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梅花開的季節,我一個人站在海邊,海風吹起了我的面紗,我眺望着遠處的大海,心緒飄得很遠很遠……
這幾年,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幽靈,四處流浪,飄到哪裡,便是哪裡。
媽媽死了,我的心彷彿被掏空了,雖然我還有親人,可是,我卻沒有臉去見他們,也許,他們會收留我,卻不見得會原諒我。
沒有人會原諒,一個逼死自己父親的女人……
我靠着媽媽給我留的一些錢,艱苦的活着,不管到什麼地方,都可以在報紙上,雜誌上,電視上,看到北城找我的消息。
每次,我都是靜靜的看一眼,然後,轉身走開。
也許我真正過不去的,只是心裡的那道坎……
再一次回到襄陽,我已經身無分文,新年了,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只有我一個人孤單的走着,走着,卻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天黑了,夜空中綻放出五顏六色的煙花,耳邊迴盪着孩童們嬉笑的聲音,大家都在喜迎新年,第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喜慶的笑容,只有我,沒有任何喜慶的感覺。
新年對我來說,只不過是新一輪的孤獨。
不知不覺,我竟然走到了葉家的大宅門前,門是閉合着的,但我知道,裡面一定很熱鬧,只要我伸手敲一敲門,我就再也不用四處流浪,可是我卻沒有那樣的勇氣,幾年的流浪生活,讓我受盡了別人的歧視,一些調皮的孩子喜歡扯掉我的面紗,罵我是妖怪,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開始討厭我自己,可是轉念一想,我又什麼時候喜歡過自己……
我站了很久,像一個自卑的孩子,低着頭,小聲抽泣,每逢佳節倍思親,每一個新年,我都會像今天晚上這樣,哭的無法自持……
當院子上空砰一聲巨響,絢麗的煙花染紅半邊天時,我抹乾眼角的淚,黯然的轉身,離開了這個曾經一度讓我充滿仇恨的地方。
寒冬的深夜,開始飄起零碎的雪花,我緊緊的抱着瘦弱的身體,蹲在馬路的牆角邊。
我想,我可能挨不過這一夜,身體在瑟瑟發抖,心,卻無比的平靜,死亡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件值得懼怕的事,也許我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在黎明到來前,被遠在天堂的媽媽接走,從此以後,遠離孤獨,遠離一切,世事的紛擾……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神智已經漸漸不清,迷迷糊糊中,一輛車停下來,然後,從車裡下來一個人,他緩緩的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輕聲問:“你怎麼了……”
我無力的搖頭,並不想跟任何人求救,更不想得到別人的施捨。
他伸出一隻手,撫摸我的額頭,我驚慌的躲開,很不習慣和陌生人接觸。
他並不氣餒,再次伸手,只是這次,他似乎想扯掉我的面紗,我激動的吼了聲:“滾開……”下一秒,失去知覺的昏厥過去……
當我醒來時,躺在一個陌生的牀上,四周都是陌生的,我驚慌的坐起,第一反應就是我的面紗還在不在,雖然我已經很落魄,可卻還是想維護可憐的自尊。
摸到面紗還在,我鬆了口氣,起身下牀,緩緩的出了臥室,來到一間客廳中央,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誰把我帶到了這裡,當我用不安的眼神搜尋這個房子的主人時,肩膀突然被人從背後輕拍了一下。
我敏感的尖叫一聲,轉過身,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他溫和的看着我,安撫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你是誰……”我諾諾的問,依稀記得,在我昏迷前,蹲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他。
“我姓高,我叫高子安,你昨晚昏倒了,我只好把你帶到家裡來。”
“你是不是掀過我的面紗了?”
我漸漸平靜,沒有人會對一個戴着面紗的女人不好奇,在我昏迷前,他就想扯開我的面紗,我昏迷後,正好給了他機會。
“如果我說沒有你信嗎?”他淺笑着問我。
搖搖頭:“不信。”
“那我就篤定的告訴你,沒有。”
“爲什麼?你不好奇嗎?”
他起身,替我倒了一杯白開水,儒雅的說:“好奇是好奇,但我看你的反應,似乎不太想讓別人窺視你的秘密,所以,我應該尊重你的隱私。”
他的這番話讓我很震驚,這是我飄蕩多年,唯一聽到的,要尊重我隱私的話。
“謝謝。”不管是真是假,我都由衷的感謝。
“其實相比你戴着面紗,我更好奇的是,你爲什麼會在冰雪寒天裡蹲在馬路邊?你沒有家人嗎?”
“恩。”
我很怕他會追問下去,除了我的相貌,就是我的家庭,這兩樣是我最想回避的。
“如果你暫時沒地方住,可以住在我這裡。”
我再次詫異的睨向對面的男人,他竟然沒有追問我的家人去了哪裡,這實在很令我匪夷所思。
“其實,我的相貌……”
我想跟他說,我毀容了,住在這裡會嚇到他,可我話沒說完,便被他打斷:“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
這一次,詫異已經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這個男人,他太深沉了,深沉的讓我看不透他,如果他不是知道我想說什麼,又怎麼會打斷我的話,誇讚我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我生氣的起身:“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不必了。”
“等一下。”他不疾不徐的擡起頭,直視着我說:“你以爲我剛纔說的話,其實代表我已經看過你的容貌了嗎?你錯了,一個女人戴着面紗,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猜的出,她一定是毀了容,沒有誰會因爲自己長的美,而不願意讓別人看到。”
我徵徵的回望他,一時間很無措,因爲,他說的不無道理。
“你就安心的住在我這裡,這幾天天氣都不好,你若再蹲到馬路邊,就是死路一條,上天賜予我們生命,是爲了精彩的活着,而不是黯然的死去。”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妥協了,也許不是因爲怕死,而是因爲,我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好奇。
轉眼一個月過去,我對陌生的環境已經漸漸熟悉,只是對高子安,仍舊陌生。
他每天早出晚歸,生活作息很規律,從不問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更不涉足我的隱私。
終於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好奇,欲言又止的問他:“高先生,我知道也許我不該問,可我實在很好奇,爲什麼……你是一個人住?”
問出這句話時,我終於有些理解那些想窺視我的人,因爲,好奇是一種天性,無關乎好意或惡意。
他聞言沉默了片刻,我敏銳的從他眼裡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落寞,趕緊解釋:“如果你不想說沒關係的,我就是隨便問問。”
“你跟我來。”
他轉身進了書房,我尾隨着跟了進去,他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相框,我仔細一看,是他和一個女人的合影,看樣子,應該是他的妻子。
“這是我太太,我們很相愛,但是……”
他有些難過,閉上眼,復又睜開:“她死了。”
“死了?爲什麼?”我有些詫異。
“五年前,患了骨癌,儘管她求生的慾望很強烈,卻最終沒能戰勝死神。”
無意揭別人的傷疤,看到高子安傷心的模樣,再聯想到父親對母親的態度,不禁讓我對面前這個男人增添了幾分好感。
如果今天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我可能很難再相信,真愛是存在的,只是有些人,沒有那個福氣而已。
而我,可能是最悲慘的人,連與愛情擦肩而過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對不起,觸到你的傷心事了。”
我愧疚的道歉,他搖搖頭:“沒關係,生死由命,只能怪我們緣份太淺。”
“那你沒有子女嗎?”
“有一個女兒,在美國留學。”
“她新年沒有回來陪你一起過?”
“恩。”
高子安的表情有些黯然,他悽然的笑笑:“是我讓她不要回來,這個家,太冷清了……”
怕再繼續問下去,只會讓他更難過,我趕緊轉移話題:“今晚,讓我來下廚吧。”
這一個月來,高子安每天五點準時回來,然後下廚房做晚飯,他像照顧孩子一樣的照顧我,儘管我說了很多次,我可以自己動手。
“好。”他沒有拒絕。
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他拿出兩瓶法國紅酒,舉了舉杯子:“敢喝嗎?”
我笑笑:“有什麼不敢。”死都不怕,還會怕喝酒。
我們相視而坐,他替我倒了半杯紅酒,我脖子一仰,喝了個精光。
他詫異的蹙眉:“酒不是這樣喝的,要慢慢品,才能品出滋味。”
“不用,酒對我來說,和生活一樣,早已經沒了滋味。”
也許我的話太過消極,可事實上,確實是這樣的,一個把青春年華埋葬在仇恨中的女人,生活對我來說,不過是一杯索然無味的白開水。
他眯起眼,意味深長的打量我,總結出一句:“你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沒有。”我搖搖頭。
“你有,你的眼睛,出賣了你的靈魂。”
他的堅持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回答:“如果你硬要這麼認爲,我只能承認,是的,我確實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只不過,是恐怖的故事。”
他笑笑,舉起杯:“乾杯。”
我感激他沒有追問下去,相識的時間雖不長,可我已經瞭解了他的爲人,他是一個很懂分寸的男人。
我們喝的很開心,那些心中積壓的苦悶漸漸散去,高子安很會製造氣氛,他說了很多有趣的事,讓我忍不住開懷大笑,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多少年來,唯一一次發自內心的感到輕鬆,快樂。
後來,我和他都喝醉了,然後我們就一起坐到沙發上,彼此依靠着。
迷迷糊糊中,他渾渾噩噩的說:“上官馨,外面現在很冷,可是和你這樣靠在一起,我覺得很溫暖!”
上官馨是我告訴他的假名字,上官是我母親的姓氏,而馨則是我的原名,不是有意欺騙,而是這麼多年,我一直用這個名字。
我傻笑着附和:“是啊,很溫暖,我也很溫暖,從沒有過的溫暖……”
“那我們就在一起生活吧,反正你也沒地方去。”
“可以嗎?在一起生活的人,不是要相愛才可以嗎?”
“不是絕對的,除了相愛,還有適合,只要適合,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完全是我們倆的醉酒話,他無意,我無心,就這樣胡言亂語了大半夜,我們終於沉沉入睡……
天微亮時,我被窗外一道刺眼的光線驚醒,從小到大,我都習慣陰暗,對一切明亮的東西排斥,起身迅速走到窗邊,把窗簾攏在一起,屋裡唯一的光線被我掩蓋了。
高子安還沒有醒,我盯着他熟睡的面龐,想到昨晚說的那些話,頓時,覺得十分尷尬。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劃過,如果不是看到窗外的柳樹發芽了,我都不知道,原來春天已經來了。
而我,也已經在高子安這裡住了近三個月。
似乎已經沒有理由再繼續留下來,這裡不是我的家,他也不是我的什麼人,所以,我不能把別人一時的仁慈,當成我永久的飯票。
這樣想來,我在某天傍晚,留下一張紙條,靜靜的走了,也許他收留了我這麼久,我於情於理都應該當面和他說再見,可是莫名的,我有些不敢面對他。
再次穿梭進陌生的人羣,接受別人異樣的眼神,我竟有些不習慣,或許是因爲,某個人,讓我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滋味,我便開始嬌氣了……
晃悠了一整天,身上沒有錢,我挫敗的一個人來到了海邊,雖已立春,夜裡還是有些微涼,我又冷又餓,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離開了別人,就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有那麼一瞬間,我站在礁石上想跳下去,葉夢馨的人生,已經徹底沒有希望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絕望。
海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閉上眼睛,驀然間,我似乎聽到了有人喚我,那聲音似從天邊而來,令我的心不自覺的砰然而動。
“我找了你很久知道嗎?”
聲音突然從我的身後傳來,我猛的回頭,便看到了一張焦急的臉龐,成熟的,魅力的,同樣,也遙不可及的……
高子安上前拽住我的手臂,憤怒的說:“爲什麼要不辭而別?”
“我有給你留紙條。”
“這樣就行了嗎?三個月的相處,一張紙條就撇清關係了嗎?”
我詫異的望着他,有些不理解他的意思,我和他之間,有什麼撇不清的關係嗎……
“謝謝你當初收留我,但我只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你沒有義務要一直照顧我。”
“不相干的人?當初我們不是說好的,要永遠一起生活的嗎!”
他的眼神從未有過的陰霾,我陷入了震驚中,半響才說:“那是我們酒後戲言,當不得真。”
“也許你是酒後戲言,但我是認真的。”
腦子轟一聲呈現空白化,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僵持的局面維持了數分鐘後,我驚慌的甩開他的手,疾步想要離開,卻被他攔住:“跟我回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厲聲問。
“我從未如此清醒過。”他回答。
“好,就算你當初說的是認真的,那我拒絕可以嗎?我不想因爲合適而生活在一起!”
“那如果是因爲愛呢?”
我的腳步突然停了,身體有些僵硬,身體忍不住瑟瑟發抖,愛這個字眼,在我的生命中,從來就是一種奢望,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
緩緩轉身,我諷刺的笑了,走到他面前,直視着他說:“你跟我說愛?你知道我長什麼樣子嗎?不知道吧?那我現在讓你看看,等你看了之後,你就會覺得自己有多愚蠢,也會多麼後悔自己剛纔說的話!”
用力一扯,我扯掉了自己的面紗,把幾乎醜陋不堪的半邊臉呈現到他面前,故意走近:“看清楚了嗎?跟這樣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提出一起生活,你難道不怕晚上做噩夢嗎?”
高子安的表情,比我想象中的鎮定許多,他越是鎮定,我越是無措,因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兩個人在一起,憑的是感覺,而不是相貌,即使你給我看到了你的不完美,我能記住的,依然是你最美好的一面。”
無法否認內心升騰而起的溫暖,可是這種感覺令我感到可恥,就算高子安不嫌棄我,我這個樣子,又怎麼能心無旁騖的面對他……
我重新戴上面紗,一語不發的走了,身後再次傳來他的吶喊聲:“我知道你自卑,可是你忘記我跟你說過的話了嗎?上天賜予我們生命,是爲了精彩的活着,你爲什麼就非要選擇黯然的死去?”
一行清淚緩緩落下,心在那一刻,痛的不能呼吸,精彩的活着?我難道不想精彩的活着?無奈的是我的生命,早就已經不精彩了!
“不要再束縛自己,好嗎?”
他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帶着一種期待的懇求。
“你以爲我想束縛自己嗎?你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那是一種活在陽光裡的人永遠無法體會的陰暗!你讓我精彩的活着,我怎麼活?連最基本的溫飽都解決不了,我又拿什麼來拯救,我破碎的人生……”
高子安的眼圈紅了,他突然一把扯掉我的面紗,手一揚,面紗被海風吹進了大海,然後,他按住我的肩膀,篤定的說:“你給我聽好,從此刻開始,你的人生,我來拯救……”
一個月後,高子安帶我去了美國,他給我聯繫了最好的整容專家,也許等待我的,將會是另一個葉夢馨,也會是另一個,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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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我回國了,手術很成功,我再也不需要戴面紗,在飛機上,我把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高子安,對於我的欺騙,他並不生氣也不詫異,只是淡淡的說一句:“你是誰不重要,重要是我在你面前,我可以是誰。”
一縷暖暖的陽光從白雲的縫隙裡穿透進機艙,酒在我的臉上,我溢出了一抹比陽光還要燦爛的微笑,握住他的手,由衷的說一句:“子安,謝謝你,拯救了我瀕臨崩潰的人生……”
他俯身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吻,真愛不需要詮釋,更不需要華麗的點綴,簡單的幸福,就是人生最大的收穫。
下了飛機,我和他,即將踏進那座,我原本以爲,再也不會踏進的大宅,葉夢馨的人生,從這一刻開始,纔是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