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和那一衆軍頭聽着不禁齊齊擡頭望向楊善,這當口正是丁某人炙手可熱的時節,說能耐那是武能拓地、文摘探花;論聖眷更是名入玉碟、永鎮兩廣;道風流,詩詞傳唱大江南北;說權勢,迎英宗復辟九五之尊……更兼年少多金,海內人望負於其身,所謂光芒四射莫過於此了,這也是石亨等人隱忍的根本。
但正是因爲丁某人奪眼的光芒,教得他們身在局中,卻是不經意地忽略了那些真正把持着大明帝國的人物,內閣閣臣、諸部尚書,更有把持着相權于謙於大司馬。這時聽着楊善提起,一衆軍頭之中,通達如石亨者,便點了點頭,高禮那些一時還轉不過來的,卻就還問了一句:“於大司馬爲何要向丁容城下手?” 但也是這麼一句之後,自家卻就猜到了七八分。
楊善煎着茶,老神在在地笑道:“爲何?那日說是明日便離京,天子親自把臂送出還教丁容城走時就不辭宮了,大約是不忍離別之類的,老夫與諸部閣在乾清宮外都還聽着的。可如今,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哉!”那此軍頭畢竟浮沉宦海多年的人物,這關節是一時口比腦快罷了,本就料着幾分,此時緩過神來,又有楊善指點,哪裡會想不通?
丁一說要離京,這是于謙和陳循他們當時能接受與他合作的根本,就是丁某人事成之後,遠離權力中樞,結果好了,現在又是兵演,又是上八大處章程,又是英宗召入宮去連夏時的司禮監太監都驅開密議……又說要搞什麼國際戰爭法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走?
“再過幾日,許是說海面結冰,海船靠不了岸,又近新符換舊符,宮中必會挽留。過了年再南下。”楊善親自煎好茶,倒入杯子,伸手一讓,對那些軍頭說道,“請茶。”喝了一口茶,便笑着說道,“年過完了。哪有大年初一出行的?怎麼也得初九之後吧?都初九了,不如元宵燈會過了再走?哈哈哈。實話說,換誰在龍椅上,如晉居於京師,大抵都會覺得心頭安穩許多的,畢竟論起文韜武略,這位確是天賦奇才!”
石亨飲盡了杯中茶,放下茶杯笑着接道:“但於大司馬卻就耐不住了,有丁容城在,別說相權。就是兵部的事,皇帝只怕也是要請丁容城去顧問一番的;首輔更是不自在,原本是大司馬操持着相權,這倒也罷了,若是出了錯,大司馬還是得負責的;現時又多一個致仕的丁容城,到時如有什麼差錯。總不能問責到早就說要‘明日離京’的致仕官員身上吧?於是首輔不單多出個婆婆,還是得由他來背黑鍋的婆婆,哈哈哈!思公所言極是,某等不必沮喪……”
但還沒等那些軍頭附和,這個時候,楊善的長隨快步入了內來。卻向楊善說道:“老爺……”
還沒開口,楊善要止住他要附耳來報的架勢,對他說:“諸公皆非外人,何必弄這模樣來做怪?只管說便是,可是丁如晉那邊出了什麼事體?”
那長隨面色有點難看,不過聽着楊善的話,卻也只好老老實實回道:“是。丁容城已從右安門出了京師,現時送別軍民人等漫山遍野,站在城牆上看去,黑壓壓全是人,丁容城的弟子搭了一個臺子,小人回來稟報時,丁容城正那臺上講學……老爺!老爺您怎麼了!”
他還沒說完,楊善一口血生生就噴了出來,不過他這歷經數朝的人物,當場就硬生忍住沒有昏闕過去,揚手止住要撲上來的長隨,用目光示意不要妄動,過了半炷香左右,他那口氣才平息下去,拿起爐上的熱水,兌了一下涼了的殘茶,喝了下去,又取手帕拭去須上血跡,卻對石亨等軍頭說道:“見笑了,老夫自負心思靈動,想不到,今日卻教如晉比了下去,諸公,不若也與老夫一同前去,送一送丁如晉?”
石亨剛死了侄子,看着楊善這模樣,真擔心這個政局上的盟友也死了去,開口道:“思公,還是保重身體爲好吧,這麼冷的天,又剛剛……”這明顯就是被氣到吐血啊,對身體損傷是很嚴重的,再說楊善也是六十好幾的人,石亨是真心勸他休養一番。
“不礙事的。”楊善掙扎起身,行了幾步,真的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便叫人備了轎,和一衆軍頭往右安門去,他這府第就在京郊,過去右安門倒也是方便,不一陣就看着那人羣,真的只怕有幾萬人,儘管搭了個木臺,但在人羣望去,也根本看不清人,只是一個黑點,丁一用了鐵皮喇叭也不濟事,是他在臺上講一句,下面數十個親衛手持鐵皮喇叭,便整齊的重複一句,倒是在人羣邊緣,還隱約能聽得清。
只聽得兩句,楊善便搖了搖頭,對身邊扶着他的石亨低聲說道:“好好準備來年兵演吧。”
意思就是不要等丁一倒黴了,至少短期是沒這指望。因爲楊善聽着丁一在說:“……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學生離京已向天子上了摺子,若以學生看來,大明今後,當以仁德布澤四海,永不稱霸,不主動挑起戰事……但狄夷侵我之地,學生以爲,吾等後人,略有生氣,當光復舊土纔是……大明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
那喝采聲不時打斷着丁一的講演,就是因爲聽着這幾句話,楊善才會對石亨這麼說。
因爲楊善聽出來,丁一是和于謙、陳循這些大佬,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協議。
“永不稱霸?”石亨有點不明白了,向楊善低聲問道,“這麼說,丁容城是要馬放南山?的確打下安西都督府和雲遠,也足名留汗青,此後若是戰事不順,倒是損了令名……”
楊善搖了搖頭,聽着丁一還在進行的講演,聽着幾萬人狂熱高呼:“大明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當真是震耳欲聾,他苦笑道,“石侯想差了,可知安西都護府疆界有多大麼?至盛之時,恐怕單止是安西都護府,就與北宋全盛版圖不相上下啊!”
“難道他真到重新打到碎葉去?”石亨聽着也是嚇了一跳,仔細去想丁一的話,愈覺楊善說的不無道理,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又說略有點生氣,就要光復先輩舊土,這麼說,丁一是表面上安定人心,事實上仍舊是在準備打仗的。
楊善由親隨開路,向前擠去,聽着石亨這話,停了下來,低聲對他道:“碎葉?如晉之心,依老夫,只怕不會停在碎葉水的!”
“再過去哪裡還有舊土?”石亨不解地這麼問道。
楊善無奈正好給他掃盲:“安西都護府是到後來不濟勢衰,纔會提起碎葉水……龍朔元年,正是盛唐,大食人入侵波斯,波斯王子俾路斯遠赴長安求援,大唐於是在波斯的疾陵城,設波斯都督府,任命卑路斯爲都督,隸屬安西大都護府!”
疾陵城也就是後世伊朗的扎博勒。
看着石亨合不上的嘴,楊善又接着說道:“那是安西都護府的西面,波斯都督府、安息州、濛池都護府……”安息州就是後世烏茲別克斯的坦布哈拉,“北邊呢?貞觀二十二年,堅昆首領求內附。唐朝以其地設堅昆都督府,封其首領爲左屯大將軍、堅昆都督,隸屬燕然都護府,燕然都護府也就是後來的安北都護府。”
堅昆大約就是在西伯利亞平原葉尼塞河上游的範圍。
“波斯不知在何處,不過聽着要比碎葉更遠了……堅昆,某聽行商說過,那是極北千里啊!”石亨也一時聽着失神,“盛唐年間,疆土竟如此浩大……”
楊善翻了翻白眼沒有再說下去,直至行了幾步,看着石亨沒有跟在上來,還在原地喃喃自語,纔回身扯了他一把,無奈對他道:“唐雖盛,但於常論,一般也就是到碎葉,老夫方纔提到的疆土,當時也只維持到十數年的,老夫是說,若丁容城喪心病狂的話,可以一路打到波斯都護府,都可以說是舊土。”
石亨聽着楊善的話,方纔清醒了過來,但在他心裡,卻在轉着另一個念頭,他慢慢下定決心,明年兵演,一定不能墊底!因爲聽着丁一的話,又聽着楊善的掃盲,他突然發現,丁一奪門那夜說過的,跟着他,要當藩鎮也是可以的,若丁一真的打過去,別說去到什麼波斯都護府,只要真能打到碎葉,朝廷不太可能在那裡置州縣的,那麼真的是有可能弄出藩鎮啊!
想到這一節,他的心就火熱起來。
軍頭和文臣的心思不同,特別是石亨,他和楊善所追求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楊善想的是如何在京師中樞拿到權勢,入閣也好,主持部務也好,就是他的目標,就算他只是秀才出身,畢竟終究是士大夫階層;石亨想的可不是這樣,軍頭期望的,當然就是有自己一塊地盤,然後開府,可以不用和地方官吏衙門扯皮,自己說了算的藩鎮,也就是國中之國。
在這一瞬那之間,他就有了決定,不論其他軍頭怎麼打算,他是決心不與丁一扛了。
愈近了那臺子,看清了臺上那個年輕、挺拔的身影,丁容城的身影。
他發覺自己心中一點也不介意跟隨着這個年輕人,只因跟隨着他,便是最大可能,成就自己的藩鎮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