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外,枯樹昏鴉,些許蒼涼。
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噎咽。
“咳,於兄,天色不早,該起程了。”那邊的黃巢等得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催促了幾句。
於軻輕輕拭去了鄭小婉臉上的淚珠,柔聲安慰道:“放心吧,某來去一月必還,到時從淮南給你帶幾樣禮物,想要什麼儘管說。”
鄭小婉握着他的手更緊了些,哽咽道:“奴什麼禮物也不要,只要於郎你平平安安歸來。”
“傻丫頭。”於軻在她秀鼻上輕輕一點,微笑道:“某是去販貨,又不是去從軍打仗,當然會平安回來的。”
“可是奴聽說南邊有很多盜匪,官軍和他們在那裡一直在打仗,奴真怕你會有危險,於郎,這一趟還是不要去了吧。”鄭小婉的表情愈加的不安。
一旁的黃巢聽不下去這般兒女情長,遂高聲道:“鄭家娘子,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有某黃巢在,定然不會使你的於郎傷了半根毫毛。”
兒女間的情懷之事被他這麼一個外人一講,鄭小婉不免羞意悄生,面龐上潮紅頓生,低低啜泣不言,於軻淡淡笑道:“你也聽到了,有黃兄照顧,某一定不會有事的。”縱有千般萬般不捨,大丈夫當有所爲,終不能因女人的幾滴眼淚就被拴住了心,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分分撥開了她緊握不鬆的手,道:“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老夫人,某這就去了。”
鄭小婉終還是留不住於軻,她能做的只有倚亭而望,目送着於軻和那一輛輛的馬車漸漸遠去,直至消息在冰雪未融的平原盡頭。
垂首之時,衣衫盡溼。
於軻並沒有回頭看她一眼,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在衆多的男人面前,他自然不能表現得兒女情長,別離艱難之狀,那將是很沒有面子,很沒有氣概的表現。
“於兄,這鄭家娘子對你倒也真是一片癡情,依某看,你不若將她一併帶着上路,一路上也可廝守快活,免得被你家那鄭老夫人管三管四,這許久連個昏腥都沒吃上。”黃巢又是出言戲笑他。
於軻無奈笑道:“黃兄就莫要取笑某了,某聽說世伯與你說下了一門親事,便是那東縣的陳家小姐,只待世伯從濮州回來就給你們成親,有這回事嗎?”於軻故意轉移話題。
黃巢一哼,道:“休要提那什麼陳家小姐,某曾託人打聽過,他陳家小姐生得又黑又醜,難看得緊,某要娶了她,定會夜夜作噩夢,這門親事,某打死也不會聽從。”
“本以爲黃兄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啊。”於軻哈哈大笑,忽又靈思一動,問道:“世伯這月末便要回來,而黃兄你偏選這個時候去淮南,莫非也是爲了推避這門親事嗎?”
黃巢一怔,笑道:“於兄果然是心思機敏,不錯,確也跟此事有幾分關係。”黃巢也不想在這麻煩事上說太多,便也轉移話題,指着一輛輛馬車道:“於兄啊,某可是聽了你的話,收購了鄰近各縣所有的草料,這些草料可足夠三千匹馬吃上個把月的,你說把這些草料運往宋州就可以發大財,可那宋州不比北方邊鎮,根本沒那麼多的馬,某可真的擔心這回你算錯了,某非大虧上一筆不可。”
按照歷史的原有軌跡,當龐勳的叛軍佔據徐州之後,帝國在兵不足的情況下,不得不發諸道兵及沙陀、吐谷渾、達靼、契苾等部前往落兵鎮壓,這些兵力將由右金吾大將軍康承訓率領,諸兵集於宋州,而後兵進徐州。
諸兵之中,番屬之兵均以騎兵爲主,其中沙陀人朱邪赤心所率騎兵竟達三千之多,此時正當寒冬之際,草料匱乏,這些異族騎軍的作戰受到了極大限制,這時若是將這些草料運往宋州賣出,必然能大賺一筆,更可促使騎軍發揮更大的作用,早一日平定龐勳之叛亂。
於軻當然不會白癡到把所知歷史合盤托出,便是故弄玄虛道:“黃兄不必多問,能不能賺大錢到了宋州便可一見分曉,黃兄只管信某便是了。”
黃巢自從認識於軻之後,便發現此人身中總有一種說不清的魅力,彷彿胸中藏有天機,話語之呂總會透露幾分耐人琢磨的預示,但卻往往又含糊不清,需要費心去猜測。總而言之,於軻給他的感覺就是:此人可信也。
既然於軻這麼說了,他便不再疑惑,遂豪然道:“那好,某就信你的,如果真能靠這些草料賺大錢,某便將所得之錢分了一半給於兄,權當酬謝。”
所謂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於軻並非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清高之士,不然他也不會因生活所迫去沉雪閣彈琴了,黃巢說將賺來一半的錢給他,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他怎能不爲之心動。然而君子之交淡如水,最爲錢財傷心機,黃巢確實是一個值得相交的朋友,他實不願與他其錢財上的瓜葛,所以一直以來,對於黃巢的慷慨賙濟,他都是一笑拒之。
這一次,他同樣想要拒絕,但就在開口之際,鄭小婉的身影忽然浮現腦海,彷彿看到在那寒風浸透的織房中,她抄着凍得通紅的雙手含辛勞作,被風肆意的侵襲着單薄的身體……
“於軻呀於軻,難道你就爲了一點點的薄面,忍心讓小婉終日操勞,受那份苦嗎?”於軻自問於心,猶豫了片刻,忽又想到:“我爲黃巢出謀劃策,讓他大賺一筆,他就算分給我一半也不算是施捨,那本就是我應得的報酬嘛。”想通了這一分,他便是笑答道:“好啊,一言爲定,那咱們就等着到了宋州數錢吧。”
…… …… ……
宋州位於汴水中游,東臨徐州,更是連接都樑城與重鎮汴州的必經之地,那都樑城位於淮口處,乃是江淮物產北上輸送的重要樞杻,宋州扼守汴河咽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當初龐勳攻破徐州之時,聲勢極盛,康承訓受命於危難,本欲發兵攻復徐州,但見諸道兵未至,人馬不滿萬餘,唯恐宋州丟失,遂率全軍退守宋州以待大宋集齊。
黃巢選擇南下的路線儘量避開了州縣鄉村,因爲這個時候正是龐勳勢力最盛之時,北及山東,南至淮南的十餘州的方大地域都是他的叛軍侵掠的範圍。這些叛軍在歷史上被冠以了“起義者”的名號,但實事上,他們所謂的“起義”與黃巢王仙芝的“起義”同屬一個性質,那就是**裸的搶奪與殺戮,而龐勳直到這時的最高目標,只是希望迫使朝廷能夠任命他爲武寧節度使而已。至於帝國**,在叛亂者的勢力未達到足以摧毀帝國的情況下,爲了帝國**的尊嚴,自然不會與這夥強盜進行談判。
他們的車隊在十二月下旬進入了宋州,此時叛軍的主攻方向已經由徐州方向轉向了泗州至淮口都樑城一線,叛軍企圖奪取淮河的控制權,阻斷南北交通,以此來迫使朝廷不得不坐下來談判。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戰略方針,龐勳放着近在咫尺的宋州不攻,這給了康承訓有足夠的時間集結諸道兵馬,在正月下旬向龐勳的老巢徐州發動致命的打擊。
歷史的走向雖然是這樣的,但宋州的景象並不似於軻想象的那樣從容。事實上,龐勳的叛亂對這座未曾遭受戰火的城市造成了極大的慌亂,城中到處都在流傳着叛軍將來攻打宋州的謠言,大多數的商家與平民都在做着舉家西逃的準備,再加上從徐州一帶逃來的難民,宋城的景象只能用一個“亂”字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