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維璉把目前擺在鄭家面前的問題做了全面剖析,並且把一些本該避諱的問題也毫不顧忌的講了出來,單單這種真誠的態度便足以讓鄭家兄弟倆動容不已。
“部堂愛護我鄭氏之心溢於言表,飛黃心下感激不盡!部堂適才所言,我兄弟二人也曾商討過,但卻一直未曾捨得放下手中既得之利,現下思之實是慚愧!
聖上如此厚待我鄭氏一門,實爲歷朝歷代帝王中罕有,君父誠心以待,我鄭芝龍再不秉承聖意,那實在是不當人子!
不管是靖海伯還是靖海侯,我鄭芝龍皆爲天家之臣子,大明之屬臣;海軍也罷,水師也罷,皆當以聖上及朝廷號令爲準,此一點飛黃當銘記並傳之與後代子孫,往後但有違者,當誅之!”
鄭芝龍起身向鄒維璉拱手一揖,隨後指天發誓,表示全盤接受朱由檢提出的開海條件,鄒維璉滿臉喜色的頻頻點頭,正要開口誇讚幾句時,一直沒有說話鄭芝豹突然開口提出了一個比較現實地問題。
“大哥,咱們鄭家自當遵從聖意是不假,可是朝廷接管港口碼頭之後,許多原先能從鄭家護旗中分潤銀錢的頭領驟然沒了大筆進項,難免會有別樣心思,到時如何處置纔好?”
鄭芝豹的話雖然沒講透徹,但鄒維璉與鄭芝龍瞬間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鄭芝龍名義上是東南沿海十幾萬海寇的掌舵人,但他並未曾把這個利益團體整合成鐵板一塊。
事實上這十幾萬人中有不少大小頭領各有各的勢力,並且有不少頭領平時都是各行其是,對鄭家也只是表面上的尊敬而已,這其中就有鄭芝豹曾經提到過的林三、封狗子等人。
鄭家每年從每艘商船上收取的一千兩保護費中,鄭芝龍弟兄們能拿到六成,剩餘的則是被其餘重要頭領拿走,用來豢養手下嘍囉,併購買船隻武器,以此擴充自己的實力。
如果朝廷接手沿海各地港口碼頭的徵稅權,那就意味着這些人每年白撿的鉅額財貨被人搶走,很多海寇們一下子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這是讓許多人根本無法接受的。
鄭家每年不僅是隻有護旗費這塊大利,鄭芝龍弟兄們還壟斷着各國與日本之間的所有商品貿易,就連荷蘭人也插不進手去。日本幕府及沿海的大名只認鄭家旗號,其他任何商船根本無法靠岸交易,否則就會遭到日本武士的打擊和驅趕。
這塊與日本之間的壟斷性商品貿易,每年給鄭家帶來的利潤並不次於他們收取的保護費。再加上朱由檢答應鄭家商船出入大明港口只需繳納相關費用,而不用繳納商稅,正是在全面衡量過後,鄭芝龍才做出順從朝廷的決定。
但是,並不是所有海寇都有能力和實力通過經商賺取銀錢的。
這十幾萬海寇嘍囉不說,就說這些主要頭領,如果不是鄭家的嫡系,其他人雖然或多或少也有幾艘和十幾艘商船,每年也能掙個數千幾萬兩不等的銀子,但這種費心勞力的正經生意,那趕上每年穩坐不動便能到手的大批銀錢呢?
海寇嘍囉們可以整合進新成立的兩支艦隊,年老體衰的可以被招到商船上當水手,可是這些非鄭家嫡系的頭領怎麼辦?
這些人打祖輩起就常年飄蕩在海上,早就習慣了自由自在、吆五喝六、花天酒地的日子,你讓他們斷了主要收入來源後加入海軍,就算糧餉豐厚,可你得守軍隊的規矩啊,那趕上肆無忌憚、無拘無束的日子來的痛快?
鄭芝豹提出的這個問題既現實又棘手,必須得想辦法予以解決,要不然的話,消息一旦傳出,東南沿海就會出現混亂和動盪,一些心中不滿的頭領振臂一呼,會有很多人跟着脫離鄭家,操舟揚帆於海上,重新過上靠着劫掠爲生的海寇生活。
而海上一旦不再太平,那往來海面上的商船就會大幅減少,這對大明的財政收入和商品貿易大發展是極其不利的,並且也會影響到大明與荷蘭簽署的自由貿易協定,這種局面是朱由檢最不願看到的。
“部堂,芝豹所言甚是有理,這該如何是好?我鄭家自是對聖上忠心不二。可部堂久任福建,於東南之狀也甚是明瞭,一旦事有不諧,聖上開海之策必會受阻。若是聖上不明其因下,或許會誤以爲是我鄭家陽奉陰違所致,那鄭家之罪可真是蹈海難贖啊!”
鄭芝豹的言語提醒了鄭芝龍。
這件事必須當着鄒維璉的面解釋清楚才成。要讓宮裡知道,東南沿海一帶施禮錯綜複雜,鄭家雖說實力最爲強大,但還沒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將來若是東南動盪,這可不是鄭家在背後作祟所致。
“飛黃切勿憂心,聖上豈是不明事理之人?此前老夫已就開海所引發種種可能奏對過,聖上已然知曉。
話既然已是說開,那老夫就再問一句,以鄭氏現有之實力,莫非對此亦是束手無策不成?”
對此早有準備的鄒維璉面帶笑容地追問道。
離京前,在與武英殿大學士陳奇瑜會商時,那位心狠手辣的閣臣早就預先想到這種局面,他對此給出的策略很簡單:必須讓鄭家付出相應的代價才行,不能讓鄭家徹底掌控福建沿海。
此事一旦公之於衆,肯定會有人藉機脫離鄭家的掌控,而若是不想出現這種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鄭芝龍出面,打着朝廷要給海寇頭領們升官的名頭,把這些人全部召集起來,到最後來個一網打盡,全部誅除。
這個辦法以鄭芝龍的頭腦肯定能想得到。
到時候只要將鄭家要把其他人趕盡殺絕的消息傳給某些人,逼迫非鄭家嫡系與鄭芝龍徹底翻臉,這樣的話,在可預見的將來,鄭家將不得不投身到和昔日夥伴的爭鬥中去,此後只能更依仗朝廷在陸地上的助力,這樣的鄭家才更容易拿捏。
茫茫大海之上島嶼衆多,想要徹底剿滅對手,需要消耗大量的人財物力和時間,非一朝一夕便能達成的。
只要東南海上始終存在能夠威脅鄭家的勢力,那就給了朝廷海軍成長的時間,以免鄭家騰出手來去擠壓大明海軍的成長空間。
面對鄒維璉再明顯不過的追問,鄭芝龍並沒耽誤多長時間,他略一思忖後,覺得正好是收拾林三等人的機會,以此來震懾其他不服號令的海寇,於是他站起身來向對面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上司拱手道:“開海之事已是勢在必行之舉,飛黃身爲大明臣子,定當以聖上之意爲首要之務,飛黃知道該當如何行事了!”
從鴻源居離開後,鄭芝龍與當日下午派遣手下四處傳信,邀集手下有二十條大船以上的各位頭領五日後齊聚泉州府會商大事,並言明與每年利錢的發放有關。
除了鄭家嫡系以外,接到通傳的各路海寇頭領隨感意外,但因事涉各人利益,所以還是紛紛準備前來與會,看看究竟會有什麼新章程出來,這其中就包括林三、封狗子等與鄭家面和心不和的幾名大頭領。
然而就在這些人將要動身之時,林三和封狗子都分別接到了陌生人示警,提醒他們小心有詐,只有另一名實力稍弱的黃七郎未曾接到警迅。
林三和封狗子都是常年在海匪窩裡打混過的,對於海寇之間爲了利益而動用的各種血腥手段熟知無比,這個突如其來的示警消息讓他倆頓時警醒,於是兩人聚到一起商議過後,決定只派遣幾名手下前去泉州,自己則以生病或架船出海爲由不去與會。
鄭芝龍雖然見林三和封狗子沒來,但因爲大部分海寇頭領已經到齊,若是沒有重大事情宣佈就草草散會,那會讓自己的威信瞬間降低,所以他還是決定會商如期舉行。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就在他當衆宣佈朝廷開海之策後,黃七郎頭一個跳出來強烈反對此事,隨即不少人也紛紛站在了黃七郎一邊。
衆人表示,這片海面自古以來就是屬於大夥的,憑什麼要把如此巨利讓給大明朝廷,多年來大夥縱橫海上,朝廷不是一點辦法沒有?你現在成了大明的靖海伯,爲了討好狗皇帝,這是想拿着大家的錢買好啊?
鄭芝龍心裡雖惱,但還是強壓怒火解釋一番,但已黃七郎爲首的十幾名非鄭家嫡系的頭領根本不聽,黃七郎甚至當場揚言,若是如此的話,那就休怪他約束不住手下兒郎了。
數天之後,已經帶着手下去往島嶼上落腳的林三和封狗子得到了消息:黃七郎等十幾名與鄭芝龍唱反調的海寇頭領及隨員,被鄭芝豹帶着埋伏好的人衝出後全部斬殺,而這些人各自的據點也被早有準備的鄭家船隊包圍,大多數手下也被逼降。
二人在暗歎僥倖逃得一命之後對鄭芝龍也是恨之入骨,要不是有人報信,自己也會被鄭芝龍趁機除掉了。但從此之後鄭芝龍絕對不會就此放過他倆,接下來唯有聯手與鄭家相抗纔是唯一的出路。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陳奇瑜的謀劃終於得逞,鄒維璉也趁機提出了把一直在登州的十幾條鄭家海船收歸朝廷的條件,鄭芝龍無奈之下只得答應下來,鄒維璉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閩返京,馮順也帶着緹騎們悄悄地各自分散撤離。
就在這一切緊鑼密鼓進行的時候,遠在京師的朱由檢正在坤寧宮與周後、田貴妃、袁賢妃等人商議着宮中貴人出宮尋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