳洗過一遍。
臨時決定出來,這會兒沒換宮裝,只隨意地穿着一身茱萸粉色翠紋散花裙,夜間風涼,外面又披了件軟毛織錦滑絲披風。微風徐徐捲起軟毛披風一角,十六出頭的姑娘,未施粉黛的眉目精緻,翹挺的鼻尖被風吹的略微有些泛紅。
行至御書房的時候,看見了掌燈守在門口的李德允。沒得傳召,皇后面見皇帝,也是要通報的。正想着上前知會一聲,那李德允擡眼瞧見了亭亭立在石階下面的人,眸光驟亮,先一步迎了過去。
“皇后娘娘您可算是來了!”
這嗓音聽上去極爲激動驚喜,就彷彿見着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活菩薩。“陛下這兩天生好幾天悶氣了,下了早朝就直接把自個兒關御書房裡,每夜就只歇上一兩個時辰。這麼下去怎麼行?還不得累垮了龍體。幸好娘娘來了,娘娘您快些進去勸勸陛下吧。旁人怎麼勸陛下都不聽,陛下就愛聽皇后娘娘的話……”
她哪裡有那麼大的能耐?蘇婉容心道,你們陛下這會兒,只怕是見着了她,纔會雷霆大怒吧。
便哼了一聲,“陛下這是不待見我了,才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願出來。我現下去勸他,恐怕是要適得其反。”
李德允卻揚聲反駁:“這如何可能?陛下心裡邊兒最在意的可不就是娘娘。”
蘇婉容沒吭聲。
李德允又道:“您是沒瞧見啊,前日娘娘回宮,這老天爺說變臉就變臉,忽然就下起了暴雨。陛下生怕娘娘鳳體嬌弱的,淋了雨再給凍病着了,急得大清早的就杵宮門外面等着了。原本還想親自出宮去接娘娘,半路上也不曉得遭了什麼事兒,黑着張臉就又折回來了……”
“你說他一直等着我,從下雨的時候開始?”
李公公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蘇婉容卻馬上捕捉到了關鍵所在。當時她還在茶樓裡和薛硯之說話的時候,似乎斷斷續續的就開始下雨點子了,那個時候起就候在宮外,是得站了多久……
李德允附和:“可不是嘛!陛下爲了接娘娘,提前散了朝會,也不要旁人陪着,就頂雨站在外頭,誰勸都不願聽……”
這邊話還沒說完呢,蘇婉容拎起裙襬,踏上石階以後,便直接推門往房內走去。
御書房內,此時燈火通明。
偌大的御案,奏摺擺放了兩大摞,桌案兩端分別放置一隻蟠龍蓮花燭臺。燭火明豔,噼裡啪啦爆出輕微細響。
龍椅上的男人坐姿端正,神情凝肅,像是沒察覺有人走進來似的,伏案兀自批閱奏疏。
男人端着架子,蘇婉容聽完李德允方纔那一番話,心裡確實是有些愧疚的。就小步上前,立於他跟前,先是規規矩矩地見了個禮,隔了一會兒,口中道:“陛下政務繁忙,可還是得愛惜龍體……”
彷彿當真是蘇婉容出聲了,才發現身側多了個人。胤莽自奏摺堆裡猛地擡起頭來,眸光掃向她,嗓音裡帶着一點冷硬的不耐:“你怎麼來了?”
他沉着張臉,冷聲又道:“朕的御書房,不經傳召,現在已經是任人來去的地方了嗎?”
一模一樣的話,以一模一樣的語氣,聽進李德允耳中,怕是得嚇得戰戰兢兢,話都說不出來。
與男人朝夕相處這麼久,此人的脾性或多或少地,蘇婉容也摸清楚了一點。他越是刻意地擺出這番姿態,她越是不怕。澄澈的美眸轉了一圈,落在男人棱角剛毅的臉上,微笑着柔聲問:
“陛下莫要怪罪,陛下朝務繁重,臣妾原本無意打擾陛下,只實在是時間緊迫。臣女想要知道明日啓程前往西夏,臣女可還需要隨軍前往。”
胤莽面上微微緊繃,鼻腔裡面就冷哼了一聲,“愛去不去。”
給臺階下,男人不下。蘇婉容雖沒覺得生氣了,但被人甩了臉子,總歸也不會有多高興就是。
這一會兒男人擡起了頭,於是就瞧見他現下的臉色實在不好看。不僅是雙眸黑沉沉的陰鬱,眼眶底下也是黑的,李德允沒有說謊,確實是兩天都沒睡過個整覺了。
明早就要出發了,馬車顛簸,更歇不好覺。這男人一生起氣來,連身體也不顧了,當真是跟個孩子似的。
想到這裡,蘇婉容便近乎無奈地嘆了口氣。
而另一邊的胤莽呢,此時此刻確實生氣。
從前鬧僵,總是他耐不住了每每先去找她,這次他見小姑娘似乎大有長進,現下這個時辰過來,還以爲她是準備低頭服軟。誰知道呢,明顯又是他想多了。她哪裡是來服軟的,分明就是要再擱他身上添把火,想徹底氣死了他。
便抿緊了薄脣,冷硬着面容重新投身於奏疏當中,再不看她一眼。
心思不在政務上,現下執筆圈圈點點的,也不過做個樣子。就這麼心不在焉地批了一會兒,手臂卻徒然一重,胤莽下意識側過眸去,
方纔還離了他兩三步遠的小姑娘,也不曉得什麼時候過來的。低垂着精緻的眉眼,前額光潔白淨,細嫩的指尖就這麼輕輕扯了扯他的袖擺。
“……還生着氣呢?”
那嗓音又輕又柔,有些小心的試探,又帶着種小女兒家特有的嬌軟。蘇婉容何時同胤莽,以這種近乎撒嬌的口吻說過話呢?
從未有過。
跟個傻子似的,白白站在雨中等了她一早上。結果得到消息,他的皇后去宗人府私會老情人去了。因了這個,胤莽覺得自己應該是相當生氣。
可是她難得這麼主動,又這麼乖地扯他袖子了,他……
胤莽雙腮鼓了鼓,憋了一會兒,憋不住了。將手中的墨筆飛快而精準地直接扔進筆筒之中,長臂倏地伸出,握住她柔軟的柳腰,施力一拽,就將她強勢地按在了自己大腿上。
“還曉得過來找朕,嗯?”
他的動作每每總是太過突然,實在叫人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趔趄,直接被男人拽着拖扯進他的懷中。
男人胸膛堅硬,大腿結實。剛毅的面頰埋進她的肩窩,說話的時候,熱烘烘的氣息不斷噴薄在她的脖頸,粗糙的下巴略微有些扎人。
“去私會老情人的時候,沒想着朕?太師府出來的良家閨秀,就是這麼始亂終棄的?”
這次確實是她有錯在先,男人若是想要怪她朝她發脾氣,她都認了。可是他扭曲事實,蘇婉容卻忍不過去。
“誰說他是我的老情人了…”
她不滿地瞪住他,口中道:“他從前威脅我父親,我對他根本無意,此人卻以不齒手段逼我嫁他。避他我尚且避之不及,還老情人……你可莫要胡言亂語。”
小姑娘紅脣兒緊抿,瞧上去像是生了氣。這會兒一雙桃花眼兒睜大,嗔怒地瞪着他。胤莽卻覺得她這副模樣實在可愛的厲害。
她說她待那人無意,他就信了。
嘴上卻還是故意酸溜溜地道了句:“朕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萬一你和那薛硯之裡應外合,合起夥兒來騙朕,朕也不曉得。”
蘇婉容卻看不出男人是在故意逗她。
當然不會有誰喜歡,總被自己反感的人硬扯在一起。她明明解釋過了,男人還這麼說她。蘇婉容心頭也來了氣,就沉下臉去,硬聲道:“好啊,我和他裡應外合。明日你就自個兒去西夏吧!正好成全了我們老情人終成眷屬。”
胤莽立馬瞪大了雙眼,揚聲道:“那怎麼行?”
他說:“你若是不去,那朕也不去了。明日朕的一干將領全部留在長安,也省得一番折騰。”
此等兩國談判的大事,哪裡是男人說不去就不去的?講到這裡的時候,蘇婉容也聽出男人不過是隨便說說,不能當真的。便偏過頭去,低低哼了一聲。
而小姑娘這副嬌憨的小模樣落進胤莽眼裡,他就覺得胸口的那點鬱氣不知不覺好像就散了。本來也是,他堂堂九五至尊,何必跟一個任性嬌蠻的小姑娘計較。
便低頭,順勢狠狠親了一口她嫩乎乎的側臉。口中道:“你私接薛硯之出太師府的事情,朕可以不去同你計較。但你得告訴朕,你爲什麼要去找他,方纔同他在茶樓了都說了什麼。”
爲什麼要去找他?
蘇婉容又不可能同男人說前世今生的那些事情。
可若是不如實說,一個隱蔽的茶樓,曾經有過婚約的孤男寡女。似乎怎麼解釋都讓人難以信服。
有些事,蘇婉容不打算,至少是現在還不打算同人說。但她也沒想着去矇騙男人,便道:“那人手裡有一個我很在意的消息,當時他中路截了鳳輦,便是以這則消息爲由,叫我與他私下說話。我得到了消息以後,沒有任何逗留便離開了。那一會兒,也是有些着急,便沒有派人提前通報你,下一回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壞了規矩的人是她,蘇婉容認錯的態度就很誠懇。可她說完這一番話以後,心中卻有揣揣,擔心男人揭根知底會不滿意於她的解釋,逼着她說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正在蘇婉容思量對策的時候。令人意外的是,男人並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好似對於她方纔提到的那個消息,也沒有太大的興趣。
至於男人爲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蘇婉容已經無暇顧及了。總之他沒有繼續追問,叫她暗中偷偷舒了一口氣。
但,男人這樣體貼。蘇婉容自然感激,再加上又想起當時叫他在雨裡等的那幾個時辰,心頭那點兒愧疚又泛了出來。她就想着,如何也要當面同他說點什麼的。剛準備開口,擡起頭卻對上男人莫名灼熱的一雙黑眸,立時就忘記了想要說的話。
“這幾日,你在那太師府,過得可好?”
胤莽的嗓音忽然就啞了下來。腰肢被他箍得緊緊的,放在膝蓋上的一雙手也被他握住,包在他生了硬繭,彷彿一年四季都熱烘烘的大掌裡,輕輕地揉。
臨走前能回去一趟,見到了想念的人,蘇婉容過得當然不錯。
便點了下頭,如實說道:“都挺好的,就是回去的時間太倉促了,不然還想再多陪陪父親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