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的書房內。
襲脩跪在地上,身形僵滯。他已跪了一整日。
而這一整日,大老爺只問了他一句話:“你在外面與一個戲子有染,她生了孩子,是真的?”
襲脩點頭承認,剛要開口解釋自己和那女子一樣,中了二老爺和二夫人的圈套,大老爺已將茶盞砸到了他身上。
之後,大老爺就不說話了,躺在牀上沉思。
襲脩不敢動,不敢說話,只好那樣跪着。
滿心暴怒、震驚、痛恨的大老爺,得到襲脩的承認之後,心頭升起濃濃的悵惘、無奈和無力。
這讓他沒了說話的心情,一個字都不想說了。
他一整日都在回想前塵事。
這些年一直忙於政務,很少有時間這樣靜下心來,回憶生命中出現的很多人,經歷的很多事。
最先想到的是原配。他娶妻自然是老夫人做主,原配出自侯門,只是她是在雙親三十幾歲的時候纔出生的,並無兄弟姐妹。原配嫁過來沒幾年,雙親先後病故,老侯爺病故之前也不曾過繼一個孩子繼承爵位,是因此,原配孃家就此沒落。
原配人單勢孤,老夫人又是在那時候開始得了太后的另眼相看,處境一日比一日艱難。原配性子剛烈,他要她忍耐,她有時聽,有時候不聽,與老夫人在內宅明裡暗裡鬥法,與他在房裡爭執吵鬧是常事。
夫妻情分淡了,慢慢的,他很少回正房歇息。
他從心底,最是看重老三的生母孫氏。孫氏生得小家碧玉,又溫柔體貼,他對他們母子很是照顧。
後來原配害了癆病,沒多久便去世了,他續娶了寧氏。寧氏只是稍稍比原配的性情柔和圓滑一些,也是爭吵時多。
孫氏卻始終乖巧聽話,是朵溫柔的解語花,只有她能給他片刻清靜、安寧。慢慢的,他與她生出了很深的情分,只要回內宅,便直接去孫氏房裡,到正房的時候,必是寧氏有事要跟他說。
後來,孫氏開罪了寧氏,寧氏給她扣上了一個蓄意毒殺主母的帽子。他百般周旋,試圖勸說寧氏給孫氏一條活路——他是不能相信的,那樣的一個溫柔似水的女子,怎麼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寧氏卻是鐵了心要除掉孫氏,說在他和老夫人的縱容擡舉之下,孫氏人心不足,生出了不該有的妄念,不得不除。明面上的罪名自然是假的,這些纔是真的。還冷笑着問他,不過一個妾室,府裡的半個主子,我發落不得?你要是決意保她,我便將此事告訴老夫人,看看她會不會藉機連你一併懲戒。
老夫人對此必是喜聞樂見,與他一起擡舉孫氏,恐怕安的就是這個禍心。
他保不住孫氏,只得遂了寧氏的心思。
孫氏死前過了一段極是痛苦的日子,他去看望過幾次。她哀哀的求他善待老三。他答應了。
他每次看到老三的時候,便會不自主的想到孫氏,平日對這個孩子總是多幾分寬容。這些年老三明裡暗裡幫二房做過不少事,他知道是因痛恨寧氏而起。
寧氏奪走了他最在意的一個女子,奪走了老三的生母,他又何嘗不恨她?錯綜複雜的局面之中,他選擇了縱容老三,讓老三一點點的懲戒寧氏。
而今年老四回京之後,局面逆轉,他一直在想,要找個時間好好兒的跟老三說道說道了,讓他日後安分一些,只做長房的子嗣,他會盡力給他謀取一個好前程。
可是與老四說起的時候,老四總是不肯答應。
他就想,老三肯定不是老四的對手,先說服老四纔是要緊的,那樣一來,先給老三一個像樣的事由,他自然而然就能放下別的是非,只爲前程打拼。
怎麼也沒想到,他一直給予理解、縱容的老三,竟做出了這等醜事!
太諷刺了。
寧氏與襲朗走進門來。
襲朗瞥過飯桌上不曾動過的飯菜,心知大老爺這次可不是賭氣不吃,而是氣極了吃不下東西。
寧氏並不說話,坐到了一張椅子上。
襲朗將手裡一份狀紙放到大老爺枕邊,“羅老闆今日請人寫的狀子,你看看。是以你的名義給二房還債,還是讓他們與羅老闆對簿公堂,選一個。”
大老爺連生氣發火的力氣都沒了,“以我的名義給他們還債,還要以我的名義分家各過,日後就讓他們在西院常住,便是他們要搬家,也不允許。”頓了頓,又道,“不准他們看望老夫人。”
老夫人跟二老爺可是一直母慈子孝,如今這局面該結束了。
“嗯,你受累把這些話寫下來或是當面告知他們。”襲朗又用下巴點了點襲脩,“老三呢?你打算怎樣處置?”
大老爺居然笑了,“這襲府已經是你的了,要我出面的事與我說說也罷了,老三的事何須問我。”
襲朗斟酌片刻,“讓老三搬去他的書房院思過,安哥兒交給錢氏撫養。錢氏想要的,無非是孃家過得好一些。也容易,等香家大老爺進京爲官的時候,讓錢老爺補他的缺,也算是正常升遷。”
“行。”大老爺點頭。
襲脩卻猛然擡頭看着襲朗,“不行!安哥兒怎麼能讓錢氏撫養!我不同意!”頓了頓,語氣堅決地道,“我要休了她!我便是孤獨終老,也不要身邊有那樣一個女子!”
襲朗好笑地搖了搖頭,“你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麼?”
襲脩急切地道:“這本就是老夫人做主的親事,你我都深受其害,當初都是不得已……”
寧氏沒忍住,語聲冷淡:“你翻臉倒快,平日與老夫人說過這些麼?”她真是不理解這個庶子腦袋裡裝的都是些什麼。錢氏要是有選擇,又何嘗願意嫁給他。
休妻?真難爲襲脩說得出。被休棄的女子餘生要面臨什麼,他想過麼?錢氏要不是因爲他,又怎麼會被老夫人拿捏?
錢氏固然是她不喜的,但也不該被襲脩這般對待。
想到這裡,寧氏又道:“你祖母病重,你又一向孝敬,齋戒一段時日,日日給她抄寫經文祈福。”
襲朗轉身喚人,“帶三爺下去。”
襲脩被兩名護衛壓着離開了大老爺的書房,路上說自己留在房裡幾樣東西要去取一趟,護衛也沒阻撓,隨着他回了房裡。
其實襲脩只是要見見錢友梅。安哥兒要交給她撫養了,他總要看看她是個什麼態度。
錢友梅正在用飯,見襲脩回來,一副懶得理會的樣子。
襲脩遣了丫鬟,對她道:“我要去書房齋戒一段時日,安哥兒要交給你照顧。”
“趙賀來過,該說的都與我說了。”錢友梅滿眼譏誚的看着他,“你放心,我心裡對四爺真是感恩戴德,定會聽從他的吩咐,必不會行差踏錯。”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還以爲她什麼都不清楚、看不明白麼?真真是可笑。
襲脩神色一僵,索性道:“你到底是我娶到房裡的人,還望你善待安哥兒,不要被有心人唆使做出糊塗事。你若膽敢動安哥兒一根頭髮,我必不會放過你!”
錢友梅眼神掙扎,也如實對他道:“四爺讓我好生照顧安哥兒,我應下了。可此刻聽你這樣的說辭,我怎麼那麼想虐待他呢?”
“……”
錢友梅眼神滿含着輕蔑、不屑,“四爺是爲難老弱婦孺的人麼?你當他跟你一般窩囊齷齪麼?是,你看不上我,我清楚,但你清楚我心裡有多厭惡你麼?”她摔下手裡的筷子,“一見你就沒胃口,想吐!”
襲脩原本慘白的臉被這樣的言語氣得漲紅,“不過是小人得志!猖狂什麼?遲早有你對我搖尾乞憐的時候!”
“真到了那一日,我寧可上吊抹脖子都不會對你低頭!”錢友梅見他眼神不正常了,就快發狂了,忙揚聲喚小蓮,“請跟隨他過來的兩位護衛進來!”
襲脩從狂怒中清醒過來,再怎樣,此刻這處境由不得他衝動行事。
錢友梅卻抓住這時機,繼續氣他,“你也就這點兒本事,就會跟我橫,可惜啊,我不吃這套!你日後最好多巴結我幾分,我才能擔保不讓安哥兒出岔子。我可不似四爺、四弟妹,沒那麼多的仁慈之心。你要是噁心的我發了瘋,我真會殺了你的兒子泄憤再自盡的!”
襲脩咬着牙。
錢友梅挑釁的看着他,“你是一心一意想休掉我吧?也是一心一意想擡舉你那個妾室吧?明日我就將她打發出去,另配了人。我這些話可不是開玩笑的,你都給我好好兒記住!”
她說話期間,兩名護衛已走進來。
錢友梅笑臉相迎,“煩請你們將三爺帶走,別讓他繼續嚇唬我了,我一介女流,膽子小。”
襲脩要被氣瘋了,手握成拳,骨節作響,真想殺了這個女人!
護衛見情形不對,忙將他鉗制住,帶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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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大老爺服藥的時候,開始嘔吐不已,之後不論吃喝什麼都是剛入胃就吐了出來。
這兩日的情緒全部轉化成了胃火。
這樣折騰到大半夜,他身體開始發熱,前所未有的虛弱無力。
襲朗讓人連夜請了沒在宮裡當值的兩位太醫來診治。
太醫看着大老爺,都是滿眼同情,說家門不幸,誰也沒法子,您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大老爺苦笑,想着這已不是家門不幸的事情,已開始覺得自己大半生都白活了。原以爲躺兩日就沒事了,現在看來,是真的要臥病在牀一段時日了。而等到他能起身的時候,怕是說什麼都不能作數了。
他高看了老三,低估了老四。
活該。
太醫開了方子,襲朗命人連夜去抓藥。他從沒動過在湯藥裡動手腳的主意。
生老病死,他要他們如尋常人一般經歷。做錯事要付出代價,這也是尋常人該有的經歷,他不會讓他們成爲例外。
回到房裡的時候,他的阿芷正坐在炕桌一側用飯。剛剛沐浴過,如墨似水的長髮烘乾了,用一根簪子鬆鬆綰着,氣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小臉兒白裡透紅,水蜜桃似的,讓人想咬一口。
香芷旋笑盈盈看他一眼,親手給他盛了一碗燕窩羹,“快來吃點兒東西。”
看到她的笑臉,所有的壞情緒就會煙消雲散。他笑着讓她去裡面坐,自己坐在她先前的位置。
香芷旋擺手遣了下人,笑微微的道,“你走之後,六弟妹還不肯走呢,說要等着你回來。”
襲朗挑眉。在她面前,他現在已不會掩飾真實的情緒。最親近的人,自己就該是最真實的一面。“你怎麼把她打發掉的?”他問。
“我那時正睡着呢,被吵醒了很不高興,也不知原委,就說請她明日再來就是了。”香芷旋無辜的嘟了嘟嘴,“誰知道她還是不肯走,我就想啊,這兒是我的地盤啊,怎麼我說話她還不聽呢?就讓鈴蘭把她拎出去了。”她有點兒汗顏,完全是稀裡糊塗就發了話,幸虧——“醒來之後,聽含笑說了說梗概,這纔不再擔心慢待於人了。”
襲朗就笑,“就算沒有前因,你這樣做也是情理之中。”
香芷旋卻笑着摸了摸他的下巴,“我聽說六弟妹一見你就犯了花癡病呢,半晌都死死的看着你。這怎麼行呢?擺明了是覬覦我的夫君,我是不該容着的,怎樣對待都不爲過。”
襲朗則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那個人不打緊,倒是讓我想到了一件事——怎麼我們阿芷就從來沒那樣看過我?”
“我啊……”香芷旋想了想,“我不敢那樣看着你,除非你熟睡的時候。”
“怎麼說?”襲朗有點兒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