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和菊花有關的詞,袁來最起初想到的是李清照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但是很可惜李先生從內到外都是純粹的女兒身,所作的詞也處處透着女性的溫婉如傳說中單薄如紙的柴窯瓷器,過於易碎了。
這詞實在拿出來不合適,於是他就用了另一不太出名的。
如果說和菊花有關的詩,他最開始想到的就的確是那雙手血腥的黃巢了,平心而論,沾了那許多鮮血的那個人實在是個鼎鼎壞透的惡人,恰好,袁來自己也自認是個惡人。
出於種種考慮他沒有署名,同樣由於心中脾性作祟,他亦沒有故意僞裝筆跡。
只是他只想着既然是沈城學作的便好,如果能夠這輩子學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姓名倒也是一件讓他內心舒暢的事情,所以他沒有署名,不曾想這羣人竟然這樣執着。
在驚呼聲中那熒光從壽陽樓大門飛出,筆直地跨越了遠處的大喬,近處的小喬和老儒生,再繞過吃瓜的袁梨最終在袁來頭頂散去熒光飄然落下。
然後這裡便很自然地吸引了全場的關注。
海浪一般的驚呼聲隨着熒光的飛掠從涼棚的一頭傳遞到另一頭,對袁來而言就是由遠及近依次而來,他有些愣,不知這到底是何物,只是憑藉着直覺認定這東西對他沒有什麼惡意,而當那熒光緩緩散去之後,他也就看清了那是個什麼東西。
“《題菊花》……這是詩?”小喬瞟了一眼吃驚道。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爲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詩……”老儒生吃了一驚,細細品味只覺得定是一極好的詩作無疑。
稍稍品味,他便下意識出言道:“這是烏衣諸郎的新詩?”
說完他急忙搖了搖頭:“不不,烏衣巷三詩已經定下了,那麼這難道是我沈城學子所作?!”
語氣興奮,眼露光芒。
袁來看着只覺得有些好笑,不是笑他的猜測而是笑這詩從天空飛來難道要的事情不是瞧它的來處麼?怎的竟然第一時間開始品詩了?
大啓的讀書人果真是有些榆木腦袋。
“啊,是各位先生出來了!還有烏衣諸郎和我沈城學子?怎麼,難道是比試結束了?!”有人終於喊道。
“還有京城的謝先生也出來了?”
“那是……屠蘇屠院長?”
一聲屠蘇竟然比其他人的名字都更加有用,生生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屠蘇淡然地笑了笑,開口道:“諸位幸會。”
而後他的目光便掃過全場落在了面露疑惑的袁來臉上。
屠蘇一眼,其餘人的眼神也就緊隨其後,頓時他就成了這裡的最受關注的焦點。
看到這情景,袁來再想想面前的詩作,心中也猜測出了大概,只不過他此時並未擔心身份敗露這等小事,他木然的軀殼下心中則是爲那團熒光震撼!
這……難不成就是修行的手段?
雖然不知來處,但是憑着感覺他第一時間鎖定了屠蘇,那個笑得很溫和但是心很強大的男人。
涼棚里人很多,座位很多,所以並不寬敞,沒法讓樓內所有人都來到袁來身邊,於是過來的只有屠蘇謝園以及那一羣評閱詩句的老先生。
“這詩是你所作?”一位先生問。
“你是哪家孩子?”另一位先生問。
“你今年多大年紀?”又一位先生問。
“那詞也是你作的?”
“你求學於何處,師從何人?”
“你爲何不署名字?”
“你的名字?”
“……”
“你爲何不說話?”
下人袁梨一副傻樣,他年紀也不大,身份又低,此時和少爺一同被那些老爺圍困不禁生出滿心絕望。扭頭看看自家少爺,咦?似乎也並不比自己鎮定多少嘛。
寫在袁來清秀白皙的小臉上的是斗大的兩個字:懵逼。
這幫先生實在是太過不矜持,袁來不禁奇怪這傳說中古人的文人風度矜持含蓄都到了哪裡去?
終於還是謝園看着這孩子被問的一臉茫然,心中不忍,便攔下了衆人詰問,緩聲道:“不要緊張,我來問你,你叫什麼?”
“……”袁來有些摸不準自己是說好還是不說好。
而一旁的小喬則是嘴欠道:“他?他是袁家大傻啊……各位先生應該聽過纔對吧!”
一位本地先生皺眉,然後訝異道:“是袁守誠家的公子?”
“是啊。”
“就是那個拜入黃耆門下的袁家公子?”
“是啊。”小喬點頭道。
這下瞬間幾位先生都不說話了,他們都是本地人,袁守誠生意不小,而且還是做的書商行業,和文人圈子也算沾親帶故,加上市井流言,對袁家那個傻子少爺也都是有所耳聞。
傻子?
他們看了看袁來那張清秀的臉,再看看那繼承自袁來那位難產故去的母親的淡淡如遠山的細眉,還有眉下那清澈的雙眼。
再想想那一詞一詩,忽然覺得傳言果真靠不住,又或者是即便是先天癡愚一些,莫不是在山上住的久了,也就慢慢開啓了靈智。總歸不似癡傻。
“你是袁家公子?”屠蘇卻是不理會什麼癡傻的言語,只是問道。
“我是袁來。”袁來點點頭,然後抿了抿嘴,道:“各位先生找我什麼事?”
“這詩是你作的?”
袁來看看,心道修行世界果真奇妙,自己不署名竟然也被找到,也就不再睜眼隱瞞,況且如今這個情景,他總不能說是這是黃巢作的吧?黃巢是誰?恐怕無人知道。
於是他便點了點頭。
“果然!”一位先生精神一震,又道:“那菊花詞也是你作的?”
一隻羊也是牽,兩隻羊也是趕,袁來索性再點頭。
“果真是少年俊傑!”那人讚歎一聲,而後轉身大聲對疑惑的其他人道:“袁來小公子作的一詞一詩讓我等很是欣賞,尤其是這一菊花詩立意高遠胸襟頗大,當爲本場之最優!只是兩作品都未曾署名,因而屠院長便施展手段尋了過來。只是沒曾想如此詩才竟然未聞名聲,且此等年紀就詩中有如此氣魄真是罕見!”
此言一出,棚內皆驚!
“什麼?袁傻子作了詩?”
“不僅僅是作了詩,而且是本場最優!這是說他的詩作已經壓滅了烏衣諸郎的三!”
“說錯了吧!不可能的,難不成連劉公子都比不上他?”
“這怎麼可能?不是說他是個……傻子麼?”
“傻子?我倒是聽說他在山上修行三年前幾日纔回來,這癡傻的名聲也不過是當年的事情了,女子尚且十八變化,幼年癡愚難道就代表了一世的癡愚?”
議論紛紛,如平地起清風,拂卷涼棚。
最爲吃驚的還是當屬本桌的小喬和老儒生。
其中小喬最先驚叫道:“怎麼可能!我當年和這袁傻子一同進學,他是什麼模樣我還能不知?作詩?連字都認不全他還能作詩?”
一位先生蘊怒地呵斥他道:“你敢說這《題菊花》不是好詩?我也認得你,不過是喬家二郎,平日裡不學無術遊手好閒,還有臉說別人?況且袁來已經上山三年,纔剛剛回來你豈能用舊時眼光度量?無知!”
這一頓呵斥讓小喬憋紅了臉但是又不敢回嘴,這位先生在當地地位很好,他家老子見了也要躬身滿面堆笑稱呼一聲大先生,他又哪敢說什麼?
而那位老儒生卻是臉色微紅,想到自己先前心中對袁來的不在意以及略微的鄙夷,再看看如今桌上那詩頓時好不慚愧,只是慚愧之餘看到小喬那不忿又不敢言的模樣心中暗暗嘆息,他倒是不是憐小喬被呵斥,只是對他的愚蠢而失望罷了。
此前烏衣諸郎三詩一出壓得除了劉重湖無人敢落筆,是多麼丟人的事情?若是就此輸了,那這些評閱詩句的本地先生也是大大的臉上無光,說不得也要累的擡不起頭。而如今袁來可是根正苗紅的沈城人氏,他作出了兩能壓下烏衣諸郎的詩作這是何等揚眉吐氣的事情?連帶着哪個老先生不對他讚賞有加?只要坐實了這詩詞是袁來所作,那這次文比就很可能獲勝!
這個時候即便不是袁來作的,那也必須是袁來作的。
小喬當衆這樣喊叫自然是惡了所有的先生。
老儒生腹中學問有限,但是活了這幾十年光景,對人情世故看的自然比小喬通透的多。
此時已經有人將袁來的一詞一詩的抄錄版本分散給衆人,待看過這詩詞之後,所有的質疑聲都消失無蹤了,留下的只有莫名的驚訝和佩服。
最起碼錶面上是這樣,也就夠了。
“袁小公子可否隨我入壽陽樓?此次文比還未結束,還要看個結果纔好。”一位先生笑道。
袁來看了看,也微笑起來,剛要點頭說好忽然眼神一頓,擡頭向壽陽樓二樓欄杆看去。
二樓浮空架設的外架走廊後一間屋閣的門扇忽然打開了。
一位老者在一羣老先生的簇擁中率先出閣,然後他站在了廊上,憑欄低頭看來。
入眼處,便是袁來。
有人驚呼:“王夫子出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