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對於別人來說如同天下掉下餡餅的事,對於丁一來說,他卻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對老天官王直說了一句:“諸公厚愛,小子受之有愧,然,卻之不恭。*便也只好拜領了。”聽着他鬆了口,老王直也鬆了一口氣,來時他本極不安的,害怕丁一死活不鬆口,當然還要推給於謙,是于謙說丁一識大體,不會讓王直難做;陳循又在邊上暗示,說搬于謙過來,有點以先生之尊強壓丁一,只怕反而會讓丁一生出逆反心理反彈,老王直才無奈過來的。
“如晉果是正人,老夫先前對你有些誤解啊……”王直絮絮地說着一些好話,真的是好話,這回不是捧殺了,因爲沒有必要,明朝這年代,一般來說,致仕之後的官員,大家都秉着好頭不如好尾的原則,儘可能是留些臉面,一團和氣收場爲好。
丁一忍着王直身上那濃郁的老人味,應付着他說話,甚至在心裡惡意地揣摩着,部閣是不是故意派王直這混身老人味的傢伙,過來噁心自己?以那教人難耐的老人味逼自己就範接旨麼?丁一忍了一炷香左近的時間,耐不住開口道:“老大人部務繁瑣,不過若有閒,不妨活動一下筋骨,國家還需老大人這德高望重的架海金梁來支撐啊!”丁一着實是在心中腹誹的,人家王驥也七十多,沒事舞舞大馬騎騎馬,便不見這麼強烈濃郁的老人味。
老王直聽了很開心,至少表面上就是這樣。一味的稱讚着丁一年少有爲云云,長鎮南疆必能使大明邊陲安定;又不盡地唏虛,說是可嘆丁一爲國披創不能視事。否則的話,若是由丁一出任兵部尚書,能於朝裡共事,就如何、如何云云的一大堆好話。
然後接下去便是接旨,這個儀式便也成了一個流程,與剛纔不同的,是皇帝還下了一份口喻:“母后關愛。你不能推辭。朕記得如晉說過八大處,這些內侍若不方便安置,便按八大處章程辦理就是。”丁一聽了也只好哭笑不得地領旨。英宗記性當真是極好的,在貓兒莊時和他提過後世八大處的建制,也就是參謀處、政治處、副官處,書記處。軍需處、軍械處、軍法處、軍醫處。想不過無意中一嘴巴,過了幾年他依然記得,不過他記性再好,卻終歸不知道八大處設置意義所在,以爲便是如同宮中御馬監、浣衣局一般的設置。
當下領了旨,便見劉永誠又出來再宣了一次太后的懿旨,丁一也就一併領受了,文胖子和曹吉祥也奔了過來。那些孫太后殿裡的女官、宮女數十人也出殿來,和那御馬監的近百執長槍的內侍一同。連回自己住所收拾東西的時間都沒有留給他們,劉永誠只是對他們說:“須得盡心盡力,侍候好公爺,下午或是明日,自有人幫爾等收拾細軟送到金魚衚衕。”
但在這些人隨丁一出宮之前,劉永誠又向丁一行了禮,懇求道:“如晉少爺,這曹某是奴婢手下使喚慣了的,可否容奴婢與他說上兩句?”丁一看了曹太監一眼,後者明顯對於老上司劉永誠還是很有感情,於是丁一便點了點頭,教這曹太監留下與劉永誠說話,那些宮女的內侍,教曹吉祥和文胖子領着,便向宮門而去。
方自行離了清寧宮,就聽着曹吉祥在訓斥那些內侍:“蠢貨!跟緊些,若不是跟着侄少爺,汝等早就是死屍一具!不信麼?不信便等着看,那沒腦子的蠢人,還去跟劉永誠這老狗述舊,呸,真真取死有道!”
丁一聽了有些莫名其妙,只是開口對曹吉祥道:“好了,別打罵他們,都是爹生媽養的。”
曹吉祥連接行禮應了,諂笑道:“侄少爺心善啊!只是那跟奴婢一樣姓曹的傢伙,真是腦仕進了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丁某人一時有點不太明白曹吉祥的意思,便隨口應了這麼一句,因爲他沒有太多的功夫去聽曹某人拍馬屁,着實還有太多的事情要謀劃,奪門成功,只是一個開始,終究不是結束;只是一個奠基,絕對不是高樓萬丈已成。
但還沒有行到東華門,夏時就匆匆領着幾個小宦官飛奔而來,這大冬天雪還沒化,他竟是奔得一身熱氣騰騰,趕上來卻又是一道旨意:“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忠國公朱祁一實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報效……”
甚至還提到朱元璋讚歎徐達的話“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中正無疵,昭明乎日月”,然後接着方纔是實惠,“朕悉邊務艱難,南有倭賊橫行於海,黃逆、侯逆擾我兩廣……。茲特命忠國公設八大處於廣東,以統籌兩廣兵事……至艦隊堪用,則移置於四海大都督府。錫之敕命於戲,威振夷狄。深眷元戎之駿烈功宣華夏,用昭露布之貔薰,暫錫武弁,另加丕績,欽哉。
丁一接了旨,仔細去看,邊上太監夏時便討好地道:“如晉少爺,這可不是爺爺的恩典,而是先前爺爺的口喻,教着部閣諸公聽聞,之後部議出來的結果,再由內閣票票擬……”也就是說,這份仍然不是中旨,是正式流程出來的聖旨。
就是諸部、內閣大佬,聽着英宗口喻,讓丁一弄個八大處來安置宦官,然後按夏時說的:“於大司馬便向爺爺詢問這八大處是什麼名目。”于謙聽着八大處的名目,就知道是用於軍旅的架構,所以就提出不能兒戲,要求交由部議,結果部議通過,內閣也票擬了。
夏時叮囑了丁一,離京之前要把八大處的細節章程交到兵部大司馬處,然後就揣着丁一打賞的銀票喜滋滋地離去,曹吉祥和文胖子兩個,在邊上激動得不得了:“開府啊!侄少爺,這是開府!”開府建牙,不要以爲,這是一方藩鎮纔有的概念。明朝以前的大將也有開府的,大臣也同樣有,只不過藩鎮必定要開府建牙,不然手中的地盤無法管理罷了。
但於整個明代來說,開府,除了韃子入關以後的南明不提,基本就是沒有這概念的。
這個問題說開了,就很嚴重,也牽涉很多,最爲粗糙簡單的來說,就是明朝首輔,和以前各朝代的丞相的最大區別在哪裡?除了沒有率領六部的法理性之外,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前各朝的丞相,是開府的丞相。
明朝以前的相府,不是指字面意義上所指的,丞相的宅子。在西漢來說,那是丞相的府衙,設有相府的十三曹:一西曹、二東曹、三戶曹、四奏曹……皇帝有六尚,丞相有十三曹。而明朝的閣臣不領有任何屬於個人的辦事機構,既無閣僚,也無閣府。
現時丁一這忠國公,就有了八大處這個架構,雖然聽起來仍是歸屬於兵部,還說以爲四海大都督府的艦隊可以用了,這八大處就歸四海大都督府,但毫無疑問,丁一這就是變相開府。加上景帝賜予丁某人二千親衛的恩賜並沒有被剝奪,丁某人在法理上是沒有開府建牙,但實際上卻是有了這樣的權力了。
不要以爲建牙沒有什麼大不了,地方上一府黃堂、一地守備出入護衛者衆多,可那不是建牙啊,那跟後世的臨時工沒區別,沒編制的,只不過是家丁罷了,有錢人也可以搞上一些,只要沒人出首聚衆謀逆就得了。明代有很明確的規定:“凡備倭守備行都指揮事者,不得建牙、升公座”,行都指揮事者,就是都司的首領官了,大明天下有多少都司,橫豎不過十七,各朝有增減,大致差不了太多,等同一省軍事主官,都不允許建牙、升座。
臨時工這玩意,不是現代人才發明的東西。
“至於麼?”丁一衝着曹吉祥和文胖子擺了擺手,卻就苦笑了起來。
爲什麼部閣要把丁某人拱上忠國公這個位置呢?因爲除了歷史上奪門之變之後,石亨專權和明末、南明時節這等整個政府機構陷入混亂的時期之外,國公是不參議朝政。便如英國公張輔,南京大功坊的守備南京的魏國公——當英宗聽王振這個軍事白癡煽動,起大軍北征,無論是大功坊的將門,還是張輔這數平安南的老軍頭也好,都只能勸,最後不行也就只能隨陪英宗去捨命,因爲他們是國公,正常來說,就是不參與朝議。
丁一被封國公,也就是絕了他再入中樞之路。
看似尊貴,其實是士大夫階層,把這個要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的傢伙,直接排除出朝廷中樞的手段。這也是爲什麼老王直會專門過來,對丁一說這個封爵是諸部閣議出來的,意思也就是士大夫階層在這件事上,是取得了一致,丁某人還是回兩廣玩自己吧。至於這個八大處,就是畢竟忌憚着丁某人的兇名,作爲踢丁某出政局回兩廣玩自己的補償。
不過對於丁一來說,心中着實是無比暗爽!
他所希望的,就是讓他回兩廣玩自己啊!把兩廣的工業化進程推動起來後,纔有可能把整個大明帶領進工業革命的大時代,然後在馬上要到來的大航海時代插上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