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芳儀把手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你去告訴大少爺!今晚他要是再不寵幸丫鬟,我明兒就把他做主給他把親事定下來!”
“啊?”詩情大駭,大少爺才十五歲,眼下定親會不會太早了些?且重點是夫人似乎……在逼着大少爺寵幸丫鬟?難道說大少爺一直都沒碰過柳綠她們幾個嗎?老爺可是把長樂軒的丫鬟睡遍了,大少爺怎麼一點兒都沒遺傳到老爺的威猛呢?還是說,大少爺潔身自好,品性高雅,婚前不與丫鬟們廝混?
要是兒子沒這方面的需要,她哪裡會逼他和丫鬟們睡覺?偏他情願……那樣,也不跟丫鬟睡!
想到這裡,秦芳儀就火冒三丈!她都是造的什麼孽!居然生了個這樣的兒子!傳出去還不笑掉大牙?
“夫人!夫人!”趙媽媽急急忙忙打了簾子進來,手裡拿着一個拜帖,看見地上的碎瓷和茶漬,太陽穴突突一跳,面色越發凝重了!
那事兒……到底說……還是不說?算了,幾個趕車婆子的竊竊私語未必作數,興許是她聽岔了,太子殿下應當不會做那樣的事!
秦芳儀深吸幾口氣,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詩情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瓷,躬身退出,秦芳儀稍稍緩過勁兒,仍是有些微喘地道:“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趙媽媽吞了吞口水,遲疑着道:“姚家那邊來了帖子,說是月中給三公主舉辦生辰宴會,想請府裡的人去熱鬧一下。”
秦芳儀恣意地擡了擡眉毛,一副不願多做搭理的樣子:“三公主的生辰宴會怎麼在姚家舉辦?往年不是在宮裡嗎?”
“這個奴婢就不太清楚了。”趙媽媽低頭雙手呈上金色的拜帖,連帖子都是用箔金紙做的,姚家真不是一般的有錢!
秦芳儀把帖子翻來覆去看了一番,眼底閃過一絲豔羨,等她女兒做了皇后,尚書府便也能如此氣派,她慢悠悠地道:“老爺公務繁忙,大抵去不了,敏玉和敏輝忙着趕同窗聚會估摸着也難騰出時間,我帶幾位小姐們去吧,你把庫房裡的布料拾掇幾匹給三小姐和五小姐送過去,再請裁縫抓緊時間做兩套春裳出來,好歹是太子妃的妹妹,穿得太差丟的也是太子妃的體面。”
趙媽媽想了想,道:“大小姐那兒……”
“哼!她那的東西比我這兒又差得了多少?”秦芳儀用手順着胸口,何必跟一個快出嫁的庶女兒一般見識?水玲瓏再大能大過太子妃?秦芳儀自我安慰了一番,情緒漸漸平穩,掃了趙媽媽一眼,發現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遂開口問道,“還有什麼要說的?”
趙媽媽訕訕一笑:“哦,就想問您午膳有沒什麼特別想吃的,奴婢去小廚房給您做。”
秦芳儀擺了擺手:“吃什麼都是那個味兒!周姨娘最近有什麼動靜沒?”
“安靜得很,便是聽說了四小姐成爲珍貴人的消息也沒瞎折騰什麼,該吃吃,該睡睡,反正是好得很。”趙媽媽心裡樂呵,夫人又開始關注宅子裡的事兒了,是否說明夫人已經決定不再消沉了呢?
秦芳儀不耐煩地道:“行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杵在這兒當路標啊?”
這句話把趙媽媽最後一絲打算講出從姚家婆子那兒聽來的消息的勇氣給打消了,捕風捉影的事兒,何須說出來徒增煩惱?再者,若它是真的,夫人和老爺也無力迴天,不是?
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響起了一聲驚天悶雷,緊接着,黑壓壓的烏雲籠罩了京城的上空,一道閃電劃過,像一隻無情的大掌生生在天際撕裂了一條口子,傾盆大雨霎那間落了下來,如千針萬線把乾坤縫合得密密實實。
“哎呀!葉茂剛抱着小姐的琴出去,沒帶傘!奴婢這就給她送去!”鍾媽媽忙放下手裡的活計,穿了件蓑衣,拿起兩把雨傘衝入了雨中。
枝繁闔上門窗,屋子裡一下子暗了許多,她又點了燭火,這纔有了些光亮。
水玲瓏看了會兒書眼睛有些澀,她微揉了揉,輕聲道:“春雨來了,天氣不會再冷了,冬天的衣裳該收的全部收起來吧。”
“是!”
“暖手捂有毛,先不收,等天晴曬曬。”
已經……曬過了!這些是常識,屋子裡的人都明白,大小姐向來不過問衣物首飾的處理情況,今兒怎麼破例了一回?枝繁的睫毛顫了顫,很快憶起暖手捂是花紅和柳綠做的,大小姐無意或有意地提起這個,莫不是……
枝繁打定了主意,靜下心來聽了一會兒雨聲,就說道:“大小姐,奴婢聽說柳綠被打了板子,好歹曾經和她共過事,奴婢想給她送瓶傷藥。”
水玲瓏……沒有反對!
枝繁拿着傷藥走後,門口的丫鬟稟報說王媽媽來了。
王媽媽顯然是在半路遭了雨,渾身溼噠噠的,一走鞋子裡都能發出吧唧的水聲。王媽媽站在門口便有些不敢進來,怕髒了主子的地兒,水玲瓏和氣地道:“王媽媽快別見外,進來坐吧,我讓阿四備雙幹鞋給你。”衣服是沒法兒換,不然被老夫人瞧見,指不定又得懷疑什麼。
王媽媽仔細看水玲瓏的眼神,發現她眼眸晶亮、清澈如水,不似在講客套話,這才恬着笑臉走了進來:“真是麻煩大小姐了!”
“媽媽何須跟我如此客氣?您跑一趟必是爲了我,這遭罪也是因我而起。”水玲瓏微笑着說完,又對阿四吩咐道,“鍾媽媽前些日子新做了幾雙厚底布鞋,就擱在我木榻旁的矮櫃裡,你去取一雙來,還有,拿幹帕子給媽媽擦臉。阿季上茶!”
“是!”二人得令,忙放下手裡的繡活兒,開始各忙各的。
王媽媽的眼底浮現起一絲讚賞,大小姐果真與旁的小姐不同,做事滴水不漏:“多謝大小姐!”語氣非常誠懇!
阿季奉了茶,阿四拿來新鞋,水玲瓏端起茶杯說道:“伺候媽媽換上。”
阿四和阿季先是一怔,爾後一起躬下身要親自給王媽媽換上,王媽媽大驚,伸手攔住她門:“哎喲!這可使不得!我自己來就好!”不過是倆二等丫鬟,真這麼孝敬她也是天經地義,可如果對方是大小姐的丫鬟,那就另當別論了。
水玲瓏微微一笑,語氣含了一分清冽:“媽媽您別慣着她們!您在府裡呆了多少年,她們在府裡呆了多少年?您爲府裡做了多少貢獻,她們又爲府裡做了多少貢獻?什麼樣的身份就該辦什麼樣的事兒!照我說,能孝敬您是她們的福氣!尚書府的丫鬟一、兩百,真正在主子跟前兒得臉的又有幾個?您打福壽院來,代表的便是老夫人!別說她們,我給您敬杯茶都是應該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這樣,纔不至於驕傲自滿犯了錯,一不留神給趕出府去,媽媽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阿四和阿季的臉俱是一白!王媽媽瞭然,大小姐這是在借她敲打倆心思不夠沉靜的丫鬟呢,想明白了緣由,王媽媽乾脆配合地伸出腳,十分坦然地接受阿四和阿季的服侍,並說道:“就是這個理!有些年輕丫鬟不知天高地厚,想着法兒地爲自個兒謀這謀那,當主子是瞎子還是聾子看不見聽不着啦?其實主子的心裡門兒清似的,只不過懶得與個把丫鬟較真兒!真哪天看不過眼了,尋個時機打發人伢子賣了了事,根本不值得主子動怒!”
水玲瓏喝了一口茶,餘光掃了渾身打抖的阿四和阿季一眼,笑盈盈地道:“在老夫人身邊做事的人講話就是在理!日後媽媽得空,我得多向您學學!”
“大小姐客氣!”王媽媽的笑意裡滿是討好。
“對了,媽媽找我可是老夫人有事?”這時,阿四和阿季已給王媽媽換了鞋,王媽媽拿過乾毛巾擦了臉,水玲瓏讓她們把東西收拾了退下。
阿四、阿季戰戰兢兢地走後,王媽媽從懷裡拿出一盒妝奩,微傾過身子,道:“三公主舉辦生辰宴,老夫人讓奴婢給您送些首飾,老夫人知道您不缺,但這是她的一點心意。”
老夫人是覺得先前當着張院判的面太親厚水玲溪、太冷落她了嗎?水玲瓏淺淺一笑,接過,看了看,露出欣喜的神色:“真好看!等雨停了我親自去給老夫人請安!”
王媽媽擺了擺手:“這倒不用,老夫人這兩日精神不濟,這會子怕是已經歇下了。”
“精神不濟?”這才幾點?便歇下了?水玲瓏疑惑不解。
王媽媽四下看了看,放低音量,嘆道:“老夫人太操勞了!一邊準備着您和二小姐的親事,一邊張羅着二位少爺的同窗聚會,忙得團團轉。”
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最大的癥結還是在水沉香的身上,老夫人不甘心自己的女兒從天堂跌進地獄,更不甘心一個庶孫女兒搶了女兒的孩子。水玲瓏按了按眉心,道:“這次的生辰宴,老夫人可說了會去?”
王媽媽面露憂色:“說是要去呢!”偏老夫人的身子……不太如前啊!
水玲瓏的眼底閃過一絲惑色:“老夫人願意入宮?”多尷尬!女兒剛被打入冷宮,她便巴巴兒往宮裡湊,怕是皇后和三妃都不會給她什麼好臉色!
王媽媽苦澀地笑了笑:“不是,這次的宴會在姚家舉辦。”
怎麼跑到姚家去了?難不成十一皇子被貓給撓傷,整座皇宮都戒嚴了?皇宮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三公主纔不得已將生辰宴挪了地方,會是什麼事呢?想起她和諸葛汐大吵一架,這生辰宴……說真的,她不想去!可她實實在在欠了三公主一個又一個人情,硬着頭皮也得去!
而既然是三公主的是生辰,郭焱……也會來的吧。
被他抱過!
好尷尬!
鍾媽媽拿着傘追出了玲香院,誰料葉茂走得太快,她愣是追到三小姐的院子纔看到葉茂。她扶着牆不停喘氣,門口的劉婆子見來者是大小姐的乳母,忙不迭地掏了帕子給她擦臉,又扶着她到自個兒房裡歇腳:“鍾大姐,您瞧您把自個兒累成什麼樣了?有啥事您儘管吩咐!我替您辦去!”
鍾媽媽穿了蓑衣,身上沒淋到多少雨,溼漉漉的全是汗水,她累得幾乎順不過氣來,劉婆子嚇壞了,趕緊倒了杯涼茶給她:“鍾大姐!您將就着喝口茶!”
這茶裡還有一股子油味兒,鍾媽媽自打跟了董佳雪,生活品味上就沒下來過,即便在莊子裡餓肚子的那年,也沒喝過這麼怪味兒的茶。鍾媽媽本能地蹙了蹙眉,劉婆子頭皮一麻,尷尬地撤回杯子:“對不住!我……我找隔壁的巧兒姑娘弄點好茶來,您稍等!”
鍾媽媽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杯子,忍住不適,咕嚕咕嚕喝了下去,她跟了夫人和小姐是她命好,不代表誰都有這個運氣,她沒道理因生活方式的差異而拂了別人的一片好心,再者,她做得不好,大家或許認爲是受了小姐的意。喝過茶,她總算恢復了些,就仍乏得厲害,劉婆子驚喜萬分!天啦!鍾媽媽喝了她的茶!她的臉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您只管吩咐,我給您跑腿兒!”
“其實也沒什麼,就給葉茂送傘,怕她淋着了,可惜我老了不中用,愣是沒追上。”鍾媽媽微喘着解釋道。
劉婆子笑道:“這個呀!我給您送!您儘管在這兒歇着!”
劉婆子自己披上蓑衣,拿了傘在垂花門處等,她是粗使婆子,沒有主子的吩咐不得進入內院,她不由地羨慕起鍾媽媽來,聽說原先在莊子裡跟大小姐吃了苦的,但如今苦盡甘來,多好!大小姐是庶女,卻不僅極受老夫人的器重,又擺脫了給人做妾的厄運,這簡直是五小姐做夢都想不來的事!跟着五小姐,怕是……沒什麼前途!縱然她有意尋個好去處,可誰的院子會缺粗使婆子?
劉婆子一邊等啊一邊想,老半天也不見葉茂打內院出來,她疑惑地走到門口,問了另一個守門的婆子:“瞧見葉茂姑娘了嗎?”
那婆子正在剔牙,隨意吐了一口,道:“哦,葉茂隨五小姐去馮姨娘的院子了!”
既給五小姐一塊兒出的門,想來是帶了傘,劉婆子下意識地想回房這麼稟報鍾媽媽,剛轉身又覺着不論葉茂帶了傘沒,她再跑一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先從討好鍾媽媽開始,她一定要努力往高處爬!
一念至此,劉婆子如實說了用意,另一名婆子沒多說什麼,劉婆子的心思她明白,不就是嫌五小姐這座廟太小了麼?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像她這般安於現狀的沒幾個了。
劉婆子拿着傘疾步走向了馮姨娘的院子。
雨下得真大,稍隔遠一些便瞧不起對面的東西,劉婆子知曉葉茂腳程快,怕趕到馮姨娘的院子時葉茂已經離開,那樣連苦勞也作廢了,是以,她加快了腳步!
“哎喲!”
走得太急,劉婆子冷不丁地和一名拿着包袱的丫鬟撞在了一起!劉婆子地位低,不敢隨意開罵,只探出手穩住對方的身形,並關切地問道:“姑娘你沒事吧?哪個院子的呀?喲!是阿蓉姑娘!”
阿蓉慌忙把散開一片邊角的包袱掖好,拿眼瞪了瞪她,卻是沒說話,直接進了院子。
劉婆子憋了一口氣,搞得神秘兮兮,以爲她沒看見嗎?不就是一些布料!有什麼好稀罕的?馮姨娘很了不起嗎?下人比大小姐身邊的人還高姿態!哼!
不多時,葉茂出來,劉婆子立馬換上一副笑臉:“葉茂姑娘!我替鍾媽媽給你送傘來了!”
葉茂微愣,她皮糙肉厚,淋會兒雨沒事,況且五小姐給了她傘,但她還是禮貌地謝過:“哦,多謝了!”
柳綠正趴在牀上,蒙着被子嗚嗚大哭,她哭自己犯賤!用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放着好好的香餑餑不要,偏去撿什麼燙手山芋!她算是看出來了,大少爺不僅討厭她,連碧青和藍兒也厭惡得緊,如若不然,他爲何放任她們三個天天鬧、日日鬧,直到最後被發現,一併趕出了院子?
枝繁進門時就聽見柳綠壓抑的哭聲,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清了清嗓子:“柳綠!”
柳綠嚇得一怔,從被子裡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又迅速縮了回去:“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你看吧看吧!從前我是一等丫鬟,吃好穿好,你和葉茂都得吃我剩下的菜,現在你們兩個過得風生水起,走哪兒都有人巴結!我……我成了雜院的粗使丫鬟!你解氣了吧!你可勁兒地笑吧!”激動、尷尬、懊惱、羞憤!
枝繁冒着大雨來看她,卻被她曲解了這副意思,當即火氣就冒了上來:“你真是……不可理喻!你說你這性子吃了多少虧啊?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小肚雞腸?好心當成驢肝肺,算我白來了今天!”
柳綠掀開頭頂的被子,氣呼呼地道:“是!我是小肚雞腸,但我沒你這麼虛僞!你敢對天發誓你來看我完完全全是出於自己的本意?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枝繁的心咯噔一下,本意是一方面,瞧出大小姐的意思是另一方面,若只有本意沒有大小姐的默許她其實沒膽子過來,當然這些她不會告訴柳綠。
她深吸一口氣:“柳綠!你不覺得自己的話太傷人了嗎?你現在這副德行值得我安什麼心?都是給人賣命的丫鬟!你過得不好,我難道不會有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悲哀嗎?我笑你做什麼?我巴不得所有丫鬟都過得好,那樣,我不費事兒也能過得好!何必像現在一天到晚挖空心思想主子到底討厭我還是器重我?”
聽到枝繁這樣說,柳綠不由地狠狠一驚,枝繁……過得並不如表面那麼光鮮亮麗?柳綠試探地譏諷道:“你也要挖空心思?騙誰呢?內院就屬你最得大小姐的心,連葉茂都比你不過!”
“那是因爲內院就我一個簽了死契的奴婢!”枝繁彷彿用盡全力咬出的一句話,令柳綠渾身一顫,聽得枝繁話裡有了哽咽之音,“鍾媽媽是大小姐的乳母,這等情分與養母無異,我就不說了。你和葉茂都是府裡的家生子,只要不是犯了花紅那樣的死罪,至多就是被調個地方做事,粗使丫鬟怎麼了?你還嫌粗使丫鬟不好?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丫鬟再不濟也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我要是不努力、不拼命,年紀一過就得被放出府!說是放,其實是趕!我孤零零一個人,拿着一點銀子,興許還沒走過兩條大街就被搶個精光!這些倒也罷了,若是遇上爲非作歹的……那都是往窯子裡送的下場!”
講到最後,枝繁捂住臉哭了起來!八年前,她親眼見過和她一起的小女孩兒,年長她三歲,也就才十、十一歲的樣子,模樣生得俊,極招人伢子喜歡,幾個人伢子便一起強了她,轉頭又賣入青樓……
她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她告訴自己哪怕是跪下舔主子的腳趾頭,也好過被那些沒良心的人糟蹋!
“哎喲,你……你……你哭什麼呀?”該哭的是她好不好?被打了板子痛得下不了地的人也是她好不好?心裡這樣想,柳綠卻探出手拉了拉站在牀邊的枝繁,她一拉,枝繁便打開她的手,她再拉,枝繁再打,如此反覆幾次,柳綠倒也沒生氣,反而吞了吞口水,語氣軟了下來,“你現在不是過得好好兒的嗎?那次大小姐問我帶誰去王府比較好,我說你們都得去,大小姐沒反對,你去了王府,那就是陪房,比家生子還高貴一點兒,哪還用擔心被送出府啊?”
得!原本該是枝繁安慰柳綠,一轉頭變成柳綠安慰枝繁了!
枝繁聽了這話果然受用,在牀邊坐了下來,止住哭泣,似信非信道:“你說的可當真?”
“我騙你,你能給我一兩銀子?”柳綠故作嗔怒。
“噗嗤——”枝繁破涕爲笑,柳綠的眸光卻暗了下來,“說了也不怕你笑話,我爹好賭,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被輸了個七七八八,我在家裡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傍個爺,給我弟弟謀條出路,我娘原先打算的是讓我跟着大小姐嫁過去,等待時機給姑爺做通房丫鬟,可我沒見過姑爺,不知道姑爺長什麼樣,萬一是個土肥圓,跟他行房我不得噁心死?”
“噗——哈哈……”枝繁的肚子都笑疼了,好半天才在柳綠殺豬似的眼神裡堪堪忍住,“姑爺……姑爺挺好看的!我不騙你,姑爺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嗯……大少爺剛毅俊朗,二少爺清秀俊美,但他們都不如姑爺!而且……可英勇了!上次我和大小姐差點兒被蝙蝠給咬傷,就是姑爺出手救了我們!如果你娘非讓你給誰做妾的話,姑爺絕對是個百裡挑一的好男人!”很開心,很眉飛色舞!
百裡挑一也不是我的菜啊!柳綠又想到了水敏玉,幽幽一嘆,“你雖孤苦伶仃,但沒人逼你做妾,若是運氣好,將來到了王府向大小姐求個恩典,指戶清白人家嫁了也未嘗不可,我這輩子……沒出路了,遲早要讓我娘賣掉。”
這回,又換枝繁安慰柳綠:“你別灰心,踏踏實實辦事,自然有人看見你的好!”這話另有所指,柳綠傷感,卻是沒察覺。
“不說喪氣話了!”枝繁笑了笑,從袖子裡掏出一瓶傷藥膏,又掀了柳綠的褥子,柳綠一驚,“你幹什麼?”
“給你擦點兒藥!”枝繁拍了拍她屁股,幾乎沒用力,柳綠仍是痛得一抽,厲聲罵了起來,“你作死啊,小蹄子!當心老孃揍你!”
枝繁瞪了她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你這張臭嘴,遲早害死你!”手,蘸了藥膏,輕輕塗在了柳綠的患處。
柳綠痛得接連倒抽涼氣:“滾!不要你給老孃擦藥!”扭過頭要掙扎。
枝繁一把按住她:“給我老實點兒!”
“叫你滾!”
“再不老實,我用臭襪子堵了你的嘴!”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
大雨瓢潑了整整三日才放晴,府裡好幾個湖泊的水漫了出來,淹了三、兩個不大不小的院落,尚書府大,倒也沒因此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老夫人便沒往心裡去。水玲瓏望着山清水秀的尚書府,頭一次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尚書府什麼都好,就是地勢太低了些,希望別再下這麼大的雨了吧!
水玲瓏鋪開宣紙,開始練字,腦海裡卻在細細思量着該給三公主送什麼禮物,若沒三公主,張院判根本不會來尚書府,這麼大一個人情,她要怎麼還呢?
“大小姐!不好了!”枝繁慌慌張張地打了簾子進來,一陣冷風灌入,吹飛了兩張書桌上的紙,枝繁臉色一變,忙不迭地拾起紙張,跪下呈給了水玲瓏,“對不起,奴婢莽撞了!”
的確是莽撞了!這種行爲要是在王府被諸葛鈺和王妃看見,打板子是小,腦袋怕是都得搬家!水玲瓏拿過紙張,不疾不徐地道:“出了什麼事?”
“馮姨娘……馮姨娘自縊了!”枝繁滿臉惶恐。
“死了?”水玲瓏挑了挑眉。
枝繁一怔,大小姐私底下不是跟馮姨娘很要好麼?怎麼聽了這消息半點兒緊張都無?她的喉頭滑動了一下:“搶救過來了!現如今跪在福壽院,聽候老夫人的發落,具體原因奴婢不清楚。”
水玲瓏睨了她一眼:“跪一個時辰再起來。”
枝繁低下頭:“是!”
水玲瓏帶着葉茂去往了福壽院,明廳內,老夫人正襟危坐,秦芳儀和水玲溪也在,這還是自開過年後,秦芳儀頭一次主動踏進老夫人的院子。秦芳儀的臉上敷了厚厚的妝粉和胭脂,瞧不清原來容色,只能從黯淡無光的眼眸裡推斷她這些日子過得並不舒坦。是啊,她明明想水航歌想得發瘋,卻偏跟水航歌玩欲擒故縱的遊戲,苦的是誰?還不是每晚躲在被子裡偷偷流淚的她?!水航歌近日忙得不可開交,壓根兒沒有在後宅“播種”的打算!
蘭姨娘恭敬地站在一旁,水玲語和水玲清分別跪在馮姨娘身側,水敏輝則坐在老夫人旁邊,神色複雜地盯着弱不禁風的馮姨娘。
“祖母!母親!”水玲瓏給二人規矩地行了一禮。
老夫人正色道:“坐吧。”卻沒叫她像以往那樣坐她身旁。
水玲瓏明白,老夫人再不待見水玲溪也不得不顧及她的太子妃身份,接下來直到水玲溪出嫁,老夫人大抵都準備多多照顧水玲溪的感受,水玲溪笑了笑,看不出絲毫落寞,穩穩當當地在水玲溪下首處坐好。水玲溪滿意一笑,有種勝利的喜悅,渾然沒察覺水玲瓏長睫下一雙瀲灩生輝的眸子裡,盈盈攢動的嘲諷和譏誚。
三百六十個臺階,每天往返一次,整整五年,沒有小腿的她爬了一百三十一萬四千七百二十個臺階,單憑這種恨,水玲瓏就覺得自己不能讓水玲溪好過。有意思的是,水玲溪一直自我感覺良好,但願接下來她依舊感覺良好!
水玲溪隨意一瞟,正好捕捉到了水玲瓏嘴角一絲戲謔的笑,她的心莫名地打了個突!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但很快她又否認了這種不詳的預感,自從她和太子確定了親事便再也沒找過水玲瓏的麻煩,水玲瓏應當對她……感恩戴德!
秦芳儀惋惜一嘆:“馮姨娘,別以爲你鬧自縊就可以逃避追查了,我勸你,交代清楚,別讓人對你用刑。”
水玲清哭了淚人兒:“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母親,一定不是這樣的……”
老夫人顯然怒到了一定的程度,直接拍案厲喝:“給我閉嘴!再哭就把你關進佛堂!”
水玲清嚇得一愣,咬住脣,不敢再哭出聲,淚珠子卻依然吧嗒吧嗒往下掉!
水玲瓏探究的目光掃過面如死灰的馮姨娘、眸光復雜的水敏輝,輕聲問道:“馮姨娘這是怎麼了?”
秦芳儀陰陽怪氣地道:“你還不知道吧,二少爺身上穿的這件衣衫是馮姨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呢!”
話音剛落,老夫人狠瞪她一眼!秦芳儀悻悻地閉了嘴,眼底的笑意卻經久不散,其實,她跟馮姨娘沒仇,只不過……呵呵!反正現在她就是開心!
玲瓏將秦芳儀的幸災樂禍盡收眼底,卻是雲淡風輕道:“馮姨娘是三少爺的庶母,縫製一件衣衫沒什麼大不了的,況且……”
“哦,不止外衣,連中衣、裡衣和褻褲都是馮姨娘一針一線弄的,這可真是……體貼!”一個姨娘,體貼風度翩翩的少爺,這……很容易引人遐思啊!秦芳儀心裡樂呵,面上卻憂愁地道,“出了這等事,頭一個下了來臺的便是我,馮姨娘是我的陪嫁丫鬟,當初我就是看她老實本分才讓她和老爺通了房,後來她懷了孕我又給她開臉做了姨娘,體面我算是給足了她,沒想到她居然會做出這種不堪入目的事兒來!”
水敏輝辯駁道:“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馮姨娘從前受過佟姨娘的恩惠,這纔對我照顧有加。”
此話一出,老夫人的臉色就是一變,當年馮姨娘和佟姨娘同時傳出有孕的消息,馮姨娘性情溫和,極受水航歌的疼愛,佟姨娘仗着是自己的侄女兒,沒少欺負馮姨娘,她會給馮姨娘恩惠?天方夜譚!
水敏輝瞧着老夫人越來越沉的臉色,心……也陡然一沉!他是不是說錯話了?
水玲瓏狐疑地凝眸,要說馮姨娘對水敏輝有那方面的心思,她是絕技不信的,但要說馮姨娘是受過佟姨娘的恩惠纔對水敏輝好,她也有點兒難以相信。這就好比讓她相信周姨娘能跟馮姨娘談到一塊兒去,這……不可能!那麼,馮姨娘爲何會對水敏輝格外關照呢?
水玲清前幾天還說馮姨娘忙得很,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怕是沒時間給她做春裳,想來馮姨娘是在忙着準備水敏輝上學後所穿的衣物,竟是把水敏輝看得比水玲清看重!
秦芳儀笑呵呵地道:“敏輝啊,不是母親打擊你,你姨娘生前最討厭的便是馮姨娘,你姨娘恨不得弄掉馮姨娘肚子裡的那塊肉,又怎麼會施恩於她?”
水敏輝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不是佟姨娘的朋友,爲何對他那麼好?
秦芳儀擡手摸了摸髮髻上的赤金瓔珞,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看了看水敏輝,又看了看馮姨娘,坐直身子問道:“敏輝啊,馮姨娘就是最近纔對你好的,還是說打小便對你好了?”
“最近!婢子是最近纔對二少爺好的!二少爺並不知情!都是婢子誆騙了二少爺!”不能……不能讓他們發現這個秘密!她情願去死,也絕不要秘密暴露於人前!
水敏輝瞠目結舌,明明從我記事開始,你就一直對我好……你爲什麼要撒謊?還有,母親和你口中的“好”似乎跟我理解的不大一樣?你們……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馮姨娘重重地磕了個頭:“老夫人……婢子……”
“是我拜託馮姨娘給敏輝做衣衫的!”水玲瓏打斷了馮姨娘的話,看向老夫人,眼底閃動起晶瑩的淚花,“因爲整個府裡,只有我和敏輝是沒有親孃的孩子!我看見敏輝,就會想起在莊子裡……孤獨無助的日子,一年!我娘才走了一年,我就覺得自己每天都活在地獄裡,我可以吃不飽,也可以穿不暖,我只想每天睜開眼的時候我娘還微笑着坐在牀頭……”
大顆大顆的淚珠順着水玲瓏的臉頰滑了下來,“我不知道敏輝這十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只是想對他好一點,又怕他不肯接受,這才拜託了馮姨娘,難道這樣……也有錯嗎?我在莊子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也多麼期望有個人突然能對我好!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
老夫人撇過臉,老淚縱橫。
水敏輝的眼眶一紅,也有了淚意。
水玲溪配合着煽情的場面,掉了幾滴金豆子。
秦芳儀恨恨地睃了水玲瓏一眼:“馮姨娘心裡若是沒鬼,爲何要自縊?”
馮姨娘心口一震!低下頭,餘光瞟向了水玲瓏,水玲瓏端起茶杯,用袖子掩住嘴,無聲地講了幾句,又反手打了個手勢,馮姨娘和水玲瓏的脣語都練得極好,一看便明白了大概!再結合府裡的事兒,馮姨娘的心裡有了計量,她磕了個頭,視死如歸道:“婢子……婢子是受不了五小姐嫁給江總督的事兒!”
老夫人的手一抖,茶水賤了滿桌:“你說什麼?誰告訴你五小姐要嫁給江總督的?”
馮姨娘咬咬牙,無畏地對上了老夫人凌人的視線:“上次周姨娘就是聽說四小姐會嫁給江總督,這才鋌而走險算計了夫人!只是萬萬沒想到計策落空,反倒被禁足!如今四小姐成了皇上的珍貴人,能嫁給江總督的人便只剩五小姐了!婢子難過啊!婢子受不住這等打擊才做了傻事啊……”
“你又怎麼會知道?”
“當時,婢子在花園外,模模糊糊地聽到兩名丫鬟的對話,隔得太遠不甚清楚,把四小姐嫁給江總督的這幾個字卻聽着了,婢子想要通知周姨娘一聲,就聽見周姨娘撕心裂肺的哭聲自花園內傳出。婢子沒看清丫鬟的模樣,只知聲音年輕得很。”
老夫人勃然大怒:“胡鬧!把周姨娘給我帶上來!我倒要看看她聽誰說的!”上回水玲瓏與她提這事兒,她還沒怎麼忘心裡去,如今差點兒鬧出人命,
秦芳儀打了個寒顫,埋在寬袖下的手一點一點握緊了……
三刻鐘後,周姨娘挺着肚子走了進來,她這胎是水玲瓏回府當日承寵懷上的,若非水玲瓏激怒水航歌,讓水航歌臨時改變主意離開長樂軒轉而去了她的屋子,她一胎有沒有還得兩說。
周姨娘穿一件素色繡黃梅褙子,內襯寬大的豆綠色月華裙,一手捂着肚子,給老夫人恭敬地行了一禮:“婢子給老夫人請安。”
“賜座。”老夫人打了個手勢,王媽媽搬了凳子給周姨娘坐下,老夫人直奔主題,“你從哪兒聽說了四小姐和江總督的親事?”
“具體容貌沒看清,婢子追出去的時候只剩兩個背影了,她們離去的方向似乎是……長樂軒!”其實周姨娘沒看清,但大小姐告誡過她,若有一日老夫人問起,她便這般作答。
秦芳儀的身形一晃,眼底有了慌亂之色:“一派胡言!長樂軒的丫鬟怎麼會隨處說這種事?”
周姨娘陷害秦芳儀之前,只有秦芳儀、水航歌和老夫人知曉這門親事,老夫人原先還以爲是從自個兒院子裡走漏了風聲,而今有周姨娘指證,再加上週姨娘誣陷秦芳儀在先,水玲月勾引皇上在後,老夫人想不懷疑始作俑者是秦芳儀都不行了!
老夫人心底的怒火噌的一下燃燒了起來,從心口到肺腑,再到四肢百骸,每一處都火辣辣的痛!要不是這個毒婦挑起事端,她的女兒怎麼會糟了水玲月的算計?她恨不得……休了她!
老夫人指着秦芳儀的鼻子,額角的青筋一根根凸顯出來,冰冷的眼神像猛獸的兇光,嗜血狠戾:“連個丫鬟都管教不好!從今兒起,你給我呆在院子好生反省!沒有我的允許,不准你踏出長樂軒一步!你要是敢違抗我的命令,別怪我讓人打斷你的腿!”
這是要……禁她的足?怎麼可以?!她是堂堂丞相府嫡女!又是禮部尚書的嫡妻!更是太子妃的母親!老夫人怎麼能禁她的足?還威脅她要打斷她的腿?!這個老婆子瘋了嗎?
“祖母……”水玲溪想替秦芳儀求情,這一禁足誰知道是猴年馬月,若老夫人一直不鬆口,她婚禮當天沒有嫡母陪着……怎麼辦?!
水玲溪的眼神閃了閃,道:“祖母啊,三公主設宴,母親被禁足的話,誰帶我們去?”
老夫人猛一捶桌,嚇得衆人心驚肉跳:“我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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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章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被一個表姐帶着滿處買安眠藥的事,她爲情自殺,然後我非常淡定地陪着她穿梭於各大藥房和醫院之間(醫生不賣,她說她爺爺奶奶快死了睡不着,又說我爺爺奶奶也快死了睡不着,我狂汗!醫生笑了笑,就給她開了四顆藥!)走了幾家醫院,總算集齊了十來顆,晚上,她全部吃下去,我躺在她旁邊,睡覺!
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