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被安置在了他膝上。
襲朗的雙臂就那樣半是摟抱半是禁錮地擁着她,下巴抵着她肩頭,雙手在她背後打開畫冊來看。
起初拿到手裡翻看的時候,只以爲她是一面看畫冊一面臨摹,隨手將臨摹的畫作夾在了書頁裡,便是從第一頁開始翻閱。卻沒想到,她立刻急了起來,必然是另有文章了。
很多年沒有這樣濃烈的好奇心,很多年沒有在滿足好奇心的時候這樣愉悅——
“阿芷,你居然偷偷地畫我。”他說。
是線條極簡單的畫作,用墨筆畫的,但是畫裡的他的神色分明。這樣反倒最見功底。此刻他看到的入畫的自己,站在書桌前寫着什麼,眉峰微蹙。背景雖然也只隨意勾勒幾筆,卻不難看出,是他前一段日子抄經的某個時刻。
香芷旋掙扎着擋住他視線,“所以纔不要你看啊。”
“不會是把我所有狼狽的時候都畫下來了吧?”
“……”香芷旋認真回憶——這人有狼狽的時候麼?她還真不記得。
“畫得很好,等我看完。”他將她的小腦瓜按在肩頭,“聽話。”
強行看人的私有物,還要人聽話……太不講理了。她氣哼哼地腹誹着。
襲朗慢慢翻閱着,脣角的笑意越來越柔軟。
前面十幾張都是畫的他,睡夢中的他,蹙着眉的,眉宇平寧的;抄寫經文的他,愜意的,略顯不耐的;還有出門時他的背影,冷清寂寥的,神采奕奕的——以前他從不知道,一個人尤其是自己的背影,也可以流露情緒,也可以簡簡單單一些線條就能勾勒出。
再往後,是關於含笑、薔薇、鈴蘭、結香一些畫作。這些他就只能看看,無從記得是哪個時刻下的她們細微神色的流露。
最後一張,是拜堂成親後,掀起她蓋頭的他轉身離開的側影。
他一點點喜悅也無。
沒辦法喜悅——那天的他,傷重,真是疼得讓他恨不得磨牙。
他細細審視。嗯,別的還好。
合上畫冊,他一手覆上她白皙的頸子,“阿芷啊。”
“嗯。”她悶聲應着,知道手臂自由了,就環住了他,用了些力氣,把臉埋在他肩頭。揹着他畫他好多次,不是正經的肖像,還是出於習慣——他會怎麼想?
“這是多喜歡我,把一幕幕記得那麼清楚。”他語帶笑意。
“什麼啊。”香芷旋立時坐直了身形,和他拉開距離,認真地看着他,“我就是習慣了,而且每天看你的時候最多,畫你的次數自然也就最多。”剛纔設想過他會作何感想,想了好多種的,怎麼他的反應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唉,英雄嘛,名將嘛,出人意料纔對啊……她只能這樣寬慰自己。
襲朗牽了牽嘴角,亮亮的一雙眸子看住她,“承認喜歡我就那麼難?”
香芷旋眨了眨眼睛。是啊,承認喜歡他,好像比自己那一番解釋更好,但是她只是對他坦誠,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了——都沒用腦子。
“不難。可是這和喜歡你是兩回事……”她記得自己說過喜歡他的,一次還是兩次來着?應該是一次,還有一次是說他很好很好——好像是這樣的吧?腦筋轉不過來了,對着他那雙眼睛,她總是反應遲鈍。
“傻瓜,越描越黑的意思你知道麼?”襲朗笑着趨近她容顏,微微側頭,捕獲她雙脣。
不含慾望只有情意流淌的一記親吻,綿長,輾轉,溫柔。
溫柔之至。
溫柔到她想讓自己溺斃在他這樣溫柔的時刻。
比之牀笫之歡,她其實最喜歡與他用這樣的方式親暱。
也清楚,他明白她,才這般對待。
之後,他與她說:“不催你,要過一輩子,要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多得很。”
的確如此。“是啊,要一起過一輩子呢。”她輕聲說着,笑盈盈看住他,“可是一輩子很久,我們會一直這樣麼?”
“一直說我是騙子,我承諾也沒用。”襲朗笑微微地把她抱緊了一些,“承諾一輩子這種話……也的確是我說不出的。”說什麼呢?說我們要相濡以沫海枯石爛?多少人說濫了的話,他纔不要說,這類話,仍是想想就牙酸。
“是啊,你這個騙子,纔不肯說陳詞濫調。”這一點,香芷旋大抵了解他,“也是,說過的話都可以抹去,日久才見人心。”
“明白就好。”襲朗到這時才問道,“怎麼會有這種隨時把身邊人畫出來的習慣?”
“嗯……就像是一種用畫筆記錄一點兒事情。我畫了很多很多這種畫,現在存了幾箱子了。”香芷旋跟他細細解釋道,“平日要是留意到一些比較反常或是覺得該重視的事,我就喜歡畫下來。像你看到的這些,是我平時留意到的一些小事,記下了她們一些反應,細細品着,就能看出她們的品行了——忠心耿耿的和心猿意馬的人遇到一些事的時候,反應肯定不同。我畫下來之後,慢慢回憶慢慢品,日後再細細觀摩,就知道哪個可以重用哪個不能輕信了。”末了,素手撫上他容顏,眼眸充盈着笑意,“但是你不一樣,我就是看着你好看,而且你特別能忍耐病痛,很多情形我都記得特別清楚,這才畫的這些畫。不想讓你看,是怕你想偏。”
“嗯,法子別出心裁,話也是動聽的很。”襲朗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從不是不知足的人,亦明白,阿芷是最嬌柔卻有傲氣的花,需得耐心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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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就到立冬了。
這天下午,府裡針線上的人送來了香芷旋的冬衣。
小襖、棉裙、斗篷;中衣、寢衣;另外有睡鞋、靴子、繡花鞋。
冬日不適合穿太嬌嫩的顏色,香芷旋循例選了一些大紅大綠,另外還是按照自己的喜歡做了紫色、珠灰之類的幾件衣服。
其實她初時並不是很信任府裡的針線房——不是質疑手藝,而是擔心處境不好被下人敷衍,所以一面按定製說了對冬衣的一些要求,一面又讓薔薇、鈴蘭去京城名氣最佳的綢緞莊金秀閣將一應衣物各做了八套。
府裡針線房的衣物送到面前,香芷旋才發現她們並無一點兒敷衍,想來定是婆婆交待過的。不論怎樣,針線房的人也是盡心了,反正她是挑不出瑕疵,便賞了來送衣物的人一兩銀子。
衣物的人走了之後,她就開始喜滋滋地試穿衣物,又問薔薇:“金秀閣什麼時候把衣物送過來?別拖到天寒地凍的時候纔好。再有,手藝真像你說的那樣好麼?”
薔薇就笑應道:“冬至前一兩日肯定就送過來了,老闆親自允諾的。再有老闆、徒弟的手藝在京城的名氣真的不小,達官顯宦的女眷不乏去那兒做衣服的——主要是花色樣式總是別出心裁,而且除非同一家人,從不做重樣的繡樣款式,這也是要價高的原因。”
香芷旋放下心來,更生幾分期待。金秀閣,名聲早就傳遍了大江南北,她這種很在意穿戴的人,早就對這家歷經百餘年的鋪子有所耳聞。鋪子第一任老闆是位繡藝絕佳的繡娘,姓名就是金秀,之後代代相傳到了如今。金秀,早已被人傳成了奇女子,她擔心的是活計一代不如一代。
因爲對襲朗、香若鬆配合行事放心,所以她就沒問襲朗具體要怎樣收拾二房,只等着來日看好戲。
所以,只關注這些與自己息息相關的生活瑣事。
用晚膳的時候,她才記起大嫂對自己的提點,遣了丫鬟,期期艾艾地對襲朗道:“我身體底子不好,還需要太醫來把把脈,給我調理着……嗯,我就是犯愁,要讓誰去給我打聽這種醫術出衆的太醫。”
“問我就行。”襲朗言簡意賅。
“……”香芷旋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擡眼看向她,“是哪兒不舒坦,還是——別的方面?”
“不問你了,我去問別人。”她底子不好,要調理是擔心日後子嗣艱難,這些怎麼好跟他明說?她跟大嫂是走出一步就看到十步開外了,卻不能指望他也能看那麼遠。
“你還真是慢性子,急死人。”襲朗無奈地笑了,其實心裡直嘀咕,他不才是她最親近的人麼?怎麼她好多話就不能直言道出呢?
“嗯……”香芷旋忍着沒去撓臉,她覺得有點兒發癢還發熱,“我底子不好,大嫂擔心我子嗣艱難,就……”是難於啓齒又讓她打怵的一件事,但是,這是最實際的問題,她不能不重視,不重視的話,來日要吃的苦頭更多。
“也不用急。”襲朗很冷靜地給她分析,“老夫人撐不了多久,孝期之內,不能添孩子。這樣一來,你能安心調理的日子不短,不急這些。”
這話雖然過於冷漠殘酷,但又如何奢望他會對一個隨時都想殺了他的老婦人心懷慈悲?
那不是傻子就是神仙才辦得到的,他兩樣都不是。
隨後,襲朗又道:“京城有幾位醫術卓絕的大夫,讓含笑、薔薇等人去打聽一番,請一位過來就好。太醫院那些人就別指望了,襲府與宮裡的關係錯綜複雜,除非皇上指定的人,不然難辨善惡。再者,進了太醫院的人並非就是良醫。”
這一番話就很有聽頭了。香芷旋點了點頭,笑道:“記住了。”
襲朗又叮囑道:“不提議讓你用藥膳調理的大夫,不用。是藥三分毒。”又對她緩緩一笑,“我不急。”
香芷旋笑着垂了眼瞼,“你急也沒用啊,我就是這個不爭氣的身體。知道你是寬慰我呢,快用飯。”語必,夾了一塊八寶肉送到他碗裡。
“我說真的呢。”襲朗探手過去,撫了撫她面頰,“小傻瓜,不準以爲我是在敷衍你。”
“嗯!”她對他笑起來,笑靨如花,擡手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我信。”除了某些例外的情形,他的話,她都深信不疑。
溫情脈脈的一刻,他卻煞風景:“自己都還是孩子脾氣,誰敢指望你早早爲人AA母?”
在她鼓起小腮幫掐他手之前,他笑着反握了握她的手,“快吃飯,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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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日一早,襲朗開始出門走動,看看與自己一同從沙場返回京城的將領,登門拜望離京前教導自己習文練武的先生。
太子見襲朗已然痊癒,親自在府中擺下酒宴,慶祝他痊癒之喜,帖子午間送來的,時間定的卻是當天晚間,竟是顯得比襲朗還高興。
晚間,襲朗去了東宮赴宴。
香芷旋獨自用過飯,坐在燈下做繡活。
先是薔薇走進門來,“大老爺過來了,在小書房等四爺回來過去說話。”
香芷旋想,自己就是不裝病,大老爺以前來的時候她都沒去請安,現在就更不用了。心說他願意等就等吧,等到三更半夜纔好——盼着襲朗晚回來一些。
過了一會兒,含笑進門來稟:“三奶奶房裡的小蓮過來了,要見您。”
香芷旋點頭,“讓她進來說話。”
小蓮進門行禮後道:“今晚三爺去了光霽堂,與老夫人、二老爺議事,一時半會兒不會回房,三奶奶想見見您,您要是方便,能不能移步過去一趟?”
香芷旋想也沒想就搖頭,“我不能過去。”大夫人前腳將錢友梅禁足,她後腳就跑過去探望,算是怎麼回事?再者說了,誰知道這是不是錢友梅給她挖了個坑?
小蓮又道:“那麼,三奶奶過來見您一面,可以麼?她有要緊的事找您。”
是什麼事呢?香若鬆的話成真了?但是,讓錢友梅進這清風閣,不還是不把大夫人的吩咐當回事的行徑麼?她還是果斷地搖頭,“也不行,壞規矩的事我不能做。”她與婆婆情分尚淺,之前一樁樁事情都是婆媳之間相互尊重纔有的結果,這件事也要如此。
小蓮恨不得要哭出來了,“四奶奶,我家三奶奶是真的有事要求您相助。”
香芷旋歉意地笑了笑,“是她禁足,不是你們禁足。回去告訴她,讓人過來將她的意思轉告給我就好。”
小蓮又看到了希望,慌忙稱是,匆匆行禮離去。
香芷旋斟酌了片刻,猜想如果錢友梅要找她相助,就只能是襲脩趁火打劫才肯幫她解除禁足的事。如果是這樣,她幫還是不幫?不幫不過是維持現狀,幫忙又落不到什麼好處。
不划算。
她這樣的心思,錢友梅不難想到。既然如此,錢友梅應該會主動給她好處——她要的好處,當然不是襲脩或香若鬆心裡裝的那些東西,而是錢友梅調頭和她站到一處,幫她跟襲朗收拾二房。
沒有所謂的長輩時不時地出現在面前做張做喬,心裡的負擔就減輕了。
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她是錢友梅,一定願意這樣做的——夫君是個人渣,任由老夫人和二房擺佈,錢家的運道想指望這幾個人,根本不可能了。但是錢友梅如果能跟襲脩對峙,像香若鬆一樣用老夫人收了大筆銀子這事兒做把柄,照樣能在這府裡過下去。
錢友梅與襲脩和離是不行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錢友梅纔不會做虧到底的買賣。
襲脩在這府裡沒什麼分量,但是對於女子而言,這門第進來難出去更難——出去之後誰會願意娶一個襲府不要的女子?娶了被襲府收拾可怎麼辦?
wWW ●ttκΛ n ●¢ 〇 錢友梅是挺討厭的,但是如果加以利用,效果應該格外喜人。與她跟香若鬆互惠互利的情形差不多。
心念轉動間,襲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