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後,長廊之下,日影梧桐,亂蟬如訴。
站在泊顏面前,苓嵐無所適從,暑氣仍盛,她的心底卻滲着涼意。
“髮簪,要掉了。”泊顏低聲提醒,音調輕柔,一如落在她蒼白臉上的眼神,滿是憐憫和惋惜。
苓嵐眼皮微擡,她這才記起母親的玉簪還在自己頭上,此時自覺神色萎靡,面容憔悴,她取下發簪,小聲道:“爲奴不可配帶飾物,您可否替苓嵐收一下?”
泊顏頗覺爲難,他重責在身,不能擅自去找木族人轉交,一個大男人收藏姑娘家的東西又有些尷尬,轉念一想,道:“好。有機會到水族探望外婆時,我設法轉交予你母親。”
“別……”苓嵐擡頭,眸底有水霧瀰漫,“我不想她擔心。”
泊顏接過,見蘭花玉簪通透瑩潤,並非尋常之物,他還沒答話,忽然瞥見金族王領着侍衛從殿內快步而出。
泊顏已來不及藏起玉簪,只得拿在手上,換上一臉厲色:“收繳所有私物。”
金族王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徑自往前。泊顏本應把苓嵐交予兩儀城中的金族同僚,讓他們日後再押送回王都聽候發落,但見她纖細瘦弱,若就此丟下她,怕她受委屈,當即眼神示意,苓嵐當即跟上,不敢作聲。
離開草木幽深的花園,穿過厚重的宮牆,衆人上了馬,苓嵐在馬後追趕。泊顏想與她共騎,但男女有別,又不想讓大夥兒都知道他們相識,只好故意放慢速度落在最後。
“統領,別管她了,待會兒讓守城軍帶去便是,咱們趕路吧。”一名金族侍衛回頭喊道。
金族王猛地勒住繮繩,頭也不回:“承列,你帶她一下。”
“是。”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圓臉小少年回馬到苓嵐身前停下,伸手把她拉到馬上。
“我是王的近侍,名叫承列。姐姐你呢?”小少年在前催馬。
“苓嵐。”
“聽他們說,你把火族的儲君給傷了。”承列語氣中竟然充滿敬佩,他穿過人羣,已追回金族王身後。
苓嵐不知如何應對,她此時已不是木族王府上公主的伴兒,一時衝動讓她成爲異族的奴僕,這個落差讓她需要適應一下,好好思索如何措辭方可顯得卑微些。
“少廢話。”金族王的話音依舊冷清。
苓嵐見承列臉部肌肉動了動,猜是他吐了吐舌頭。
出了兩儀城道的北門,門外候着百餘人,皆是銀衫白衫的金族要員,他們祭奠結束後隨車馬在此等候,見淡青衣裙的苓嵐,知她是木族人。
有人好奇,本欲向承列打趣問何處拐來一個小姑娘,但見王冷了一張臉,也不好當下就發問。
苓嵐曾見在木族犯事被罰爲奴的人皆被派遣去做最苦的差事,在仁慈的木族尚且如此,更何況金族人以嚴苛稱著。
若是落入敦厚的土族或是柔善的水族,下場興許會稍稍好些吧?尤其是在母家水族,親友相護,定然不會太辛苦。
只可惜金族王開了口。
轉念又想,總比在火族好,一想到晨弛的嘴臉,她既厭惡又害怕。
她生於將軍府,自幼性格活潑,頑皮好動,六歲時卻經歷了父親的意外離世,她只知道父親命喪於兩儀城的一場賽馬,詳細的情形不得而知。
父親亡故後,家道中落,她與母親在林地守孝三年,重新進入人們視線時,她褪去往日的刁鑽古怪,性子便愈發沉靜了。
九歲那年,木族王把她收留在王府裡,一是念在她父親多年的情誼,二是覺得她身世可憐。
母親見她逐漸適應後,回水族和木族交界處的樹林種植草藥,兩地行醫。
隨着年齡的增長,她從年幼孤女出落成一個美貌的小姑娘,木族王甚至說過,等比她大兩歲的槿年找到歸宿後,也要費心給她找個好婆家。
尋常的木族青年見她與槿年柏年兩位少主結伴,縱有傾慕之心也不敢過問,但苓嵐心裡清楚,依照柏年的地位,必然要與旁族公主聯姻,以固他日繼位之大統。
她幼失所怙,若與柏年情深,或蒙木族王垂憐,或許能得一個妾的位份。二人年幼,青梅竹馬,尚未及愛戀,無關風月。
如今想來,拿起茶壺向晨弛砸去這一刻,她憑的全是本能,像柏年挺身而出維護姐姐槿年。她回想在殿上,最後塵埃落定之際,柏年沒說一個字,也沒往她看一眼。此際見前方路遙茫茫,她心中的傷感隨着馬蹄揚起的煙塵油然而生。
“姐姐,你不高興?”承列沿路無聊,眼見王與泊顏在前面說話,回過頭來悄悄問苓嵐。
苓嵐一愣:“我做錯了事。”
“我們金族很好的,王也很好,你別怕,”承列安慰她,“萬一,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
這時旁邊一侍衛聽了,忍不住大笑:“承列,你那麼大的面子!”
承列耳根一熱,慌忙解釋:“不是我不是我!若有人欺負姐姐,我定會請求王爲姐姐主持公道。”
苓嵐當然不信那高高在上的金族王會爲她一個異族的奴僕做任何事,聽承列說得誠懇,心下感動,向他微笑:“多謝。”
當晚,苓嵐睡在驛館的柴房,暑氣未退,她望着窗戶漏進來的月色,今日之事如被那悽清的月色蒙了層層薄霧,在心頭纏繞,輾轉反側,竟徹夜未眠。
次日一早,換過馬,泊顏爲苓嵐備了一匹馬趕路。
苓嵐雖會騎馬,但父親墮馬的事故讓她心有餘悸,這些年來極少策馬而行,她馬術不佳,奮力追趕時險象環生,不由得心驚膽戰。
衆人行至午後抵達了王城所在的銳山。
與木族的平緩山坡的大片密林完全不同,金族的銳山高崇入雲,懸崖峭壁,煙嵐半明半滅,樹木盤根錯節,蒼翠挺拔。
苓嵐從未踏足至此,一路上到處張望,眼見山勢陡峭,心中赫然。
大隊人馬抵達半山的銳城已近黃昏,銳城依山而建,人口稠密。穿過城區喧囂的市集,只見宮城內一大片金碧輝煌的樓宇,夕陽染紅了畫棟雕樑,甚是氣派。宮城將領身穿銀色的鎧甲列隊迎接王的歸來,威風凜凜,令人望而生畏。
苓嵐雖覺睏倦,仍是打起精神四處張望,深覺這裡比低調的木族王府大了近十倍,卻未曾看到金族王低聲與泊顏吩咐了幾句後,領着一衆侍衛內進。
泊顏喚了一名資歷頗深的年長宮女,囑咐道:“這是新收的木族丫頭,木族善植,帶她到銳安殿後花園外的小院安頓一下,只需和相關人員說明,切勿多言。”
年長宮女面露詫異,連連應允了。苓嵐也頗感意外,她本以爲泊顏會明說自己奴僕的身份,然後和其他奴僕一樣,需要戴鐵鏈、幹苦役,但他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是“新收的丫頭”,倒讓人弄不懂她的來歷和身份了。
泊顏對苓嵐道:“山中入夜會越發寒冷,你自己小心。我在王前當值,你……”
他本想說,他在王前當值,她若有事可以委人相告,可在後花園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大概也沒什麼大事,況且除了當值的一兩個侍衛,又有誰能替她轉告呢?他補了一句:“我會告訴葶宣你到了金族。”
年長宮女更是驚訝,目不轉睛地打量着苓嵐。
苓嵐知泊顏是故意說給眼前的宮人聽的,便道:“替我向葶宣姐問個好。”
泊顏之妹葶宣乃金族的將軍的夫人,整個金族,苓嵐只認識這兄妹二人,並不熟絡。他們的母親均是水族人,自幼相熟,各自婚嫁後少了來往。苓嵐在木族王府居住時,偶爾也會探望母親。兩年前,泊顏護送孕中不適的妹妹葶宣到水族安胎時結識了苓嵐。
老宮娥把苓嵐交接給銳安殿的另一名宮女時低聲吩咐了幾句。
負責內務、喚名逸扇的宮女,一路上旁敲側擊地追問苓嵐的身份,與泊顏一家的關係。
苓嵐故意含糊其辭,反而岔開話題向她尋問銳城和王宮內的事宜。
逸扇不知根底,還好意地找了幾件素色宮衣、一些用品和一牀被褥給苓嵐,又領她取了晚膳,送她到安置的院落。
沿着宮殿外側的小道,苓嵐來到這個與後花園僅有一牆之隔的小院。
這裡連通花園的有一道的鐵欄,往外望卻被花叢阻隔。小院有一口井,還有數間石屋,最大的放置花木苗、種植工具和物料,另一間住着負責管理花園的一對老夫婦,老人家已年逾花甲,耳目不聰,苓嵐的職責是給兩位老人家打打下手。
鄰屋的老夫婦交待了她幾句便早早睡下,苓嵐獨自打掃房間,忽然望見窗外半月清朗,一瞬間竟如置身夢裡。
“金族的月亮,倒像是與我木族的有些不一樣呢。”她自言自語地緩步而出。月光如水,浸潤了山色,也湮溼了她剛換上的白色宮衣。她心想:我往後三年的時光,是要在這小院度過了。
夜風中忽然飄來幾下若有若無的琴音,她望向牆外數十丈外的一座有燈影閃爍的殿閣,不知金族哪個嬪妃在撫琴?
碧山寂寂,素琴幽幽。疏燈孤影,不見流螢。
今夜並非良夜,也許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吧?而那撫琴之人尚有音律可騁懷,她卻只能獨坐小院,對月無言。
正自沉思,猛地山風凜冽,她低嘆一聲,回屋歇息。
輕衾微暖,心也逐漸沒那麼冷了。
意外地沒有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她隱約的琴聲中進入夢鄉,一個月色清明的夢,夢裡有人,面目模糊。
她睡得很沉,因此她並沒有察覺,琴音漸歇後一盞茶時分,有個高大的身影在花園中徘徊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