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二十八年,襲府。
時值深秋,佳期已盡的花無聲凋零,輾轉旋入塵。桂花、木槿、一串紅則開得正豔,搖曳起舞。
馥郁或清淺的花香融入蕭颯風中,絲絲縷縷蔓延入室。
香芷旋蹙了蹙眉,不喜歡幾種香氣糾纏不清地縈繞在鼻端。放下手中的毛筆,她端起茶盅,啜了口茶,視線不經意地瞥過襲朗。
他站在書案前提筆書寫,眉宇平靜,神色專注。
太醫要他臥牀休息,手臂不可運力,儘量不要走動。他是不肯聽的。彷彿那身體、傷病是別人的,與他無關。
香芷旋放下茶盅,以手托腮,望向窗戶。
花樹暗影投在窗紗上,隨風浮動,間隙中的光影如碎玉,晃人的眼。
她微微眯了眸子,視線在室內打了個轉兒,落回到襲朗身上。
他穿着一襲玄色箭袖錦袍,髮髻、劍眉漆黑,面容、雙手被襯得更顯蒼白。
清雅俊倫的容顏,清寒寂寥的氣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籠罩,與萬丈紅塵隔離開來,獨守一方寂冷。
三年馳騁沙場、千里如火殺戮、劍斬七名敵將——這些是他成婚前的經歷,她總是難以將這些與眼前這人聯繫到一處,又分明是不容辯駁的。
若沒有那些經歷,他便不會身負重傷,她便不會嫁給他。
他是在戰捷那一場硬仗中負了重傷,回京後傷勢反覆,一度命懸一線。襲家老夫人、大夫人張羅着給他沖喜。她的祖母、伯父抓住了這時機,事情雖然一波三折,到底還是如願以償,兩家結了親。
其實他哪裡用得着沖喜?性情那樣堅毅,對自己甚至都是殘酷的,豈能輕易被傷病索了命。
斂起思緒,香芷旋走到襲朗身邊,給他續了一杯熱茶,瞥見硯臺裡的墨汁所剩不多,拿起了墨錠,卻又遲疑起來,“要不要歇息片刻?”
“沒事。”襲朗凝住她的手,白皙,細瘦,“喚丫鬟吧。”很懷疑她沒那份力氣。
香芷旋微笑,“正覺着有點兒冷,做點事能暖和一些。”
襲朗的視線上移,對上了那雙大眼睛。宛若墨玉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水光瀲灩,眼尾微微上揚。她眼中有着淺淺笑意,和他剛一對視,便垂了眼瞼,專心磨墨。
他也就繼續凝神抄寫《法華經》。佛經能夠平和心境。
筆尖逸出的一筆一劃,都會帶來尖銳或鈍重的疼。這過程,如同手持利刃,一下一下折磨着自己。
也不是跟誰較勁,更沒逞強的意思,實在是因傷口不論怎樣都會這般作痛。那就不如適度地做些事,筋骨不至於僵滯,心神不至於倦怠。
偶爾想一想沙場的崢嶸歲月,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朝夕之間,殺紅了眼,浴血成魔,賭上了生死。結果呢?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這成名的都險些喪命,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場,再不能見人世風月。
心緒起伏,筆下的力道便不由控制了,右臂尖銳的疼痛一次次襲上心頭,讓他呼吸一滯。
他放下筆,回身落座,這才發現身側的人已磨好了墨,正凝視着窗臺上花瓶裡的數枝玫瑰。
等一會兒,她就要忍不住擺弄一番了。
襲朗的脣角不自覺上揚,斂目打量着她。
是生於南方的女孩,膚色白皙通透,身形纖弱如柳,穿着淡粉色褙子,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似的。真的,怎麼看都不像是及笄之人。
可她也只是模樣稚嫩,不是沒城府沒主意的。
成婚第二日起,她就被拘在了房裡,美其名曰好生服侍他,其實是長輩不願意讓她露面,被人私下議論。
起初他擔心她心裡委屈,讓她每日和自己一起抄經打發時間。這幾日下來,才發現她心寬得很,不需誰開解。
此時,她將先前側目的花瓶捧到炕桌上,找出剪刀,取出花枝,悉心修剪之後,再逐次放入瓶中。
她應是擅長此道,所以才無法忍受鮮花被敷衍的對待。
插花之於她,就像是在下棋:認真佈局,逐步完成。每一枝花放入瓶中之前,都是經過細細思量的。
其中的門道不少,花枝要錯落有致,花色要相互襯托。他也承認,經她一擺弄,每日一換的瓶中花會成爲房裡不容錯失的一道風景。
她每一日的光景,便是用這類小事消磨掉的。
從未見她有過委屈的神色。
該委屈麼?應該的。
他這局中人都極其厭惡勞什子的沖喜說法,何況她了。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嫁進門來,要面對的可能是他傷愈,更可能的是新婚不久便守寡。
太不公平。
可惜他那時精力不濟,又是在事情定下來之後才知曉的,能做的少。
起先香氏是要將她的二姐香綺旋許配給他,後稱香綺旋染了惡疾,他的祖母當機立斷,說不是還有個女孩子麼?又已及笄,換她就好。她的祖母、伯父即刻答應了。
就這樣,這個可憐的孩子被結結實實地坑了一把。
不管怎樣,她以沖喜爲由嫁入襲家,總是會低人一頭。
在外人眼裡,高看她的,說是廣州知府的侄女,低看她的,便說是區區商賈的女兒——她早逝的雙親很有經商的頭腦,生前在南方已小有名氣,賺下了一份偌大的家產。可惜都是薄命的,前些年先後病故。
這樣的出身,其實完全可以嫁個門當戶對的,沒理由高嫁受人冷眼。但是香氏人心不足,爲了能調任至京城,沒少利用她和兩個姐姐。
她們香氏三姐妹,在廣州很有些名氣,個個樣貌出衆,卻都是破落戶的性子。自然,這些是他這幾日才聽說的。
樣貌出衆,她的確是,即便看起來顯得年紀小,卻無疑是很美的。至於性情麼,只是覺得她也話少得很,別的還沒發現。若是當真潑辣,也不算是壞事。這府裡局面複雜,她要是受氣包的性情,還真不好辦。
只要不動輒耍小性子做糊塗事就好。
襲朗緩了片刻,又起身提筆。自己的情形自己清楚,這樣是有好處的,每日書寫的時間越來越久,動作也一日比一日靈活。
香芷旋手裡剩了最後一枝花的時候,感覺到他的視線終於離開了自己,身形略略放鬆,無聲地籲出一口氣。
在他眼裡,自己是怎樣的?
她是抱着沖喜、做寡婦的心態嫁到襲府的。自然,如果不是有沖喜這前提,襲家也就另覓人選了,不會要香氏一族的女子。
襲家是開國元勳,歷經六朝風雨,出過一位閣老、四位名將,是權傾朝野的名門望族。
四品知府的女兒,能與襲家結親都是高攀,更別提她這樣的情形了。
兩家之所以能結親,是香家老太太與襲家老夫人有些交情,香家還給了襲家八萬兩銀子。
起初與襲朗定親的是香綺旋。
香綺旋一向看不起行伍之人,上至將軍下至兵卒,概以武夫相稱。
聽聞襲家急於操辦婚事爲襲朗沖喜的消息之後,香綺旋乾脆果決地跑了。留下的信件中說,她已有了情投意合之人,抵死也不會嫁給一個將死的武夫。
香家哪裡敢跟襲家說實話,只說香綺旋患了惡疾,不能成婚。
沖喜遠嫁的事便落到了她頭上。
她們三姐妹,自幼跟長輩作對,跟姐妹窩裡鬥,沒一個性子柔順的。香家怕她也溜之大吉,命專人看着。
她那時忍不住冷笑連連,說到了京城把二姐的醜事說出去再做傻事也不遲。
祖母和伯父聽了惶惶不安,對她承諾:只要安分地嫁進襲家,她想要什麼,他們都會盡全力成全。
她也不客氣,趁機開了兩個條件,心願得償後才安心待嫁。
這就是她嫁入襲家的大致經過。要讓她說,不過是香家貼錢又送人的一樁爲人不齒的事。
都不是話多的人,幾日來經常這樣相對無言。是彼此那一點點尊重,維繫着這樁並不般配的姻緣。
在她啓程遠嫁之前,他的護衛趙賀帶着他的親筆書信到了香家,堅持要見到她本人,並要她當面寫回信。
香家自是不想同意,可趙賀態度堅決,也只能答應。
襲朗的信件只有寥寥數語:我傷重,生死難測,三小姐是否真心願意嫁我?
她苦笑着寫了回信:若襲四爺另有良配,妾身自是不敢高攀,眼下妾身聽從長輩之命,甘願出嫁。
之後,讓她沒想到的是,趙賀當即看了她的信件,隨即取出襲朗給她的第二封信:
成婚之後,若命喪黃泉,我保你餘生安穩;若能轉危爲安,我不負你。
很明顯,他揣度着她的心思,並針對不同的情形寫了不同的答覆。便是她答案正相反,想來他也有安排。
那時她想,二姐根本不需私奔的,襲家的態度並不代表襲朗的態度。
後來,成婚那日,他雖然沒能給滿堂賓客敬酒,卻拖着病體與她行了結拜大禮。
他無疑是尊重妻子的。
是因此,她將千里遠嫁途中的忐忑、惶惑、惱恨深埋於心底,投桃報李,守着規矩,盡着本分。
男子紙上的一句不負,不該深信,也不能置若罔聞。拭目以待吧。
薔薇躡手躡腳走進門到了香芷旋身側,低聲通稟:“何媽媽來了。”
何媽媽,香綺旋的奶孃?香芷旋以眼色詢問。
薔薇點了點頭。
“把她帶到後面的小花廳。我見見她。”
薔薇稱是。
香芷旋將手中那支白色玫瑰隨手放在炕桌上,編了個謊言知會襲朗:“我陪嫁宅子裡的下人過來了,我去見見。”
襲朗頷首,“去吧。”
香芷旋加了件斗篷,出門前用力搓了搓手。她生於南方,北方這深秋之於她,不亞於南方的冬季。
襲朗留意到了這一幕,沒來由地想起她每晚裹緊被子縮成一團的情形。
他命人喚趙賀過來,吩咐道:“讓內務府趕做幾個手爐。庫存的若有精緻的,便先送幾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