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之並未等到晚上的慶典。歌舞也好,煙火也罷,與他毫無瓜葛,他只想早點回銳安殿,那裡纔有他心心念念之人。
他與泊顏等人輕裝快馬,在入夜前抵達金族的小鎮,次日天色微明又再度前行。
當煦之興高采烈地自東門進入銳城時,滿城喜氣洋洋,懸燈結彩,和他的心情極爲相襯。族人夾道相迎,其時已有人向他的隨從打聽結果,煦之下令禁言,民衆還不清楚狀況。
煦之一入宮直奔銳安殿,一是想先見一眼那朝思暮想之人,二是要更衣後去棲凰殿拜見王祖母。
進殿時,看到煦然也在,苓嵐等一衆人均接到他歸來的消息,全部候在殿外。
煦然一見他就急着問:“怎麼還沒收到飛鴿傳書呢?到底選誰了?”
煦之笑道:“你怎麼跑這兒啦?本來就沒有飛鴿傳書,有什麼好傳的。”他看苓嵐睜着水靈的雙目望着自己,衝她意味深長地一笑。
苓嵐不明所以,不敢問,留神傾聽兄妹二人的對話。
“那到底是哪位公主啊?”煦然又問。
“本王這次是去當月老兼長老的。”煦之忍不住得意地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煦然見他問非所答,有些生氣:“什麼月老長老的?”
煦之低聲在她耳邊道:“我把嫺歌公主讓給土族的昊均了,然後婧歌公主也不曉得什麼緣由沒有參加。”
“啊?還有這等事?”煦然大吃一驚,這麼說,她的嫂子還沒有着落,她也說不出是喜是憂。
“你可得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千萬別告訴王祖母。”煦之小聲道。
煦然會心一笑:“哥哥的秘密,我都一直守得很牢。”轉頭朝苓嵐做了個鬼臉。
煦之知道她指的是一年以前看到的那件事,推了她一把:“趕緊回去,別瞎說。”
煦然狡黠地向他屈膝行禮:“恭喜哥哥如願以償。”咯咯笑着領了宮人回去。
其餘人聽公主這樣說,互看一眼,齊聲道:“恭喜王——”雖然他們也不知道要恭喜什麼。
煦之被他們的樣子逗樂了,手一揮,讓他們下去做事。苓嵐告退,煦之本想和她說說話,但眼看人多嘴雜,也不好單獨把她留下。
他進寢殿換了一身王服,換了金冠,前去王祖母那兒覆命。
王祖母得悉煦之回來,聽聞她心目中的孫媳婦嫺歌被土族儲君昊均邀去了,正怒不可遏:“嫺歌公主乃水族大公主,一向待你青眼有加,你怎可生生得把她拱手與人?”
“此事孫兒也分別與他們二人相談過,嫺歌公主不過是守着當年與王兄的婚約才被牽連至今,煦之見他們情投意合,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必拆散他們?”
煦之把自己的所作所爲換了個說法,倒顯得合情合理。
“那婧歌公主呢?你怎麼不邀她?”王祖母依然不放過他,不住地詰問。
煦之一副無辜的樣子:“婧歌公主不知有何緣由,提前離開了兩儀城。”言下之意是,這不能怨他,是她自己跑了。
王祖母誤以爲婧歌對煦之無意,問煦之有否相中其他姑娘,若是金族內其他權貴的女兒,也可納爲側妃……
煦之說自己暫時沒留意,日後再說。王祖母見他不以爲然,心中生氣卻無可奈何。
煦之見王祖母神情不悅,但今年好逑之會的難題暫時算是解決了。
回銳安殿時,他一路想着:嫺歌公主嫁給昊均一事應該是舉國皆知了,假若婧歌公主仍一心要來當我這個金族的王后,明年的好逑之會,本王該如何應對?到時候去哪兒再找個合適的人選把她邀走呢?木君柏年?火族儲君晨弛?我的堂弟錳非?行不通……即便是婧歌公主被其他人邀走了,王祖母還是能找出一大堆人選塞給我,木族的長公主、土族的兩位小郡主、還有火族的郡主……
此前在兩儀城盛會上滋生的得意之情已被磨滅得七零八落,一想到苓嵐還有八個月就要回木族,他的喜悅感瞬間煙消雲散。
銳安殿的衆人見煦之高高興興地出門去,沒精打采地回來,暗自不解,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了一個面無表情的王,如今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適應他的喜怒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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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嵐隨衆人退下後,餵過了煦然的貓,蹲在花園的池塘邊胡亂拔着乾枯的雜草。煦之歸來時的言笑晏晏無法從她心中抹去,她反覆告誡自己:王很高興。他高興,我也該安心了。
煦之回到銳安殿後不見苓嵐,制止了侍從的跟隨,踏入滿目蕭瑟的花園。
他抑制焦慮,盡力放緩腳步,穿過蜿蜒曲折的石徑,在池塘邊的石榴樹下找到了她的身影,只見她半蹲半跪地垂下頭,環髻上簪着數朵小小的月季花,潔白的柔荑軟弱無力地捋着枯草,似是心不在焉。
池塘的粼粼波光爲她纖細的身姿勾勒出銀色的光影,她的側顏溫潤秀美,如玉般流光溢彩。
煦之多日不見,心下掛念,本是急急趕回想和她聊一聊,卻不忍驚擾眼前這美景,他停下了腳步,遠遠地,凝望着她。
苓嵐拔掉枯草放進身旁的小竹籃裡,拔淨了一處便挪動位置,時間長了腿發麻,腰背也發酸,她站起伸了伸懶腰,抖着小腿,小拳頭在自己的肩背上輕輕捶了幾下。
煦之只覺她這種微小的動作透着笨拙的可愛,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苓嵐猛然擡頭見兩丈開外的月桂樹下,煦之一身白衣銀袍負手而立,袂角翩然,正眼眸深深地望向自己,眼底挑着輕笑。
她不由得一驚:王回來了,他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這兒多久了?他是來找我的嗎?他要對我說什麼呢?我該向他說什麼呢?
苓嵐怔怔地看着他,一時忘了施禮。
煦之向她緩步走近,快走到她跟前時,她才忙着向他屈膝行禮,久蹲的腿發軟,竟一個趔趄,煦之搶上前扶住了她。
苓嵐尷尬之餘多了幾分羞怯,咬着嘴脣悄悄瞥了他一眼。
煦之臉上笑意瀰漫:“本王終於明白,你的最擅長的是——跌倒。”數日前在兩儀城與泊顏對弈時曾苦苦思索過苓嵐到底有何過人之處,此刻他突發奇想,有了這番答案。
的確,苓嵐來銳宮之後的每一次立足不穩,他均有參與,從撞上石榴樹,到散步時撞上他的背,還有折臘梅後的摔倒,和那春日的荷塘邊二人一起摔入水中,再到兩儀城他拽了她一把,還有那暗夜中她徑直撞上了他的肩膀……
苓嵐莫名其妙,嗔道:“王就是愛胡說。”
“本王何時胡說了?”煦之自從把她從國公府召回來後,一直不苟言笑,此時心事雖未了,但已不如之前壓抑。
苓嵐被心事纏擾,抿嘴不答。
“王祖母大發雷霆了。”煦之見她不語,換了個話題。
苓嵐不解地望着他:難道他選的王后,王祖母不滿意?
煦之猜她可能還沒得到消息,目不轉視地看着她的眉眼道:“本王這次去了好逑之會,着實有了很大的收穫。”
“苓嵐也替王高興。”她微笑,心卻沉了下去,對於他而言,她到底算什麼?
“此話當真?”煦之見她確實流露出笑容,“本王還在憂慮,明年的好逑之會要怎麼辦。”
苓嵐擡頭端詳着他,眼波如秋水清澄,不明所以:明年?王的意思是明年還要娶側妃?
煦之憋不住了:“這次,婧歌公主提前離去,會上,土族的王孫昊均邀了嫺歌公主。”
“嗯?”苓嵐尚未反應過來:難到王選了槿年?不對不對,槿年還不能參加……
“傻丫頭。”煦之笑道,“還沒想明白嗎?本王就是兩手空空地回來了,王祖母才大發雷霆啊!”
苓嵐恍然,他之所以興高采烈,是因爲他去赴會,但誰也沒邀,他根本沒打算要娶水族公主……他這時候獨自前來,是要特地告訴她?
她心裡竊喜,收住了嘴角的笑,露出了遺憾的神情,還是被煦之發現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喜色。
煦之饒有趣味地看着她,於她眼角眉梢、鼻翼嘴邊的每一處微細的變化瞧得一清二楚——這個不笑的表情反而透着忻悅。
“陪本王走走。”他的聲音冷清中夾在着柔情。
“是。”苓嵐努力控制好嘴角的弧度,聲音幾不可聞,她眺望着遠處嵐煙飄渺,樹影淺淺如鐫刻其中。
二人踏着黃葉小徑,煦之在前,苓嵐落在他小半步之後,幾乎與他並肩而行。他們有多久沒這樣逛過了?在半年前只是平常的小事,如今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彌足珍貴。
在這寒涼交替的秋末初冬,在這雲霧繚繞的薄暮中,在這片紅衰翠敗的園子裡,在這桂清菊淡的香影下,他們就這麼安閒地走着,不疾不徐,沒有片言隻語,心都想到了一處。
風起時,他們的衣袂一起飛揚在如輕輕摩挲着,他每每轉頭看她時脣邊柔柔地翹起,她回望的眼眸清澄且躍動着歡愉,彷彿他並非君王,她亦非奴婢,而是世間最爲尋常的一對愛侶,在自家的花園裡悠然散步。
這時承列已命人備好晚膳,正自從後殿出來相請,遙遙看到這久違的場景,猶豫良久,竟不敢再踏前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