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洗三
董佳琳如約來到了紫藤院,這是她以姨娘的身份進入王府以來頭一回單獨面見水玲瓏,內心,很是激動!
“世子妃萬福!”董佳琳恭敬地行了一禮,屈膝福身、頷首微笑,每一動作行雲流水、儀態萬方,較之去年夏天又長進不少。看來馮晏穎沒少請專門的教習嬤嬤教導她。水玲瓏微微一笑,指向一旁的冒椅道:“坐吧,突然叫你來,可耽誤你手頭的事兒了?”
董佳琳簡直受寵若驚,連枝繁奉的茶都險些不敢接在手裡,長輩們除了甄氏她都是見不着的,男人們除了郡王她也是見不着的,能有所交集的人中便屬水玲瓏身份最高,比起甄氏,水玲瓏更令她敬畏,當然,她不會讓甄氏發現這一差別的。
董佳琳努力擠出一個輕鬆如常的口吻:“回世子妃的話,沒耽誤什麼,我正閒着呢。”
水玲瓏眉梢微挑,端起牛乳喝了一口,目光溫和地看着她:“早該叫你走動了,一直忙倒是拖到了今天。”
董佳琳暗付,我親自上門,你寧願謊稱睡覺也不見我,哪裡當真忙了?不過是不待見我乃一介姨娘罷了。
董佳琳忙客客氣氣道:“哪裡哪裡?是婢子該主動登門拜見世子妃的,婢子疏忽了,還請世子妃海涵。”
水玲瓏彷彿不再與她虛與委蛇,而是開門見山道:“今兒叫你來是想和商量一下你哥哥和我五妹的事兒。”
董佳琳一愣,世子妃的五妹,不正是水玲清嗎?她哥哥和水玲清有什麼事兒?
這麼想着,神情緊張了起來,連眉頭也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水玲瓏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脣角始終掛着平易近人的笑,並臉不紅心不跳地道:“你哥哥和我五妹有緣得見於姚府,自此兩情相悅,我一直當他是自己人,你哥哥能順利考取功名,除了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之外,世子請的太傅也功不可沒。”
董佳琳又是狠狠一愣,世子給哥哥請過太傅?這一巨大消息完全掩蓋了阿訣和水玲清邂逅所帶來的衝擊。她記得去年夏天哥哥曾消失了一段時間,表姐說哥哥是住進外頭的宅院一心準備科考,她和表姐便都沒放在心上,難道說,那時哥哥就已經在蒙太傅教導了?
這可真是太震驚了!
若非眼前之人是說一不二的世子妃,她或許會認爲對方是在撒謊,其目的便是與當今聖上身邊的紅人拉關係、套近乎。但水玲瓏不會,連太子妃都不要的女人,又豈是趨炎附勢之輩?
定了定神,她仍難掩詫異地道:“這些……婢子沒聽哥哥說過。哥哥的口風向來很緊,別說我,便是表姐也套不出什麼話的,但婢子相信世子妃!多謝世子和世子妃對婢子哥哥的照顧,婢子感激不盡!”
語畢,起身深深一福。
水玲瓏就露出幾許讚賞之色,不濃不淡,敲好能讓董佳琳感受到,董佳琳暗自竊喜,水玲瓏晃了晃窄口青瓷杯,緩緩地道:“你哥哥沒與你說啊,那我還是等下次和他見面再談具體細節好了。原想着你們兄妹相依爲命,一些事兒能替對方拿拿主意呢。”
董佳琳又是一喜,拿沒拿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妃竟如此看重她!董佳琳眉開眼笑:“不能替世子妃分憂,真是抱歉。”
水玲瓏擺了擺手,彷彿很寬容地原諒她似的,又和顏悅色道:“等你和哥哥與我五妹成親,咱倆的關係又進了一步,明面上我不好太護着你,但只要你安分守己不犯錯,我也會盡量替你照顧你的。”
言罷,對枝繁打了個手勢,枝繁會意,轉身從箱子裡取出三匹妝花緞放在了桌上。
董佳琳眨了眨眼:“這是……”
水玲瓏淡淡笑道:“繡娘做的衣裳是府裡的定製,人人都有,這些緞子你拿去自己做些想要的東西吧!”
人人都有是福利,單獨賞的是心意。
董佳琳起身一福,激動地道:“多謝世子妃!”
……
德福家的從膳房領了食材,在桂花林子旁“巧遇”了餘伯。
餘伯提着木桶,打算弄些熱水會主院的,突然被自己妹妹叫住,他四下看了看,語氣如常地說道:“找我有什麼事?是不是夫人那邊兒有什麼吩咐?”
德福家的一副很小心的樣子,壓低音量道:“可不是夫人有事嗎?但這事兒我辦起來有些左右爲難。”
餘伯疑惑地看向了她。
德福家的又說道:“夫人懷疑世子妃早產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讓我動用關係在墨荷院查探一番,看能不能發現蛛絲馬跡,你說,我到底是查還是不查呢?查的話,萬一驚動世子妃和世子爺,我吃不了兜着走!不查,夫人那邊又不好交代!”
餘伯也陷入了沉思,女人啊,經歷了一些重大變故會和當初大不一樣,王妃和夫人都是如此,前者溫柔嫺雅,後者開朗豪放,而今呢?王妃陰沉冷漠,夫人楚楚可憐,但無一例外都不像原先那麼單純了。
“大哥,你倒是說話呀!我該怎麼辦?還是我就撒個謊,說我查過了?萬一夫人叫我把人喊去對質,那就露餡兒了!”德福家的見餘伯走神,遂出聲提醒。
餘伯摸了摸木桶的邊緣,遲疑着道:“我覺得你可以適當地查一查,世子妃的早產應當是沒問題的,世子爺和世子妃都不是粗心大意之人,倘若真有蛛絲馬跡,他們定一早發現了。至今也沒傳出墨荷院或紫藤院發賣了什麼丫鬟婆子,也不見兩位主子有其他動靜,可見就是正常的。夫人想要的其實就是個放心,她也不希望這事兒有貓膩!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德福家的覺得餘伯講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她道:“行,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二人告別,各自離開,餘伯打了水之後迅速回了主院,將上官茜命德福家的查探早產真相一事和盤托出,諸葛流雲聽完放下了手中的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紫藤院內,水玲瓏正在安排乳母的日程:“秋三娘上午當值,小夏下午當值,晚上輪着來。”
“是。”二人對這樣的安排沒有意見,相反,非常欣喜。在旁的大戶人家做乳母,那都是十二時辰守在旁側,只要小主子嚎一聲,所有人都得抖三抖的。但她們每天都能保持充足的睡眠,而且不用哄小主子,世子妃說,只要不是在餓肚子和尿牀的情況下,小主子們哭呢就讓他們哭,什麼時候不哭了什麼時候再抱起來獎勵一下。如此,她們輕鬆多了。
水玲瓏理了理袖口,面色沉靜,不怒而威道:“秋三娘住東次間,小夏住西次間,前院後院都能玩。”最後說的是小夏的女兒。那孩子她上午見了,不怯弱不張揚,文靜乖巧,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了小夏的家教不錯。
小夏感激地福了福身子:“多謝世子妃,奴婢已經與女兒打過招呼了,不許隨便進人的房間,不許隨便出紫藤院,絕不會衝撞什麼貴人的。”
“嗯。”水玲瓏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今晚小夏值夜,秋三娘回屋歇息,記得每兩時辰擠一次奶,免得奶水越來越少。”
“奴婢省得。”秋三娘恭敬地應下,轉身回了房。
小夏留在屋裡做刺繡,王府的乳母生活比她想象中的輕鬆太多,她便能用閒暇時間給家人縫些衣裳。
水玲瓏在牀上躺下:“我睡會兒,哥兒醒了你就喂,姐兒醒了叫我。”
“是!”小夏溫聲道。
水玲瓏的確累了,沒多久便進入了夢鄉。
姐兒睡眠多,中途哥兒醒了兩回,一次是拉屎,一次是肚子餓。姐兒一次也沒醒,水玲瓏倒是得空睡了大半個時辰,醒來時便聽到院子裡一陣歡聲笑語。
“不是這樣跳的喲!你把瓦片丟進格子裡後,就不能再跳進有瓦片的格子了!我跳給你看!”
一個四歲左右的小丫頭,穿一件粉紅色琵琶襟上衣、一條同色羅裙在畫好的房子裡跳來跳去。
皓哥兒一臉好奇地盯着她的腳,看着她起起跳跳、裙裾翩飛,像鮮花兒似的在暗夜遊離綻放,皓哥兒就覺得特別開心!
小秋雁跳完房子,衝皓哥兒回眸一笑,脆生生地道:“學會了沒有?學會了我們來比賽呀!”
說着,將手裡的瓦片瀟灑地遞向了皓哥兒!
誰料,皓哥兒突然神色大變,想也沒想,條件發射地一腳踹向了小秋雁!
“哎喲!”小秋雁應聲倒地,捂着肚子哭了起來,“嗚嗚……你欺負人……你一個男孩子怎麼可以欺負女孩子……嗚嗚……”
水玲瓏給姐兒餵了一會兒奶,起先還聽着外面歡聲笑語,轉眼便成了小秋雁的嚎哭,水玲瓏的眸子一緊,小夏的面色也跟着一凜,小夏放下衣衫,站起身,難爲情地道:“奴婢……奴婢出去看看。”
水玲瓏幽若明淵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惑色,小秋雁口裡的小男孩兒……好像府裡除了皓哥兒沒別的小男孩兒……
水玲瓏將姐兒放入嬰兒牀內哥哥的身邊,又替二人掖好被角,和小夏一同走到了外院,果然就看見皓哥兒滿面赤紅地站在小秋雁旁邊,雙手緊拽着衣襬,眸色複雜地看着哭成淚人兒的小秋雁。
小夏一看那名衣着華貴的小公子便知自己女兒惹到不該惹的人了,雖說她沒聽過王府有除開哥兒和姐兒之外的小主子,但也不能排除哪位貴人到府上走訪,順便帶了自家孩子。她們做奴才的,如何惹得起對方?
“住口!”想通了箇中利害關係,小夏衝女兒一聲厲喝,小秋雁的哭聲戛然而止,爾後像見了救兵似的爬起來撲進了小夏懷裡,“娘——”
想從孃親的那兒尋求一點安慰,像以往任何一次她受了鄰居的欺負那樣,然,她等來的不是孃親的輕言細語,也不是孃親的溫柔撫摸,而是毫不留情的一記耳光!
啪!
清脆,如青竹斷裂,震得衆人俱是一驚,顯然,大家都沒料到溫和有禮的乳母也能展現出如此剛烈的一面。
小秋雁驚呆了……
皓哥兒驚呆了……
圍觀的小丫鬟們也驚呆了……
水玲瓏看了看地上歪歪斜斜的“作品”,又看了看一臉羞窘的皓哥兒,心下了然,孩子們的世界是單純的,沒有階級思想,沒有尊卑之分,不論皓哥兒是出於什麼理由弄哭了小秋雁,都不是以一個主子欺負奴婢的出發點下手的。
“還不快跪下給小公子磕頭認罪?”小夏推了女兒一把,將她推跪在了地上。
小秋雁的膝蓋一痛,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向了自己的孃親,她沒做錯,爲什麼要認罪?錯的是那個小男孩兒!
她在跳房子,他跑來看着不走,她好心教他。
他笨死了,玩了幾遍都不會,她耐着性子教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親自示範給他看,結果呢,他二話不說踹了她一腳,她疼死了……
該道歉的不是他嗎?怎麼變成自己了?
皓哥兒在小秋雁對他下跪的那一霎驚得倒退好幾步,羞窘之色越發明顯,連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瞪什麼瞪,你這小丫頭?還不快給小公子賠罪?”小夏見女兒望着她發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她們娘倆兒如今就是兩隻弱不禁風的螞蟻,貴人想捏死她們簡直容易得不得了!她才奶了小哥兒一天,根本沒建立任何感情,換掉她,哥兒哭都不會哭一聲,世子妃又怎麼會爲了她這種賤民與貴人翻臉?
小秋雁不肯,她沒做錯的事,爲什麼要賠罪?
水玲瓏凝了凝眸,朝皓哥兒招了招手,緩緩地道:“皓哥兒,你過來。”
皓哥兒一聽這聲,像遭了晴天霹靂似的渾身一僵,隨即循聲側目,在看清水玲瓏時身形一轉,逃一般地跑掉了!
水玲瓏挑了挑眉,皓哥兒是單純地認生,還是……有些懼怕她?上回枝繁給他糖吃,他也是搶了東西,拔腿就跑,今天又差不多。
小丫鬟們埋頭不說話,左不過是主子欺負了賤民,她們才懶得替小秋雁打抱不平。
小夏咬脣,戰戰兢兢地跪下,等候水玲瓏的怒火。小公子跑掉,說明不願意原諒小秋雁,若是小公子回去與他娘告一狀,小秋雁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世子妃……奴婢……是奴婢沒教好女兒……奴婢願意負荊請罪……”
水玲瓏深深地看了小夏一眼,打斷小夏的話,語氣如常道:“帶小秋雁下去洗漱一番吧,他佔了上風,沒什麼可生氣的,下次注意安全。”
也沒替小秋雁平反,皓哥兒不是她兒子,她不方便管教,再者,她也沒必要爲了一個奴婢的女兒和王爺、上官茜翻臉。每個地方都有它的生存法則,小夏當初執意要帶女兒入府做工時就應當料到在府裡可以衣食無憂,卻註定得看人臉色。
小夏磕了個響頭,帶女兒回了西次間,一進屋,她就撩開女兒的褲腿,看有沒有傷口:“對不起,娘不是故意的……”
小秋雁氣呼呼地撇過臉:“孃親是壞人!我明明沒有做錯,卻偏偏叫我給他認錯!孃親顛倒黑白!孃親不正直!”
小夏的臉燥得厲害,她摸了摸女兒紅腫的膝蓋,正色道:“娘問你,還想不想給爹爹治傷了?”
小秋雁的嘴巴一張,倒吸一口涼氣,爾後低下了頭,怒火消了大半:“想。”
丈夫原本是京城外一處茂林的守林人,卻在幾個月前突然被人打成重傷,若非裝死滾落湖底避過一劫,而今怕是……記得兇手的長相又如何?像他們這種賤民,連請人寫狀紙的錢都沒有,更別說與一個武藝高強、想來身份不低的人打官司了。
爲了給丈夫治傷,婆婆就動了賣掉女兒的心思,她挺着肚子尋死覓活,婆婆投鼠忌器纔沒把女兒交給人販子。但她清楚,如果自己出來做事不帶上女兒,轉頭婆婆就能將女兒賣掉。
好在第二胎她生了個兒子,婆婆重男輕女,再輕賤孫女兒也不會虧待了孫子,不然,她真不能安心做事。
小夏忍住心疼和思念,問道:“想的話就委屈自己一點,爹爹治病要錢,全家吃飯要錢,嬸孃幫着咱們照顧弟弟,咱們是不是也得分嬸孃一點錢?”
小秋雁掰着手指頭數,似懂非懂:“那得多少錢?”
小夏的眼神閃了閃,道:“娘腦子不靈光,算不清,總之不少吧!”
簡直是天文數字,好一點的傷藥三天就得花一兩銀子,一個月下來十兩,這僅僅是傷藥,還沒算補身子的昂貴食材、全家的生活費、老人的看病錢、弟妹的體己銀子、每年的賦稅……
她如今的份例銀子是每月四兩,離扛起家庭的重擔還差很多……
小夏只覺得頭頂壓了一座大山,快要呼不過氣來,但一想到重傷在家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兒子和乖巧可愛的女兒,她又覺得自己必須堅持下去!
將女兒抱在腿上,她語重心長道,“這份差事很好,娘每個月能拿好多錢,而且又不累,娘可以用多餘的時間給爹爹做衣裳,爹爹穿不完的,娘還能拿到街上去賣,這又是一筆錢財。最重要的是,娘能把你帶在身邊,你吃好、喝好、穿好,不用和娘分開,也不用擔心你奶奶把你賣掉,你說,受點兒氣值不值得?”
小秋雁想起那些凶神惡煞的人販子,嚇得打了個冷顫:“我知道了,我下次會乖一點的。誰打我我都不哭,讓他們打,只要能呆在娘身邊就好。”
小夏點了點頭,又鄭重地叮囑道:“護住腦袋和肚子。”
諸葛鈺回到紫藤院時,水玲瓏正在補眠,姐兒挨着她,哥兒在最裡邊。諸葛鈺黑曜石般的眼底溢出一股濃濃的滿足和幸福,輕手輕腳地走到牀邊坐下。
枝繁打了簾子進來,小聲道:“世子爺,需要傳膳嗎?奴婢……”
“噓——”諸葛鈺比了個手勢,枝繁一把捂住嘴,轉身退了出去。
但水玲瓏還是醒了,水玲瓏揉了揉惺忪的眼,發現諸葛鈺正含笑看着她,遂問:“回來了,沒吃晚膳吧?正好我也沒吃。”
諸葛鈺看着她眼底的鴉青,心頭一動:“照顧孩子是不是很辛苦?”
“不算辛苦,只是睡不得整覺,每隔一個時辰必須醒一次餵奶所以有些睡眠不足,等過些日子習慣便好了。”水玲瓏雲淡風輕一般地答道。
諸葛鈺卻是眉頭一皺,想說“這樣下去怎麼行?還是給姐兒找個合適的乳母吧”,但眸光一掃過女兒似他手掌大小的身子,喉嚨又像梗了塊石頭似的,一個字也蹦不出了。
水玲瓏坐起身,打算躬身穿鞋。
諸葛鈺蹲下,拿起她的腳:“我來。”
水玲瓏一怔,這……這不合規矩吧?哪有男人給女人穿鞋子的?
諸葛鈺將繡花鞋穿在她腳上,神色自然,彷彿放下身段像個妻奴似的伺候她沒什麼不妥,實際上他並非真覺得很妥,只是想着她早產不易,又想着女兒弱小難帶,他看一眼都心疼,她終日面對,要抱、要喂、要哄,所承受的壓力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她做了巨大的犧牲,他便沒什麼不能犧牲,哪怕是他二十年來從不曾屈下的雙膝。
“傳膳吧。”諸葛鈺擡頭,寵溺一笑。
水玲瓏點頭:“好。”
二人吃過晚膳,諸葛鈺主動向水玲瓏談起了上官茜和皓哥兒的事:“……當年她就這樣離開喀什慶了,但其實沒有改嫁,而是帶着諸葛玲獨自生活。她開了一間布莊,平淡度日,五年前諸葛玲嫁給了當地一名權貴的庶子。那個男人是外室所出,並未載入族譜,有獨立的府邸,諸葛玲曾提議將她接入府中贍養被她拒絕。大約一年後,諸葛玲生完皓哥兒血崩而亡。”
“那她又是怎麼離開南越,回大周了?”
“皓哥兒的爹在去年也死了,外出巡防,掉進了沼澤,連屍體都沒打撈上來。她怕皓哥兒遭了誰的毒手,就藉着入府探望的名義放了一把火,假死,帶皓哥兒出來了。”
水玲瓏明白了,皓哥兒的爹是外室庶子,之所以不被載入族譜想來是有個非常厲害的嫡母,嫡母容不得他,肯定也容得下他兒子,哪怕是爲了不讓皓哥兒分走屬於自己的家產,那嫡母也極有可能對皓哥兒下毒手。
“父王可覈實了南越的消息?”水玲瓏不太放心地追問。
諸葛鈺不疾不徐,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地說道:“查了,臨淄的確有那麼一名權貴,也的確在外養了庶子,娶的是劉玲,也就是我妹妹,這些在戶部有案底。上官茜開的布莊在官府也有記載,她用重金買通一名農戶過繼在了他家,化名劉茜。”
言辭間一直沒叫過上官茜“娘”。
水玲瓏握住諸葛鈺微涼的手,諸葛鈺的手指動了動,接着若無其事道:“從南越到大周,她帶的盤纏被盜,她只能一邊做點繡活兒養着自己和皓哥兒,一邊慢慢朝大周靠近,沒有馬車,一路走走停停……今年夏天才走到。”
走了將近一年?!
這麼說,皓哥兒從三歲便跟着上官茜顛沛流離、風餐露宿了,難怪他那麼……孤僻,生活習性也不好,想來這路上沒少挨餓受凍,也沒少險象環生,而最令水玲瓏側目的是皓哥兒那份連許多成人年都不具備的警覺性。
猶記得初次見面時,她好心給他糖吃,他卻怕她下毒,非得讓枝繁試吃,而枝繁試吃完畢,證明糖果無毒,他大概又怕她是在撒什麼餌,所以奪了果盤便撒腿遠離“潛在危險”。
這孩子……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奶奶知道了沒?”水玲瓏又問。
諸葛鈺蹙了蹙眉,嘆道:“剛剛知道了,哭得天昏地暗,差點兒背過氣去,想抱抱皓哥兒,偏皓哥兒一直躲在上官茜背後,誰靠進,他都抓狂。”
沒幾年感情的孫女兒去世老太君都傷心成這樣,看來,瞞着諸葛姝的死訊是正確的。水玲瓏按了按眉心,問道:“皓哥兒太不合羣了也不行,趁着年紀小可塑性高,想法子讓他變得正常纔是。”
四歲的孩子,應當要啓蒙了,也得有自己的朋友。
諸葛鈺和水玲瓏想到了一塊兒:“是啊,尋常大戶人家的孩子從兩、三歲就開始識字,四歲請夫子教習,皓哥兒如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父王和奶奶商議過了,等府裡辦完洗三宴,就着手皓哥兒的啓蒙,馮晏穎的智哥兒與皓哥兒年齡相仿,父王的意思是要麼每日送皓哥兒到姚家學習,要麼每天請智哥兒到王府學習,兩孩子搭個伴。”
估計馮晏穎的兒子會被揍得很慘……
水玲瓏清了清嗓子,幾乎可以預見智哥兒有多炮灰了。
她的手指輕輕撓着諸葛鈺的掌心,諸葛鈺看向了她,她淺笑着問:“可願意接納你娘了?”
諸葛鈺眼神一閃,彷彿沒聽見似的站起身,走向牀邊抱起兒子,高高舉起,哈哈笑道:“兒子醒了,你瞧!”
噓——
一泡童子尿,噴了他滿臉……
娉婷軒內,董佳琳繡好了觀硯屏風,叫杏兒送去了郡王的書房,杏兒回來時,董佳琳正盯着三匹妝花緞若有所思。
“等你和哥哥與我五妹成親,咱倆的關係又進了一步,明面上我不好太護着你,但只要你安分守己不犯錯,我也會盡量替你照顧你的。”
她剛剛在紫藤院時沒反應過來,而今仔細一回想又覺得水玲瓏看在阿訣的份兒上照顧她是假,藉着“照顧”的名義進行威脅是真。
水玲瓏的照顧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不希望她做任何傷害喬慧的事!
水玲瓏竟是這般護着喬慧!
爲什麼?
她先認識的水玲瓏,喬慧是後來者,哪怕撇開這些,看在哥哥和水玲清即將共結連理的份兒上,水玲瓏不也該多眷顧她一點嗎?
郡王也是如此,她明明先與郡王兩情相悅,卻礙於孤女身份生生輸給了侯府千金——喬慧。
但其實,她哪點比不上喬慧?
容貌、才學、女紅……
越想,心裡越不平衡,酸酸澀澀,像打翻了十罈子陳醋,如果喬慧突然病死了多好。
但不是所有人都和諸葛姝一樣,會輸給嫉妒、輸給心魔。
董佳琳怨天尤人了半響,最終還是說服自己接納了現實。
當然,接納現實不代表認命,作爲一名優秀的小妾,籠絡丈夫是必須的,討好婆婆是應該的,敬重主母是刻不容緩的,將來的某一天母憑子貴當上平妻也不是不可能的。
細化了自己的目標,董佳琳從情緒的深淵裡解脫,又渾身充滿了幹勁兒!
杏兒就看着自家小姐從幽怨到氣憤,從氣憤到不甘,再轉爲幽怨,最終又茅塞頓開……各種表情變幻莫測,弄得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生怕她是心裡不平衡,怨上二少奶奶。
憑心而論,她雖勸着姨娘爭寵,但絕不贊成姨娘喪心病狂地去害死二少奶奶。董佳琳的道路從入府成爲姨娘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或許能做平妻,但絕不是嫡妻。二少奶奶不是喬慧也會是別人,但別人能有喬慧這麼單純善良?未必了。
“姨娘。”她走到董佳琳身邊,瞧見桌子上圖案不一的妝花緞,道,“咦?府裡不是剛來了繡娘給您做衣裳嗎?這料子又是誰送的?”
二少奶奶?二夫人?
董佳琳搖頭:“世子妃送的。”
“啊?”杏兒目瞪口呆。
董佳琳也沒打算和她解釋,不是懶得開這個口,而是丫鬟和主子之間還真不能太透明,否則失了神秘感,丫鬟打心眼兒裡便會看低主子,一看低就容易動那種良禽擇木而棲的念頭。自己選擇做高門妾已經在人格上輸了一截兒,只能從其他方面讓丫鬟覺得她值得敬重,譬如,她有前途!
董佳琳摸了摸華麗的緞子,道:“我推說太多,世子妃盛情難卻,我便全盡數領回來了,這一切啊,都是託了哥哥的福。”
杏兒本以爲世子妃是想籠絡姨娘辦點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聽了這話才大徹大悟,敢情是看了少爺的面子。少爺在朝中如日中天,有少爺的支持,世子爺便能如虎添翼,難怪世子妃待姨娘刮目相看了。
而既然世子妃都向姨娘示了好,姨娘在府裡的地位就更穩固了!她有軟肋捏在馮晏穎手裡,效忠姨娘是她最好的出路,等於這輩子她都要和姨娘耗上,既如此,她當然希望姨娘越來越好。
杏兒倒了杯茶,笑道:“姨娘請喝。”
董佳琳推開,明眸善睞道:“你把茶放着,先替我裁布,這匹秋香色的妝花緞子正好適合二夫人,圖案也很特別,不似尋常的花花草草那般庸俗,倒是簡潔明瞭,端麗大氣。時間不多了,我得連夜做出來。”
……
清雅院內,上官茜沐浴完畢,出淨房時就發現屋子裡空無一人,她的眸色一深,喚道:“誰值夜?”
一名模樣清秀的小丫鬟打了簾子進來,垂首恭順道:“回夫人的話,是奴婢,奴婢叫蓮藕。”
上官茜沉聲道:“王爺呢?什麼時候走的?”
蓮藕聽出了上官茜語調裡的不悅,又將身子福低了些,小心翼翼地道:“您進去洗漱時王爺就走了,王爺說您這些天累到了,又大病初癒,王爺囑咐您好生歇息,他明天再來看您。”
上官茜的眼底暮然閃過一道森寒的冷光,卻很快恢復了往日溫和:“是啊,我的確不宜侍寢,王爺有心了。”
蓮藕不敢接話。
這時,德福家的敲響了外邊兒的房門。
上官茜眼神一閃,命蓮藕去抱廈歇息,夜間不必過來伺候,蓮藕樂得自在,收拾一番後便去往了抱廈。
須臾,德福家的領了一名姿容豔麗的丫鬟進屋,朝上官茜行了一禮,道:“夫人,墨荷院的事兒奴婢打聽了,真沒發現任何異常,您要是不信,可以問她。”
上官茜溫和一笑,如三月春風拂面,暖人心扉:“你叫什麼名字?我昨兒去墨荷院怎麼沒看見你?”
“回夫人的話,奴婢不常在內屋走動,所以夫人沒見到奴婢。奴婢叫白梅。”
……
三日時間如白駒過隙,很快便到了弘哥兒和湲姐兒的洗三宴,尚書府、姚家、冷家、肅成侯府都收到了請帖,洗三宴一般邀請的是至親,諸如郭家是沒收到請帖的。
午飯過後,羅媽媽親自主持了洗三儀式。但由於諸葛家與大周的信仰不同,是以,細節的安排上也大相徑庭。
紫藤院的產房外廳設了香案,本該供奉碧霞元君、瓊霄娘娘、雲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可喀什慶只信奉女媧娘娘,排斥一切他們眼中的假神的存在,因此,香案中央擺的是一尊白玉雕刻的人身蛇尾女媧神像。
兩旁的香爐裡盛着小米,當香灰插香用。蠟扦上插一對特質的羊油小紅燭,下邊壓着黃錢、元寶、千張等全份敬神錢糧。
臥室的炕頭供的也不是炕公、炕母,而是女媧座下的兩名弟子,白矖和騰蛇。
女眷們看到這樣的擺設紛紛暗驚了一把,這樣的洗三能有效果嗎?但一想到喀什慶的民族信仰又都按耐住驚詫沒說話。
冷幽茹是佛教徒,沒參與喀什慶禮節的洗三,而是由老太君領着水玲瓏參拜了女媧神像,羅媽媽只管賺錢,哪怕拜的是隻烏龜她也沒什麼意見!
幾人叩拜完畢,羅媽媽正式開始了洗三儀式。
先是王府的成員依尊卑長幼帶頭往盆裡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錢幣,謂之“添盆”。
王府的人添完,便輪到前來觀禮的親戚了。
冷夫人投了一對沉甸甸的金元寶,和藹地道:“願弘哥兒、湲姐兒財運滾滾。”
姚大夫人添了兩個紅寶石金項圈,笑語晏晏道:“弘哥兒、湲姐兒洪福齊天!”
大公主放了一包荔枝、紅棗、花生,笑靨如花:“弘哥兒、湲姐兒健康成長!”
諸葛汐嘴角一抽,小氣鬼!
其他人也紛紛放了自己的禮物。
添盆完畢,羅媽媽拿起棒槌往盆裡一攪,說道:“一攪兩攪連三攪,哥哥領着妹妹跑。七十兒、八十兒、歪毛兒、淘氣兒,唏哩呼嚕都來啦!”
衆人聽得樂呵,全都笑了起來!
接下來便是給兩位孩子洗澡了,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哥兒和姐兒的臉都張開了些,彷彿沒之前看的那麼弱小。
諸葛汐和冷薇的孩子都是早產,姚家人和冷家人倒是沒覺得兩孩子有什麼不妥。
洗澡時,弘哥兒和湲姐兒都哭得厲害,主要是不大習慣羅媽媽粗糲的爪子,水玲瓏的手多嫩啊,羅媽媽的與之相比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但嬰孩哭非但不忌諱,反而寓意吉祥,謂之“響盆”。
洗三儀式結束時下午過了大半,諸葛流雲與諸葛鈺去前廳會見男賓,女眷們則留下與水玲瓏攀談了起來。
屋子裡擺了一圈椅子,老太君坐主位,冷夫人和姚大夫人分別坐在左下首處和右下首處,甄氏挨着冷夫人,身邊是喬慧;甄氏對面則是諸葛汐和馮晏穎。
甄氏今日的行頭非常出挑,一件淡紫色水印妝花緞做的琵琶襟束腰羅裙,典雅別緻、清麗脫俗,裙裾和袖口有着十分特別的圖騰,看着熟悉,卻又叫不上來名字。
姚大夫人就笑道:“這料子好看,我好似沒見過。”
甄氏難掩得意地笑了笑,語氣卻很是謙和:“哪裡比得上你身上一寸一金的蜀錦?”
老太君一般不太在意人的衣裳,輕輕地瞟了一眼,不知道爲什麼,總感覺不大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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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確實是晚了,寫到4:20,向大家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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