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轉向她的徒兒,深深一嘆,無奈道,“梨兒爲何要燒他的紅線?”
見月老已去,她怕師父怪罪,仍躲在他身後不敢出來,低聲答道,“徒兒…只是躲在紅線下面吃…桃子,但那線千絲萬縷,擋得不見光線,看不清晰桃核與桃肉,不知從何處吃起,纔不至於傷了牙齒?還有…還有…徒兒…最近從雲明師兄那學了…三位真火,想學以致用。誰知學藝不精,本是要照明的…誰知…誰知…”
她好生辯解了一番,卻見師父只聽不語,似是在思索着她無法參透的事。她頗爲緊張,如嬌嫩新芽,經不起風雨搖曳而要熄滅了活力,她竊竊地頂着那茫然小臉,淚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不若以往那般調皮,晃着他的衣襟道,”師父…你懲罰徒兒吧…”
“哎…”轉頭瞥她那梨花帶涕之容,不知何時,一股莫名的痛竟又壓過憤怒。想到她平生第一次捱揍,天大的事亦顯得不足爲道。司命似怒非怒,轉而又疼惜地望了望她道… “既然梨兒燒線情有可緣,爲師便不再怪你了。那裡…可還…痛?”
見師父又理她了,她興奮過頭得擦了一把鼻涕,“師父…徒兒…不痛….”看師父那矛盾的神色,她不知爲何十幾載難尋地未將疼痛吹噓地天花亂墜,反而怕他憂心,故意隱瞞…
司命怎不知她並非真的不痛,還是那句老話,疼在徒臀,痛在師心,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愈發揪得隱隱作痛…
….
數月後,月老人間歷情劫…
他本是身份最尊貴的四皇子,先皇后所出獨子,卻也是最不受寵的一個。原因竟是他在滿月之日,抓取了皇帝極其鄙視之物。皇兄皇弟們有抓寶劍的,預示金戈鐵馬,三十六計走爲上什麼的都不在話下。也有抓筆硯的,那足以表明那個皇子將是揮毫潑墨畫天下的料。
而他最爲加以後厚望的四皇子卻抓了一針一線。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當場就要穿針引線!皇帝當着一衆皇親國戚,惱羞成怒,“簡直是個沒出息的混賬東西。”
自此,他便在父皇不順眼的目光下畸形生長。在一味被他忽視下,性子也跟着漸漸畸形。他從未受過重視,也不足爲怪,皇帝要一個擅長穿針引線之子有何用?司針坊多的是能工巧匠。
就那樣被忽視了二十幾年,皇兄皇帝們均已成婚,而他的父皇竟連小妾也未爲他張羅一個!
終有一日,皇帝良心發現,好歹也是個皇子。也該偶爾委以重任。那年恰逢災荒,他被指派爲欽差,發放災糧。
他領了皇命,去了一個叫陽谷縣的窮鄉僻壤。那裡物資匱乏,甚至連牛糞也不被遺棄。聽鄉親們說,牛糞晾乾了便可做上好的柴燒。
他本不將此事看的太重。那一日,災糧發罷,在回驛館的路上,無意見到一形容極其特別的牛糞,本想着拾去當柴。乍看之,僅僅是一坨牛糞。然迫而查之,牛糞有形有樣,玲琅有致,面上的條紋勾勒得波瀾起伏,宛若絕色女子的如花面龐。
他望着那坨牛糞發了呆,出了神,壓抑了十幾年的抑鬱心胸竟頭一遭盪漾起來。他眉目舒展,脣角上眺,怎叫一個心花怒放,原來愛是不需要緣由的,也沒有種族的界限,幸福竟是這等滋味…
不久後,賑災已然完畢。而他總覺得有樣東西,另他再也不捨離去,沒錯,就是那坨美麗的牛糞。他親手繞着牛糞圍砌了屋舍,向父皇上書一封,請求定居至此。
皇帝一向無視這個兒子,既然他自願離得遠遠地,倒也清淨…省得礙眼!
自此,他與美麗的牛糞過了一段甘之如霖,秀色可餐的快樂時光。每日對着那異樣的牛糞,彷彿所有的煩惱都不復存在。即便她不曾言語,但他知道,她懂他。就那樣相知相伴,相看兩不厭到白頭,該有多好…
而好景不長,陽谷縣過於貧窮。而他又是不受寵到無以復加的皇子。在缺糧少衣的日子,沒人再理會他的存在。甚至連砍柴燒飯,他都要親力親爲。
是日,他砍過柴後。瞥見懸崖上,一朵鮮花豔麗綻放,奇妙的異香迎風撲來,另他又一次心曠神怡。他一念頓起,若是將它插到自己的摯愛頭上,兩種氣息相得益彰,豈不妙哉?
武藝頗差的他除了能爲她逢制一身神散而形不散的衣裳,還能不能爲她再填上一絲花樣點綴呢?
爲了心中的她,他以身犯險,拼了性命爬上懸崖峭壁,只爲博佳人頭飾,另其愈發翩若驚鴻。然鮮花近在咫尺,卻與他失之交臂。他不幸滑下山崖,不曾傷及性命,右腿卻摔得粉碎。
老天偏不長眼,彼時又下起了瓢潑大雨,周遭瞬時泥濘不堪。他拖着斷腿,奮力在污水中向前爬,不爲旁的,只是放不下心中的她。
即便她總是沉默,但他相信她亦惦念着遲遲不歸的他。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爬到了家中。那一刻,見到她無礙,方瞑目地暈了過去。
他再度睜開眼時,但見屋子不知何時已漏了雨,那坨有形有貌的牛糞被澆得渾身慘不忍睹。這不是最殘忍的,最痛心的是竟有幾隻不知好歹的小蟲在啃食她。
他欲上前阻止,粉碎的腿根卻牽扯着他。他痛得絲毫動彈不得,唯有眼睜睜望着這痛不欲生的一幕。恍然間,她竟變得遙不可及。蟲子每每咬她一口,他的胸口便跟着劇烈撕扯一次。腿上的疼痛已然沒有知覺,而心中的疼痛纔是難以想象,那是一種比凌遲更痛的酷刑。
而往往越是酷刑,就越要另人受盡折磨…
蟲子吃的很慢,待雨停了,他們也便歇息了。就這樣,蟲子吃吃停停,停停吃吃…看着她的殘破肢體,他也被折磨得暈了再醒,醒了再暈…
對於一個歷劫的神而言,六十年匆匆而過,只不過白駒過隙,糞土終究被啃食盡,而那些蟲子亦化作春泥…
他的碎腿莫名好了起來,而他卻形同虛骸。既然不能同年同月生,那便以死相隨。而老天還是在逼他,不知爲何,各種死法均已無效告終。即便絕了食,還餓不死。
他唯有望着那坨糞土曾經的所在,無論颳風下雨,無論烈日寒冬,數着他們的過往。記憶深處是她獨有的氣息,他曾許願只要再感受她的氣息一次,死亦甘心。而願望不因他的虔誠而實現,不是風雨過後就要有彩虹。他能做的只是兀自成殤...
如果那個對的人不再出現,身邊有誰亦是孤單。就那樣,月老苦澀地活着,六十載數不清的痛徹心扉,依舊生死兩茫茫,一生愛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