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也沒跟他多費口舌,只對身邊那七連的軍械員招了招手,後者遞上來一個滿是血腥味的盒子,丁一打開了盒子,向着金時習問道:“你說的文武雙全,佔着天時地利人和的李篤李大官人,可就是這位?”
“蓬!”這卻是金時習的後背,重重地撞在馬車廂內壁上。
他真的被嚇到,應該說,被嚇慘了。
這可不是別人啊,是李氏朝鮮現時的國王難得看中的全州李家當家人李篤啊!
就這麼死了?就讓這位富貴閒人這麼把首級割了?
“足下可看清楚了,是這位沒錯吧?”丁一在馬車裡,斟了兩杯茶,閒閒伸手一讓,笑道,“請,請茶。”
金時習哪裡敢去拈杯?只是四輪馬車再寬敞,前後兩張沙發式的椅子,中間一塊展開的摺疊桌面,這便教得想跪下磕頭的金時習,一時無處施展,就是找不到地方跪下,擺弄了半天,丁一看不下去,腳尖往他膝上一墊,借力把他蹭回椅子上去:“這些虛禮能免則免吧。”
但沾着椅子的瞬間,倒是讓金時習陷入混亂的頭腦清醒了過來,怎麼說也是生六臣之中的人物,他一下子就想通了,除了面前這位就是丁一丁容城,還有誰能讓楊守隨和劉吉,這麼恭敬地持弟子禮?還有誰能被身穿蟒袍玉帶的太監服侍,且又能提兵馬飄洋過海?
金時習也是五歲多就能作詩的人物啊,想通以後,金時習就用要砸穿車廂底板的架勢。“咣”一下,就在桌板與椅子的縫隙裡跪了下去。抱着丁一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先生!朝鮮蒼生萬幸啊!得先生親臨!”然後就是一些什麼君臣之道,要爲端宗復仇。又是什麼祖武其繩之類的,訴說這現時王位上的朝鮮國王,得位不正云云的話語,簡直就是在外頭被欺負了的孩子,找着失散多年的親爹那架勢。
丁一好不容易把他勸了起來,卻就見着金時習滿臉淚痕,激動地說道:“只教誅此獨夫,何拘海外小島?何拘全州?便是朝鮮全境,盡投附先生。也是蒼生之福啊!”他指的是劉吉和楊守隨和他提的租借與駐軍的問題。
“悅卿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丁一聽着卻就臉上浮出不愉之色來。
對方已想通,丁一自然也不會不認,不單沒必要,而且這個時候,也到了應該攤牌的時節。所以丁一很嚴正地向着金時習說道:“若是教化諸夷倒也罷了,朝鮮久沐漢化,國號猶是太祖所定,華夏豈能吞侵屬國之土?於汝心中,大明便是如斯不堪?學生便是昏庸至此?”
李氏朝鮮開國之後。李成桂呈表給宗主國大明:“……謹將‘朝鮮’、‘和寧’等號聞達天聰,伏望取自聖裁。”而當時禮部復以明太祖旨意答覆:“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且其來遠。可以本其名而祖之。體天牧民,永昌後嗣。”
金時習聽着,連忙又再跪下。不住磕頭:“下國小人惶恐!惶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萬死!但求先生,暫息雷霆之怒啊!”他信不信丁一說的話都好。他是真的怕丁一發怒,因爲李篤的首級就在桌上擺在,要是丁一真的發作,一刀割了他頭去,又能如何?朝鮮國王顧忌的是如果殺他的話,有些民心動盪,丁某人可沒這顧慮,李氏當家人李篤殺得,他這辭了官,死了舊主,不事新主的金時習,通俗的說,就是爺爺不親姥姥不痛的貨,殺不得麼?
“起來。”丁一冷着臉對金時習說道。
“你若能把全州治理好了,再來找學生說其他事宜不遲,若是你連全州都治理不好,就算把國王拿下,又當如何?到時朝鮮這塊土地,你又治理不來,端宗那幾歲大的孩子,能濟什麼事?還不是靠你們這些大臣?你們沒辦法,只怕這朝鮮就陷入亂世了,這樣,你要知道,卻就不符合大明的利益了,連下面屬國都整不清爽,教天下萬國,如何看待大明?”
金時興聽着熱淚盈眶,連連稱是,丁一看着差不多,就端起了茶杯,金時興倒是很識相,便下車辭了去。
回得到港口那邊的駐地,文胖子和曹吉祥早就在外候着,見着四輪馬車一到便迎了上來,丁一推開車馬卻見曹吉祥跪在車邊,充作人肉凳子的意思,不禁搖頭道:“老曹,這時節你耍什麼寶?趕緊起來!”
雖然被訓斥,曹吉祥表面上一副沮喪的模樣,心裡卻是極爲快意,他哪裡不知道丁一的性子?只不過來上這麼一出,便可搶了文胖子的風頭嘛,在丁一面前露了個臉,他在宮裡廝混出身的,這手真的玩得極爲嫺熟。
因爲接下來就是文胖子向丁一彙報談判的細節,所以曹某人就變成小透明瞭,他可不樂意自己成了透明人,這樣下去,漸漸的,丁一也就會習慣於想不起他來了。
可憐丁一哪裡會去轉這些念頭?下得馬車,便教文胖子從頭說起。
“全羅道諸地港口,皆作爲大明出兵的代價,凡全州朝鮮百姓,無大明四海大都督府關防,片板不得下海;租借濟州島及左右全羅道諸港口方圓一里之地,爲大明駐軍之所,租借費用爲每年七十二兩紋銀……”文胖子就把他與楊、劉兩人,跟金時習談判的結果一一向丁一稟報。
丁一聽完了,接過曹吉祥遞來的熱手巾拭了臉,搖頭道:“這是絕對不成的。”
文胖子聽着愣了一下,他有些不明白,這不就是丁一交代要辦好的事麼?租界,駐軍權,還撈了一個海防的權力,自然也包括了進出口商稅啊!所以他便向丁一問道:“胖子腦子不靈光啊,少爺還是給個準信吧!”
“駐軍是爲什麼?”丁一把手巾遞給曹吉祥,坐了下來,警衛員打了一份飯菜端上來,丁一邊扒拉邊說着,“駐軍不用錢麼?駐軍的錢糧誰出?李氏朝鮮現時又有多少海上的商稅可以收?不論有沒有這條文,出了海的船,東海艦隊上來收稅,誰敢不交?可明白麼?”
文胖子還是有點轉不過彎來,邊上曹吉祥卻就小聲地說道:“少爺當真天縱之才,老奴這豬狗不如的腦子,聽着都清爽起來。咱們大明天朝上國,便是駐軍,也是爲着保這屬國的太平,是本着大義,又看着這李氏恭順,方纔惠彼……”
“沒錯,就是這道理。”丁一聽着點了點頭,放下筷子,對曹吉祥說道,“派人去叫金某人過來,老曹和胖子一起跟他談,這回不必遮掩了,幾個事,一個就是駐軍的費用開支,是怎麼個說法;一是不允許朝鮮有任何軍事權,也就是說,差役可以有,軍隊,他們就不用了,大明的兵給他們保着平安呢,要軍隊幹什麼?一是兵源的提供。這三件事,要落到實處去,老曹,怎麼談你懂吧?”
曹吉祥得了差事,心中大喜,這回也不遮掩了,開口便道:“李朝自立國就是不堪的,爲了王位,兄弟相殘,父子相逼,咸興差使,舊自有之,爲萬世計,朝鮮還是不要軍伍爲好!大致就是這般,不知道老奴可是領會了少爺的意思?”
【咸興差使,指的就是,第五子李芳遠殺死了太祖寵愛的世子李芳碩、七子李芳蕃及重臣鄭道傳等人;太祖李成桂其後被迫讓位於次子李芳果;隨便再李芳遠再引發第二次王子之亂後,太祖李成桂自開京出奔,直逃老家咸興。而登上王位的李遠芒屢遣中使問安,李成桂直接就把使者射死。最後李成桂還是被李遠芳挾持回京。】
丁一端起湯喝了,點頭道:“便是如此。”
說白了,就是裡子要,面子也要。
大明是不干涉他國內政,大明也是不搞霸權的,大明是爲了屬國好啊!
揣摩上意這方面曹吉祥是有天賦的,文胖子確實比之不過。
不過丁一併不知道,從李氏老宅密道逃出的李愈,此時正居於全州水師營盤,咬牙道:“日出之際,帆漿全出,八艘戈船分兩隊,定要將明人的船隊一舉殲滅!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邊上水師將領有些猶豫:“大人,八艘戈船齊出?何至於斯?那明國的船隊,除了幾艘中號福船,連一艘戰艦也沒有,兩艘戈船,足以潰之!”戈船也就是龜甲船,對朝鮮來說,屬於戰略武器了,八艘齊出,那水師將領覺得太誇張了,船一出動,水手、水師兵卒等等,也是要花費的,更別提各種軍器消耗。
李愈氣得拔劍斬下一角案几:“某要的不是擊潰!某要全殲此獠!不如此安能平得滅族之恨!”他說着提劍逼問那將領,“現時逃得到水營這裡的李家成年者,就只餘下某一人了,你是要抗命欺主麼?”
“職下不敢,只是殺雞豈用牛刀?”那水師將領看來也是有實戰經驗的,“只是李大人已定計如此,職下便遵令而行,全殲彼等明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