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漓深深笑了笑。秋杭,來的時間甚好。
“走吧,這就動身。九歌,你喚崑山雪凰過來,我們現在就走。”
百里九歌驚了:“墨漓,要這麼着急嗎?”
“走吧。”他抱起了百里九歌,徐徐嘆息:“這裡太危險,我們正好去一趟蘭莊,等再回來了,你隨我住在城郊的別院,我將所有公文都移到別院中來辦,那樣你就安全了。”
“墨漓……”百里九歌點點頭,對他的安排,她永遠相信,不需要理由。
“嗯……”見她同意了,墨漓便抱着她踏出宮室,不想與任何人打招呼。
但宮室外,立着一個女子,一雙細嫩的手從水碧色的袖中擡起,捧着條白玉圭。這正是之前在鳳凰谷遇到的玉店掌櫃李玉衡,她就站在門外。
見了墨漓出來,李玉衡小手遞了過來,掌心置着一枚暖紅色的玉石,她道:“這塊玉石是我辛苦養出來的,貼在小腹上,可以護胎。”
墨漓沉默片刻,示意御風收下了,不着痕跡的笑了笑:“多謝李姑娘。”施禮告辭。
乘上了崑山雪凰,就這麼朝着西岐城外蘭莊的方向而去,下方的宮室也漸漸縮小的只如一盞硯臺,而墨漓,至始至終都沒有往下望。
崑山雪凰飛離了,他淡淡喚着:“御風。”
御風點頭,接着,就將那枚玉石扔了下去。
那一點暖紅色,很快便消失不見,墨漓移回目光,深不可測的眼底涌動着冰冷的光芒。
李玉衡與太后祖母私交甚篤,那枚玉石,就算當真是李玉衡的一番好意,又如何?任何可能傷害到九歌和孩子的可能性,哪怕微乎其微,他都會——將之斬斷!
他不會讓九歌再接觸別人給的東西!
此去蘭莊,是一路朝東走的。蘭莊就坐落在西岐城的東邊,距離西岐不過七八十里,以崑山雪凰的速度,要不了半個時辰便能抵達。
許是這些日子的大起大落所致,一路上,幾人都有些無話。百里九歌也知道,如今,就連素來從容淡定的墨漓,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想了想,她決定讓自己和墨漓心情能夠好些,便找話說。
“墨漓……”問着:“我記得你之前和我說過,見到了文秋杭,不可以提那個‘文’字。”
大手包繞着小手,墨漓的表情是溫柔的,“秋杭不喜歡這個姓氏,似是覺得,那文字,顯得手無縛雞之力了。”
“這樣啊,我看是他想多了。”百里九歌試着大喇喇的笑出來,“還有,你和我說過一個叫文鴦的人,她是?”
“是秋杭的姑姑。”
“姑姑?”
“嗯,不過,比秋杭還要小几歲,秋杭一直是將她當作妹妹照顧。”
百里九歌忽覺得好笑,一個比自己小的姑姑,一邊要像是哄妹妹一般哄着護着,一邊還要明確的告訴自己,這是長輩。總覺得那文鴦是佔了便宜,而秋杭便是吃啞巴虧了。
墨漓笑道:“文鴦和你年紀差不多大,性情開朗,與你該是能說到一起去。要是你們合得來,待我們回了西岐,我便請她在別院照顧你。”
“這樣好嗎?”使喚好朋友的姑姑當婢女,這樣真的好嗎?
“放心,文鴦會樂意的。”他了解那些人的脾性、以及心思。
雖然百里九歌還是覺得這樣做不厚道,但當她真的見到那姑侄倆時,便知道墨漓的說法是多麼的靠譜了。
文氏姑侄倆的奇葩程度,簡直比師父和孤雁更甚!
偌大的山地莊園前,有人從裡頭一腳踹開大門,只聽砰地一聲,百里九歌一愣,便覺得眼前有虹彩飄過。
接着眼前出現的人,讓百里九歌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了。
從沒見過有人能穿得這樣斑駁,簡直就是將所有的顏色都穿在了身上,明明是個男人,臉上卻畫着濃墨重彩的戲裝,還綰了個高高的歪馬尾髻。
天!這到底是戲子還是男妓啊!
“哇,美人,大美人!”
男子湊到百里九歌的面前,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把摺紙扇,響噹噹的拍着掌心,“美人駕臨,寒舍蓬蓽生輝!”接着竟執起百里九歌的小手,眼中飛出朵朵桃花,“美人芳名可否告知?小生尚未娶妻,有房有馬,美人,要不要考慮——哇呀!墨漓你居然敢掃飛我!”
寬袖落下,餘存的袖風仍拍打在男子的臉上,墨漓似笑非笑:“秋杭,好久不見。”
這人就是秋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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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九歌覺得實在很出乎意料,本想着秋杭幫了墨漓那麼多,又是赫赫有名的蘭莊莊主,就算外表再低調,起碼也該是如墨漓一般沉穩內斂的。可誰想竟然……
這秋杭一看就是有武功的,被墨漓一袖子掃出去,不慌不忙的就站穩了,還順勢飄了回來,眼神炯炯的盯着百里九歌,大有鍥而不捨的趨勢。
這讓百里九歌無語,眼看着秋杭近了,霍的一擡腿,狠狠一腳踢了出去。
“哇呀!”
慘痛的叫聲,伴着這花裡胡哨的高大身影撞在了自家門板上。
秋杭趕緊扶門,
頭頂的歪馬尾墜到臉前,把眼睛擋住了。他揚手將髮髻拋到腦後去,摺扇一舉,指着墨漓的鼻子,像是準備開罵了。
但墨漓早已在百里九歌行動的時候,就將她攬進了懷裡,溫柔的語調裡帶着薄斥的成分:“腿上突然這樣用力,不怕動了胎氣?縱是你隨興恣意,也要爲自己的身子考慮,我會心疼的。”
百里九歌嬌憨一笑:“沒那麼嚴重,踹人對我來說,和動動指頭一樣輕鬆。”朝着秋杭嗤道:“誰叫你打扮成這樣,突然朝我飄過來,不踹你踹誰?”
“你……”秋杭那描得豔麗無比的桃花臉上,浮現出十分無辜的表情,“美人啊,你怎麼可以這樣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你不願意考慮小生,小生也就不會強求你什麼,但你怎麼可以仗着有武功,就對小生動手呢?”
百里九歌笑道:“我沒動手,剛纔是動腳來着。再說你武功也不弱,扯平了不是?”
“你……怎能……哇咧!欺負人!”秋杭氣得抓耳撓腮,咿咿呀呀的,說不出個完整的句子來。
似是連御風和御影都看不過去了,兩人齊齊給秋杭飛了眼刀,才令他停下了抓耳撓腮的動作。
變臉如翻書,轉眼間虹彩飄來,秋杭很規範的拱了拱手,“墨漓,自商國一別,倒的確是有段時間沒見了,之前在河洛幫你帶着那些山賊,你卻也沒露個面。”瞥向百里九歌,摺扇拍掌心,“我知道了,你是隻顧陪美人了吧,重色輕友!”
什麼?百里九歌眼角抽了抽,嗤道:“文秋杭,你亂說什麼呢?”
“哇咧!不要提那個字!”秋杭頓時儀態全無,聳着肩咆哮。
百里九歌瞪他一眼。不就是個“文”字呢,左看右看也沒覺得哪裡不好,這人是有特殊癖好麼?
不過,這人雖打扮得花哨了些、脾性也古怪了些,可感覺上很真誠的,算是對她的胃口!
百里九歌瀟灑的拱手,“剛纔踹你那一腳,就當是見面禮了,我叫百里九歌,也叫黑鳳。”
“真的?!”秋杭桃花眼圓瞪,驚訝的呼道:“我就說墨漓怎麼和你一起來的,原來,美人你就是他老婆啊!”
百里九歌差點噴出來,“文秋杭,裝傻也不用這樣沒譜吧,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哇咧!不要提那個字!”
“文秋杭,我和你說正經的!”
“小生也是正經的啊,嗚嗚嗚,美人欺負我……”竟然擡着袖子拭淚,活像是真的委屈流淚似的。
夠了,真是夠了。
百里九歌真的很想問一句:墨漓,你怎麼結交了這樣一個人?他成天這樣,你是怎麼忍下來的?
因着她的表情都寫在臉上,墨漓全然知曉,笑着解釋:“秋杭只對女子如此,尤其是美貌女子。”
聽言,百里九歌更是無語,突然就想到了殷浩宸的弟弟,那個曾調戲顧憐的色豬王爺殷浩宇……小口一張,大咧咧的嗤了秋杭一句:“色豬莊主!”
話落,頓時風過無聲,肅殺一片。秋杭豔麗的妝容凝固,一寸一寸的碎開了。
“色、色豬……”完全沒想到自己竟會被這樣定義,秋杭僵着嘴角,抽泣:“美人,你好毒舌!”
御風已經看不下去了,冷道:“莊主,適可而止。”言罷將大門全然推開,迎墨漓和百里九歌進去了。
御影最後進去,因着不愛說話,只行了個禮。
如此,客人們登堂入室,山莊的主子卻石化在外頭了。
等百里九歌再見到秋杭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這段時間她一直在蘭莊裡走着,莊子裡風景極好,大傢伙待她也很是熱情。
唯一奇怪的就是,她總能看見一個略胖的年輕女子在跑步,繞着蘭莊一圈圈的跑着。有幾次從百里九歌的身邊經過,揮汗如雨。
百里九歌順手拉過個婢女,問着:“那人是誰?”
“她是我們莊主的姑姑。”
那人就是文鴦?“她爲什麼跑來跑去的?”
“呃……文姑姑這是在減肥,每日不瘦下一兩,她是不會停的。”
百里九歌無言以對。這文鴦,真是有毅力。
接着心口便涌上幾縷酸意,這蘭莊雖然花哨了些,可卻是個愜意的世外桃源。自己也多想一直生活在這種地方啊,世俗的那些事,真的很揪心……
不由的撫上小腹,似乎已經微有隆起,淡淡的幸福和喜悅讓百里九歌的脣翹起,可脣角銜着的三分苦意,怎也淡不下去。
墨漓帶她來這裡,她確實心裡放鬆了好多,但幾個時辰前那撕心裂肺的真相,如灌入體內的劇毒,稍微想一下就會全盤發作,令她五臟六腑猶如穿孔。
他說了,她是他的妻,不管發生什麼都是。
他還說,事情的真相可能並不是這樣……
但是,她確確實實和墨漓有着同一個母親啊!她與他,也確實犯了不容於世的大罪!
深吸一口氣,感覺到心肝在一絲一縷的融成血水,百里九歌撫着小腹,喃喃發問:“你會怪你的爹孃嗎,會怪我們嗎……”
會嗎?
她不知道。
但她想要生下它,將它平平安安的帶到這個世界,哪怕日後它要受着世人的辱罵,被世人當作一個怪物……她仍是想生下它!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曇花的幽香飄過鼻端,帶回了百里九歌的思緒,下意識的轉眸,望見的是比月色還要柔軟的目光,就嵌在那兩汪墨潭深處,有着濃到骨髓的情。
心頭頓時熱了,這瞬間的凝睇,讓百里九歌綻開笑顏。
他不顧世俗倫理,那樣執意的說“你和孩子,我都要定了”,那自己,這素來灑脫恣意的自己,又爲何退懼了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不會退懼的!
她不是他的妹妹,她就是他的妻子!
“墨漓。”心間澄明,百里九歌伸了手去,與他交握,笑問:“秋杭都和你說什麼了?”
“是極陽之女的事。”
一聽這個,百里九歌的注意力全數集中,“你快說說。”
他講着:“我曾託了秋杭,幫我留意極陽之女。他今日喚我來,便是查到些蛛絲馬跡。”
“有線索了?”心跳加速。
“有一些。秋杭說,湘國那邊有些煉藥的巫師,也在尋找極陽之女,想作煉藥之用。那些巫師以占卜術協助,卜出極陽之女,是商國人。”
“竟然是大商的子民?”
墨漓微笑:“有進展便是好的,至少範圍縮小了。來日,我也終是要回到商國……”
百里九歌怔了怔。心裡明白,墨漓所謂的“回到商國”,是帶兵打回去的意思。以他做事的手法,絕不會只光復周國往昔的地位便罷了,多半是要將商國連根拔起……
沒多想,她粲然一笑:“要是你能把殷浩宜那個混賬踹下來,自己去坐他的位置,想來就可以動用商國的士卒,去尋找極陽之女了。”
墨漓淺笑,替百里九歌攏了攏斗篷,不言。
在蘭莊住了幾日後,百里九歌的心境好了許多,莊子裡的人待她也是極熱情的,這幾日下來,就連御風都說,她的氣色好了不少。
這日,正要問墨漓什麼時候回去的,卻聽御風說,今日是蘭莊一年一度的賞蘭拍賣大會,世子殿下正與莊主巡視會場。再過一個時辰,大會就要開始了。
對於這個賞蘭拍賣會,百里九歌也是有所耳聞的,原本蘭莊明面上就是在做蘭花生意,且壟斷了列國的蘭花市場,傾銷得十分放肆。
今日,她既是趕上了這大會,何不也跟着樂一樂?遂舉步出去,尋墨漓和秋杭了。
蘭莊的賞蘭拍賣大會,比之飛虹山莊的品酒會而言,別有一番意趣。百里九歌自問對酒還有丁點了解,對蘭花,卻是半點也無。
當大會開始後,她隨在墨漓身側,兩人立在秋杭旁邊,下方皆是身穿綾羅綢緞的各國商賈,前來賞蘭了。
不過,蘭呢?百里九歌發現這個重要的東西還沒被擡出來,望望秋杭,見他已經卸妝了,頭髮也綁回了正常的男人髮髻,唯有衣服,仍是花哨的不成樣子。
接着,就見秋杭拍掌三下,簾幕後立刻有兩列美女盈盈而出,各個紅脣皓腕,手捧蘭花,清一色的美豔不可方物,激起了商賈們的驚歎聲。
這讓百里九歌頗是無語。這到底是賞蘭還是賞人?
但事實證明,有美人的配襯,這些品種各異的蘭花銷售得極快,這廂有商賈交錢拿貨四處炫耀,那廂是五個賬房排排坐,算盤珠子打得跟彈琵琶一般。
墨漓淡淡笑道:“價格哄擡,比之成本高了數倍。秋杭,你賺大了。”
秋杭趕緊做手勢,“噓,別讓他們聽見,我就是要從他們身上騙錢,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就在大會進行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聲:“文莊主,你的蘭花就是再好,也都是本朝之物,你能拿出前朝的嗎?”
一聽那“文”字,秋杭面色如土,沒好氣道:“王員外,我跟你又不是一個國的,你扯什麼前朝本朝,你倒是拿個前朝的蘭花出來給大家看看啊!”
“就是就是,拿出來瞧瞧!”有人起鬨。
王員外走了出來,滿臉炫耀的表情,肥厚的手掌一招,立刻有下人捧着盆蘭花出來了。
百里九歌定睛瞧着,只覺得那花像極了荼蘼花,可偏偏又有着狹長的蘭葉,當真是沒見過。
荼蘼花……心頭觸了觸,不禁想到了荊流風。
那王員外神氣的說道:“這種蘭花叫荼蘼蘭,你們聽說過沒?從前的蓬萊國裡,可是隻有皇室和聖女,纔有資格擺放這種蘭花。你們說,我的這盆荼蘼蘭,是不是比文莊主的那些凡物值錢多了?”
衆人怔住。
秋杭不屑的斜着王員外。
唯有百里九歌的心湖翻起了不安的水浪。荼蘼蘭,難道荊流風和自己額頭上的那個胎記,並不是荼蘼花,而是蓬萊的荼蘼蘭嗎?
也不知是怎的,她就是覺得,這王員外手裡拿着的,是真貨。
百里九歌忍不住開口了:“王員外,蓬萊滅國二十年了,這蘭花,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