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俺不嫁!俺不嫁!俺不嫁呀!”柳迎春抓住柳寶通,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聲嘶力竭之後便是苦苦哀求:“哥,俺,俺不嫁,好不好?好不好?……俺,俺不想嫁呀,那,那可是個病鬼,俺,俺嫁過去還有命吶!”
柳迎春何嘗不知道,她自己哪裡是什麼金童玉女,要真實金童玉女啥的,她還過現在這樣的生活不?
她還嫁給一個病鬼不?
再說,觀音菩薩座下的仙童,會是個生下來就病怏怏的?那不得是個福源淺嘛?
劉氏是柳迎春的親孃,閨女兒比不上兒子,可也是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十月懷胎不容易。天下父母心呀,能有幾人像醜婦親孃盧氏那般叼狠吶?!
劉氏上前擁住哭的死去活來的柳迎春,母女兩哭成一團,忽然,劉氏擡起頭,袖子狠狠一抹臉,衝着柳寶通就道:“俺不管,俺家的迎春不嫁!要嫁……,要嫁就讓那女人嫁!寶通,你,你,你想想辦法!”
盧氏聽到劉氏這麼說,心中儘管不舒服,但是終究看了看抱成一團哭得可憐的兩人,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她就沒有想一想,這兩人爲啥哭!她們會哭難道醜婦就不會哭了?
還真應了那句老話:會哭的娃子有奶吃。
柳家的男人們都煩,柳老漢被哭煩了,不耐煩地揮揮手:“哭啥?俺這還沒死呢!哭喪啊!”
柳家人還是有些怕這個目前當家作主的柳老漢的,當下,屋子裡的哭聲果然小了。
柳寶通不知道在想什麼,從剛纔開始,就一句話都不說,只抿着嘴脣瞪着地面。突然,他唰地一下轉身,衝着屋外就奔了出去。
劉氏被嚇了好大一跳,這麼一驚嚇,居然止住了哭聲,只嘹着大嗓門兒在柳寶通身後叫問:“你嘎哈去?啊?你妹子正難受,你當哥還有心思往外走吶!喪天良的!喪天良的!俺咋生了你這崽子吶!”
劉氏現在正是傷心的時候,平常的時候,她是捨不得罵柳寶通一句的,趁着這股子氣,劉氏纔開聲兒賣了,何況,在她心裡,柳寶通就是考了舉人老爺回來,那也還是她腸子裡爬出來的娃兒。她還罵不得嗎?
柳寶通卻是跑了老遠,充耳未聞。
……
只這時候,小柳河畔的茅草屋一如往常的安靜祥和。夏夜的河風,吹散空氣中餘留的一絲熱氣,茅草屋靠着河畔,時不時有幾聲蛙叫聲傳來。
這個時間點,也還不算晚,樹上的知了鳴叫聲時高時低,和着初上的月牙兒,倒也十分有趣,自由一股田園靜謐。
醜婦嫌屋子裡熱,就帶着平安,母子兩人搬了兩張小板凳坐在院子裡,醜婦一下一下扇着手中的破芭蕉扇。芭蕉扇是用芭蕉葉製作的,可以帶來涼意,還可以驅趕蚊蟲。醜婦心疼自家兒子白嫩的皮膚,一點兒都不敢讓蚊蟲近了平安的身。
當然,完全杜絕蚊蟲,在這個落後時代的莊戶人家,是不可能做到的。醜婦要做的就是防微杜漸。
“阿孃,那醜小鴨後來怎麼了?”醜婦低頭瞧見自家兒子晶亮的眼睛,再次感嘆孩子他爹的基因真好。
“醜小鴨呀?醜小鴨最後變成了白天鵝。它在湖泊裡游泳……”
“阿孃,平安也要成爲白天鵝。”
醜婦微愣,突然“撲哧”一聲笑出聲,抱着平安笑說:“我的平安本來就是白天鵝。”
“啊!那……那要不然,平安就努力成爲最優秀的白天鵝。”平安有些煩惱。
“嗯,平安要成爲最……”
“嘭!”突然一聲突兀的聲響打斷了母子之間祥和的氛圍。
平安嚇了一跳,母子二人順着看過去,卻見一個人影正從院子外走來。
他走的很急,等他走近了一些,藉着月光,醜婦和平安纔看清來人。
醜婦不語,但是,她冷冰冰的一張臉,已經代表了她的不愉。
“大姑,羅家來人了,去老宅了。”來人是個少年,他見醜婦,一聲大姑,已然表明他的身份。
醜婦瞧了一眼柳寶通,耷拉着眼皮,“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柳寶通在背對着月光,醜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可以聽到磨牙的聲音。柳寶通垂在身側的手掌改握成拳頭,死死地捏住,月光下,醜婦的視線還算不錯,他緊握的拳頭有些微微地顫抖,似乎正在刻意隱忍什麼。
慢慢地,醜婦勾脣而笑。
“羅家來人,與我何干?倒是你一溜通地跑來我這裡,爲了是啥吶?”
柳寶通真的生錯人家了,這種人怎麼會是莊戶人家教養得出的?
那雙眼,在月夜下,就是一雙毒蛇眼呀!
“大姑,我來做啥,大姑你不知道?”話中盡是諷刺,“大姑,那是你侄女,今年才十四!”
醜婦又是一聲“哦”,就沒了下文。
少年畢竟是少年,與醜婦這樣的新社會女強人比定性和耐性,怎麼玩兒得過人家喲。
果然少年定性少,有些焦急,氣狠狠道:“大姑,你那天趕集去過鎮外的‘譚善寺’對不?”
柳寶通其實心裡很複雜,他自認爲聰明比別人強,不比鎮上的公子少爺差。他自認聰明高人一等,只要有了這一次到羅家“善學堂”讀書學習的機會,他就有五分的把我考到舉人。
到那時,便有機會考個同進士,從此,仕途官途,不再是卑劣的“農”,而是高貴的“士”。
換的他入“善學堂”的機會,不過是將一個被趕出家門多年的“大姑”送出去罷了。他有野心,但是那野心是拿不相干的人換來的!而今,他要拿自己的親妹子換取這個機會,這個事實,讓他倍感難受,並且難以抉擇。
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逼得眼前這個女人親自承認這一切都是她的預謀,這樣,流言纔不攻自破,一切還會回到原地。
這本是他的一通撇清流言的計謀。
但是,柳寶通左思右想,雖然不想承認,可,內心裡也好,從各方面推測也罷,一切的一切最後都指向眼前這個女人——他喊做“大姑”的女人。
一切推測指向她,都說明一件事——“譚善寺”裡傳來的流言,這件事背後的黑手,遙控這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她——人人都覺得又傻又笨,毫不起眼的醜婦!
所以,柳寶通心情是複雜的,一方面,他想醜婦能夠推翻他的話,一方面又希望醜婦承認他的指責。
他滿心期待,卻突然,對面的壯女人“哈哈哈”抱着肚子狂笑。
“你……大姑,你笑什麼!”柳寶通眼似毒蛇,臉沉如湖。
醜婦收斂笑聲,正色才道:“乖侄兒,你也不嫌累得慌。你到底想要證明什麼呢?證明你高人一等的聰慧?證明你算無遺漏的巧智?那你還跑來我這裡問些有的沒的?”
柳寶通臉色大變,他心中所思所想,他以爲藏在最深處的陰暗居然被別人窺視到?還是他從來看不起的“大姑”?
柳寶通臉色難看極了,卻還咬牙問,“大姑,這麼說,你趕集那天是去過‘譚善寺’了?”他打蛇隨棍,依然緊要這一點。
醜婦搖頭嘆息,“哎,看來還是妹子比面子重要。不算完全泯滅人性呀。”卻突然話語一轉,厲聲回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去過‘譚善寺’了?那都是你說的!我可一句話也沒有說!”看看天色,又道:“還是早些回去吧,天夠晚了,你留在我這裡,也不怕我這屋子四周方圓百里,有多少雙眼睛盯着!”
柳寶通立即想到,莊戶人家愛瞧熱鬧的習慣,也明白醜婦的意思。
但是……但是!那是他妹子啊!
忽然,“嘭”他朝着醜婦跪下,脊樑骨挺直,“大姑,從前是我小瞧你了,我們都是聰明人,事情到底是怎樣的,我們自己心裡清楚。大姑,我知道今天問你任何事情是問不出來了。”
醜婦挑眉,也不叫柳寶通起來,只是牽着不言不語,細細觀察的平安轉身要緊屋子去,頭也不回地對着柳寶通說:“你回吧。寒舍簡陋,貧苦之家,不敢承你一跪,罪過罪過。”
她說的是“寒舍簡陋,貧苦之家”,是諷刺她們家生活環境簡陋,敵不上柳家,是她們家的富貴敵不上柳家,卻不是說她自己承受不了柳寶通這一跪。
柳寶通豈會聽得懂?
他只看到醜婦要進屋子了,心急之下,那頭就朝着地面重重一磕,喊住醜婦:“大姑!您忍心嗎?那是迎春吶!那時你還沒有離開家,迎春是你一手帶大的呀!您忍心看您一手帶大的孩子嫁給羅家,嫁給羅家大少爺嗎?”
醜婦手心被抓,力道加重一些,低頭,只見平安氣息不穩,迎着月光小臉上還可以看到怒火,卻是死命咬牙忍住。
醜婦頓住腳步,她回頭看柳寶通。柳寶通見她回頭,心中升出希望來。這個大姑最是心軟的。那時候他和迎春迎夏犯了錯,都是她替他們擔下的罪名,受的處罰。那個時候,就算大家知道錯不是她犯下的,只要她主動承認,大家也會當做是那麼回事的。
“大姑,迎春才十四歲呀,她那樣子受不得委屈吃不得苦的,大姑,您咋忍心看她去羅家受罪吶!”
“柳寶通,你既知道我並不笨,難道還吃準我的軟弱永遠不會改變嗎?”
她聲音沉靜似湖海,有一股冰寒夾在其中。
柳寶通聽到這個聲音,只覺得頭頂發麻,背後冷汗淋漓。擡眼小心看向醜婦,卻對上一雙平靜無波,如老僧入定的眼。
彷彿站在高處睥睨如泥的他。
“不知羅家許了你等什麼樣的好處,卻要回頭把我算計進去。若只是我,便也就忍了,千不該萬不該,你們連我的兒子也要算計。當我不知道嗎?杏林堂的王大夫鐵口直斷,羅大少爺活不過半年。嫁了我,你們接下來是不是要把我的兒子送去皇宮做個太監?這樣時間久了,我們母子兩人也會被人漸漸忘了,從此,世間再沒有我們木母子倆了?”
咻!
柳寶通頓時擡起頭,刷拉一下,臉色慘白。
他想說……,你怎麼知道的?!
然而,醜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冷哼一聲,笑了:“你呢,也別這樣作態。嫁給羅家,那是好事兒。好事兒吶!當初,你娘拍着胸脯親口說的。有四方鄰居作證的。”
柳寶通赤紅了眼,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他怎樣都沒有想到曾經他娘用來搪塞醜婦的原話,這會兒被用來搪塞他。
他的呼吸有些不順,用力咳了幾聲,才順氣。
“你既然今天跪我一跪,我也不讓你白跪。”即便醜婦這麼說,柳寶通不敢再生出希望來了,醜婦變了,變得他再也不敢稍有一絲的放鬆。
“送你一句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算計別人等於算計自己,你,好自爲之。”
說罷,帶着平安進了屋,徒留柳寶通臉色黑一陣白一陣的跪在屋外。
……
後來,羅家真個來娶柳迎春,柳家無法,最終在劉氏哭哭悽悽聲中將柳迎春嫁去了羅家。聽說,拜堂的時候,羅大少爺體弱,是羅家一個遠方表兄代爲拜堂的。洞房花燭的話,咳咳……這個少兒不宜。
後來,又聽說,羅家大少爺在娶了柳迎春之後,還真個身體有了好轉,儘管微末,但也足夠羅柳兩家人熱鬧地開心一場了。
羅家求自家子嗣身體康復健康,柳家求羅大少爺不死他們才能得到更多好處,也才能抱着柳迎春的性命。
不過是各有所求,各有所需罷了。
這一切,卻與醜婦無關。
近四千字送上,補足昨日字數簡短的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