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
“你說的,其實,我也曾想過。”煙落緩緩垂眸,語氣輕盈而憂傷,似隨時都會飄走的一縷輕煙。曾幾何時,她已經恨他入骨,竟是恨至對他起了殺心。
“你會想過?可是煙兒,你卻不會這麼做。我知道,你對他餘情未了,愛之深切,你早已是泥足深陷。所以,你不必當真,剛纔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一時氣憤不已罷了!”慕容傲兀自輕嘲一笑,依舊握着她的手。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
月明星朗,夜風刺骨,卷着山間淡薄的積雪清新纏綿送來,輕輕一浪一浪拂在身上,卻似冰刀一刀一刀擱在肌膚之上,寒意無孔不入。
彼此凝視對方的目光,她在他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已不復從前模樣,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卻還是眼前這個人。點滴往昔憶起,千般感傷徘徊,寂靜無聲,是寒夜最好的解語花。
她知道,即便她心中恨極了風離御。她與他,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若對他還有情,如何對得起自已枉死的父親,他日去了地下,我又有何顏面去面對爹爹?傲,是你多心了。對他,我早就死心了。”她微微擡眸,眼中含着迷濛望着他。
他握一握她益冰涼的手指,攏在胸前,替她取着暖,柔聲問道:“煙兒,那你爲何……”
她的嘆息若冬日了無生氣的蝶兒,“我只是擔心,自己會成爲風晉皇朝千古的罪人。幼子登基,朝根不穩,萬一禍及天下,爲了我一人私利,而置天下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我罪孽太深,只怕將來會永不生。”
他將她輕輕擁至懷中,清冽的氣息漸漸籠罩着她,沉聲道:“這天下,原本就有你的一半,以你的能力,垂簾聽政,絕不會比他差!更何況宸兒必定天資不凡,不日便可獨擋一面。”
煙落睫毛輕輕一顫,“傲,你覺得我有這能力麼?”
他微微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煙兒,我會幫助你,你無需擔心!”
“可是……她仍是猶豫。
“你若不能狠下心來,我絕不會逼迫你,一切只待你自己所願。只是,苦了宸兒而已,自小便離了親生母親……”他側靜靜望着煙落,目光如朦朧月色輕籠在她的身上,竟是情不自禁伸手撫上她面頰之上那三道粉色的疤痕。
“傲。”煙落神情一怔,自他溫暖的懷中緩緩掙脫,旋即正色道:“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問他。如果……”
她突然沉了臉色,眸光灼灼亮,“我必不會心慈手軟!”她的一字一句皆燃燒着滾燙的仇恨。
慕容傲徐徐起身,握一握她柔弱的肩頭,認真道:“明日,我來給你送凍傷藥。宮中那邊,我會爲你盯着,一有動靜便會即刻來通知你。若我不來,便是無事,你一個人不要瞎想,只好好養好身子便是。”復又執起她的雙手,輕輕按至他炙燙的心口,長長嘆息一聲,語帶憐惜道:“煙兒,我會心疼,你別再折磨自己了,好麼?”
她略有些尷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胡亂點了點頭,旋即頭埋得極低,呆滯的目光愣愣注視着他的鞋尖,那裡已是被山間雪水浸溼了一片。慕容傲他,上山來尋她一趟,也着實不容易罷。
終於送走了慕容傲,煙落神情疲憊地跌坐在了牀頭,夜風從窗縫間貫入,帶着潮溼陰寒的氣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嘆息,晃得原本微弱的燭火跳躍明滅。
眼看着那燭火便要熄滅,煙落忙伸手護住火苗。望着那漸漸穩住的火星,心內感慨萬千,人生何嘗不似這微弱跳動的燭火,頃刻間便會覆滅。
窗外風聲蕭蕭,靜寂一片。
這一夜,她徹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起身後,按例便去庵堂聽訟晨經。其實,她覺得這般靡靡誦經於她是毫無意義的,她的心思,她的人,終究還是在紅塵中。
尚未到前堂,一股子極濃的香油味已是撲鼻而來,今日殿中似乎比平日裡人還要多。叢叢苦竹掩映,寒煙翠色的紗窗後,只見一襲單薄如紙的青衣背影,正跪在佛龕之前。
那背影,瞧着竟是十分的熟悉,煙落心下頗有些疑感,腳下已是加快步子走入殿中。
佛像打造得金身燦爛,在通明光亮的日光照耀下顯得十分莊嚴肅穆。只見那女子滿頭青絲披垂下來,住持師太取過一盞寶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點到那女子額頭上。一旁另有小尼奉上一盞黑檀木托盤,裡面赫然是一把剃刀,那森冷的光芒幽幽折射,直教人心寒。
住持師傅語氣悲憫,神色和善,緩聲道:“甘露能解世間悲愁,施主,了斷青絲,你便在紅塵外了,一切煩惱皆可盡拋,你可想好了?”
那女子輕輕頷道:“我意已決,還請忘塵師太爲我剃度出家。”
那聲音,竟是那般熟悉。
煙落心內大震,正欲上前,但見住持忘塵師太,已是手起刀落,長長一裁如緞青絲,便了無生氣的躺落於地。
她兩步並作一步,衝了上去,終於瞧清楚了那剃度出家的女子,原是琴書。也許是久不出門的緣故,琴書的臉色看起來是一種奇異的蒼白的透明,不過是二十有七的年紀,可此時琴書憔悴的神色卻是平靜得如千年枯井一般,蒼老仿若四十許人。
“宛琴……”她剛欲喊出聲來,身旁一個小尼已是將她牢牢拉住,低聲道:“不可打擾住持師太剃度。”
動彈不得,煙落只得眼睜睜地看着琴書層層青絲落地,最終一絲也不剩。住持忘塵師太爲琴書柔細的脖頸間套上一串迦南佛珠,口中唸唸有詞道:“貧尼爲你取了一個法號,看你眉間隱有愁瀾,積鬱愧疚於心,便叫做‘靜心’罷。”
頓一頓,忘塵師太環顧四周,凝聲道:“衆子弟,我欲與靜心一同去南疆講經,這裡往後的具體事宜,便交由師妹忘憂掌管。”
煙落注目良久,猶不能相信自己所見,琴書的神情,彷彿已不留戀人世。忘塵師太說琴書眉間積鬱,愧疚於心,那樣深的愧疚,會是因爲自己麼?
的確,如果不是琴書蓄意陷害於她,她與風離御是萬萬走不到一處的。如果沒有當初,自然也沒有她今日淒涼的結局。不,不是結局,而是下場。因爲一切還沒有結束。
難道琴書便是因此而對她深深愧疚,積鬱在心,以至於落出家,從此不再過問塵世麼?
眼看着琴書已是扶着忘塵師太緩緩步出大殿,煙落突地掙脫了身邊的小尼姑,上前便是拽住琴書的衣袖,雙眸沉痛無比,輕聲質問道:“宛琴?你這是作何?好端端的爲何要出家?”
琴書腳步一滯,轉眸看向煙落的眼神卻已是平靜如水,她緩緩拂落煙落拽住她的手,雙手合十作揖道:“這位施主,貧尼靜心,一心向佛,今日得忘塵師太指點一二,實是萬幸。”
言罷,便與住持師太一同離去,沒有半分留戀。
如此,寺中其餘人等,也一應散去。只餘煙落一人呆愣站立於前廳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琴書竟然出家了,她至今不能相信,恍如隔世。
不再惦念人世,只怕琴書對風離御也是寒了心,也許更多的則是對自己的愧疚。其實,自己並不是十分怨恨琴書,是她自己無用,深深陷入他的柔情陷阱之中,無法自拔。
若說恨,她從來只恨自己。對琴書,不過是有些心寒罷了,畢竟連身邊最知心的人,都尚且不能相信,那偌大空寂的皇宮之中,她要相信誰?彼時的她,真的有一種孤立無援、四面楚歌的感受。可她怎麼也想不到,琴書竟是愧疚至此,執意落出家了。
山裡的風,呼嘯而過,霍霍有聲,帶着森森冷意,她站得太久太久,只覺得渾身漸漸凝凍成冰,身上一陣緊過一陣的涼,心中也開始絞痛,像有一條小蛇蜿蜒肆虐。
終於,琴書也離她而去了。
空洞目光的盡頭,只有一片枯葉自枝頭緩緩墜落,飄至雪地,那是白與黑的分明。
此後,慕容傲幾乎隔上數日便會來探望她一次,每次來總是帶上些平日裡這邊沒有的東西,日子漸漸倒也能過的去。
他送來的凍瘡膏藥效極好,手指雖仍是有些紅腫,卻已經沒有原先那麼疼痛難忍了。
轉眼間,又是過去了大半個月。
進入三月間,天氣終於不再那般冷了,山風化去了寒氣,吹暖了融融綠色。
再次等到慕容傲的那日,寺中庭院芳菲初綻,她屋後挨着山崖邊的老桃樹綻出了一朵桃花。
山裡的天,比外頭還要冷些。只一朵桃花孤零零開在枝頭,迎風而立。那花瓣紅而單薄,瞧着竟是教煙落心中無端生出幾分惆悵來。
慕容傲自進來後就一直悶聲坐在大石之上,也不說話,臉色有些灰敗。
煙落眼皮突地一跳,眉目間隱隱含憂,問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慕容傲臉色不斷地灰敗下去,他用力閉一閉眼睛,突然硬聲道:“宸兒……病得很重……”
他的話生冷地一字字的鑽入她的耳中,像是無數只嘈雜的蜜蜂,在耳邊嗡嗡直響,吵得她頭昏眼花,她面容血色盡失,只愣愣道:“你說什麼?”突然,她倏然跳了起來,似是不能相信一般,聲音支離破碎道:“你在胡說些什麼,那麼小的孩子,能生什麼重病,御醫呢?不是有御醫照拂麼?”
慕容傲一把按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冷靜點。煙兒,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煙兒,昨日我得到的消息,一直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你,聽紅菱說宸兒似是得了一種罕見的紅疹,得全身都是,宮中御醫皆是束手無策,說是從未見過的怪病。”
她怔怔聽他說着,很安靜的聽,只覺得身上像被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地狠狠銼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胸腔的血氣澎湃到無法抑制,她走的時候,宸兒還是好好的,皇宮之中尚且是錦衣玉食,又不是什麼山野鄉村,從哪裡去得什麼罕見的怪病,只怕是有人蓄意加害纔是。會是梅瀾影?還是柳雲若?
呆了片刻,她突然失聲尖叫起來,聲音極是淒厲,彷彿是一塊上好的衣料被狠狠撕裂的聲音,聽得人心神俱碎。
她的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無聲蜿蜒在蒼白的面頰之上。
慕容傲上前一步,緊緊捂住她喊叫的微涼雙脣,死命地搖晃着她的身體,低吼道:“煙兒,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又不是說不能治好,我這就去想辦法,去將宸兒弄出宮來,咱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將他治好,嗯?”他目光懇切,聲音有着低迷與潮溼的暗啞。
將當朝太子弄出宮來,談何容易?煙落的神志並沒有暈去,她惶然地激烈地搖着頭,冷汗涔涔落下,都怪她一時心軟,猶豫不決,纔會讓她們得逞的。她不能再等下去,再忍下去了。她們不會放過她的孩子的,即便這次躲過了,還會有下一次的。
也許,梅瀾影是恨極她的孩子,畢竟她以爲是自已害她小產,讓她不能再生育。柳雲若也是恨她的,也恨極風離御。也許她們覺得她的孩子當了太子,日後對她們來說反而會是一種威脅,還不如扶持映月的孩子,一定是這樣的。
心中的冤屈與憤恨如困獸一般左衝右突,幾乎要在心上刺出一個口子爆裂開來,頓時化作毒蛇猩紅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纏在她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誰的手緊緊掐住她的脖子,那樣用力,掐得她喘不過氣來。
突然,她也不知渾身哪來的力氣,猛然揮開了慕容傲,直欲往門外衝去。
他慌亂地將她的身子抱在懷裡,滿面痛悔,一張俊顏渾無人色,牢牢抓住她的胳膊道:“煙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突然告訴你的,興許宸兒過兩天就好了,都是我太急了,都是我不好……”
她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啞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只喃喃問道:“那他呢?他都不聞不問的嗎?啊?難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嗎?”
慕容傲拼命制住她的掙扎,急道:“他又不是御醫,又能有何良方?聽聞他明日要來留華寺爲太子上香祈福。”他握着她的手臂力氣很大,聲音卻愈加溫柔,那樣的溫柔,幾乎想讓人依靠下去。
她漸漸安靜了下來,安靜地站直了身子,安靜的近乎可怕。
腦中像是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是那樣的痛,可是越痛,她越是清醒。本是如死灰一般的眸光漸漸點燃一簇幽幽跳動的火苗。
他要來留華寺上香?爲宸兒祈福上香?他真真是被矇蔽了心智的愚蠢,**就在身邊,他不去徹查,反而來寺廟之中求神仙。求神還不若求己,她從來都是這麼認爲的。
“啪嗒”一聲,煙落硬生生地折斷了自己的指甲,那斷了的指甲狠狠摳進手掌裡,刺痛得麻木。
他要來留華寺中,來得真好!那她的機會,不是終於來了麼。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她平一平氣息,緩緩問道:“那他會與誰一同前來?”語氣微涼,如雨雪霏霏。
慕容傲伸手撫一撫她汗水涔涔而落的臉頰,眸中閃過一輪精光,低聲道:“只他一人,應當會帶上些許侍衛。”
她沉默着不再作聲。
“煙兒?”慕容傲見她神色迷惘,小心翼翼喚道,接着又喚一聲:“煙兒?”
她彷彿下定了決心,冷聲又問道:“他明日什麼時候來?”
慕容傲略略想一想,答道:“並沒有通傳取消早朝,想必他應當是午後再來”
煙落輕輕點點頭,轉身便要進屋。
慕容傲慌忙拉住她,柔聲道:“煙兒,你到底是怎麼了?你這樣不說話的表情,真真是要急死我麼?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倒是說一句話啊。”
煙落轉微微一笑,然,脣齒間卻沒有絲毫溫度,連同她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只淡淡說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覺,睡醒了要籌謀的事還多着呢。”
她沒有再看慕容傲,只是木然回到了房中,欺身往牀上一躺,天還沒有黑,可她此時真的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此覺醒來,恐怕以後再也不會有好覺睡了。
這一夜,她睡得極是香甜,美夢連連,夢中有她,還有她一雙可愛的孩子。卻,獨獨沒有他。
次日,她默默起身,寺中衆人念着經文的梵音無法壓抑住她心底不斷涌出的戾氣,迎着山風站在空靈山上,涼勁的風拂面而來,她的頭腦中有冰冷的情意。
山路崎嶇,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經年無人走動的石板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的甚是小心。這裡庵堂後院的山頂上是一處少有人去的涼亭。身側皆是詭異凌亂伸向天空的縱橫枝椏,淡淡的影子斑駁落在地上,顯得猙獰而可怕。
幾株早開的野花,依稀自蒼涼之中透出了幾分春意,而那樣涼薄的暖意,絲毫無法溫暖她冰冷的心。
不遠處,已是隱隱聞得禮樂之聲,不用去想也知道是風離御上留華寺來的皇家儀仗了。
她緩緩站上庵堂後院高處的涼亭中,眸光淡淡向下掃視,遠遠望去,只見金銀煥彩,珠寶爭輝。他,當真是十分顯赫。然而,那樣的顯赫,卻是踩踏在她的痛苦之上的。
所以,今日,她便要一併向他索要回來。
她方纔給了一個小尼姑一錠金子,讓那個小尼姑去給風離御帶個口信,便說是秋太妃在庵堂後院山峰上的小亭中等他。她相信琴書跟隨住持忘塵師太一同南下講經的事,他一定不會知道,而且,他一定會來。
等待的時光,在指縫間緩緩流逝。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枝椏深處淒厲的叫着,讓這荒蕪的後山更添一份森冷。
她靜靜站着,望向身後,對面是疊疊起伏的山巒,山峰之上尚有未融化的積雪,如玉龍橫臥,陽光揮灑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山頂寒風凜冽,她端然站立其間。
漸漸已是向晚時分,日落西山。
而風離御自小徑緩緩步上涼亭之時,便是瞧見了她正負手而立,一輪紅日夕陽如一顆溫軟閃耀的紅寶石,灼灼懸掛於藍天之上,天際是純淨的湖水藍,紅日是奪目絢爛的紅,而她,便是一身素白,浸潤在了那樣燦爛絢麗的霞色光影之中。
無心去欣賞那樣好的霞光,因爲她便是天邊最美麗的一抹彤雲,令人無比沉醉。
“煙兒。”他輕聲喚道。
煙落徐徐轉過身來,瞧見他時,面色波瀾不驚,眸中只餘一片沉靜,略略勾脣道:“皇上果真是好眼力,相隔這麼遠,只是瞧着背影便知曉我不是秋宛琴了。”
他啞然失笑,走近幾步,凝神仔細瞧着她。一身素服的她,青絲只是鬆散挽起,簡潔素淨,山風捲起她的衣袖飄揚若水,在無盡的霞色之中反耀出一點銀燦的光澤,更顯得她恍若在夢中一般。
鳳眸輕輕揚起絕美的弧彎,他目光灼熱地遊移在她的身上,似永遠也瞧不夠一般。良久纔開口問道:“煙兒,你尋我來此,可是有什麼話想要問我?”
這樣的相見,皆是在她的算計之中。煙落緩緩閉上雙目,明明已經是無情了啊,而這樣突然相見,心中竟還有一絲微微的抽痛。
她的手,緊緊按住背後腰間所暗藏的匕。默不作聲。
風離御軒眉一揚,長臂一撈,便將她帶入懷中,貼着她的耳邊小聲呢喃道:“你若是不說話,我便當你是想我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暗啞,含着蠱惑的暖昧之意。
他的懷抱中有龍涎香迷離的氣味,令她有片刻的恍惚,然而,只一瞬間便立即清醒過來。
她雙手抵住他,隔出些許距離,冷聲問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是不是從來都只是利用我?你的心裡,是不是從來都只有梅瀾影?”這樣的一句話,她想問了很久很久,卻一直問不出口,而如今終於問了出來,心中只覺得鬆落一段,不再壓抑窒悶的喘不過氣來。
他卻並不回答,脣邊勾起一抹邪魅的笑,突然俯,只是頃刻間便覆上她柔軟的雙脣,輾轉反覆,肆意凌虐着她因着驚愕而微張的雙脣,他的脣舌柔軟而略帶些許粗糙,膩在她的脣瓣上,漸漸滾燙起來,靈巧的舌已是攻城略地,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她。而她,總是一敗塗地,輕易便被他俘獲。
腦中完全停止了思考,她不知道,他這般親密火熱的行爲算是對她的回答麼?
他愈吻愈是動情,溫熱的大掌已是遊移在了她柔細的腰間。她甚至清醒的意識到他的手正在解開她的小衣,那炙熱的掌心已是探入其中,拂過她全身流暢彎曲的線條,而這樣熟悉的接觸,令她心中生出幾分尖銳的抵抗。他,究竟把她當做了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她甫一開始掙扎,他溫熱潮溼的薄脣卻突然離開了她,大掌已是摸出她腰間暗藏的彎刀匕。
明晃晃的銀光一閃,只見伶俐一個旋轉,匕已是在他手中連連打轉,最終停了下來,凝成一道赤黑的彎弧。
他動作極其優雅的一鬆手,只聽得“砰”的一聲,那匕已是清脆落地。
一襲暗紅色的衣袍,被一陣寒風盪漾起水面波瀾似的褶皺,好似他整個人都這樣憂傷地褶皺起來,在羣山環繞的青灰色中,在這樣絢爛的霞色裡,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煙落神色一驚,旋即心中苦澀連連。脣角悄無聲息地覆上一縷悽迷冷笑。
風離御,是何等精明的人,自己突然找他,他必定是有所防範。而自己竟然妄想對付他,真真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區區一個吻,便是教她隱藏的目的暴露無疑,便是教她慌亂了陣腳。她從前就不是他的對手,如今自然更不會是他的對手。
他與她之間的遊戲,她,從來都是輸的一方。
輸的徹徹底底,輸的連自己的心,都再也找不回來一分一毫。
他的鳳眸之中彷彿被薄薄的痛意覆蓋,神色迷濛而幽暗,深深吸一口氣道:“你不要總是用他的匕。”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風離澈。
突然拔出自己腰間佩劍,凜冽的銀光閃耀,散出強大的冷意,使她一陣眼錯。待到回神時,他已是將佩劍的劍柄牢牢扣在了她的手心中,而那鋒利冷冽的劍鋒,已然由他一手緊緊握住,直指向他的心口。
劍鋒抵得那樣近,不是過半毫間隙。
他身子微微一顫,彷彿月下粼波一點,聲音裡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煙兒,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心中究竟愛的是誰?”
牢牢看着她,他幽黑的眼眸幾乎能看穿她所有的困感。而那樣炙熱,那樣深情的眼神,卻令她深深震撼了。
緊緊握住劍鋒的手,指縫間已是緩緩淌下一縷鮮紅,凝在他的指尖,仿若隨手拈來一朵妖豔悽美的花。他握緊劍鋒向心口更近一分,周遭靜寂如水,她幾乎能聽見刀刃刺破衣帛的尖銳聲音,霎時驚愕得不敢妄動一分一毫。
他微微蹙眉,絢麗的霞色映照上他英俊的臉,是那般妖美絕倫。他柔聲誘哄着:“煙兒,你何不將我的心,掏出來看一看?來,就這樣,用力再向前刺一分,你便能看到我的心了……”
說罷,他另一手已是上前握穩她止不住顫的手,全然不顧她驚惶無措的表情,握住她的手,將劍更向前進了一分。
“撲哧”一聲響起,那聲音如同一枚細小的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卻是激起了無窮無盡的迴響。
肌膚上透出一層一層的涼意,那涼意似從骨髓中漫出,不可遏制。她全身劇烈顫抖着,徹底懵住了,只拼命搖着頭,淚水無可遏制地滾落下來,似乎在頃刻間將她整個人燙穿。
淚眼迷濛中她瞥見他的胸口已是緩緩開出一朵鮮紅的花,以一種熱烈纏綿的姿態怒放着。
山風強勁,鼓鼓地貼着面頰划過去,似誰的手掌重重擱在臉上,打得她兩頰辣地痛。她突然情緒失控,不敢置信的哭叫起來:“御,快住手,你快住手!”她的氣息倉促,似簾卷西風,又似落葉橫掃。
她愛他,她是那樣的愛他,即便是飛蛾撲火,即便會是粉身碎骨,她依舊是那樣愛他。她早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她怎麼忍心傷了他呢?她原本就是不忍心的。
他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是那樣清淺,如雪後初睛的明亮日色,一雙鳳眸明媚如三月桃花盛開,語中盡是慎怪之意,柔聲道:“煙兒,我只愛你……”
心中霎時一暖,她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可是,幾乎在同一瞬,他英挺的身子卻狠狠一震,而那把鋒利的來不及收回的劍已是直直沒入他的心口。他的頭,便這樣,輕輕軟倒在了她的肩頭。
美眸圓睜,驚愕怔愣中,她清楚地瞧見,他的後背,赫然插入一支金色的羽箭,那樣粗,那樣堅硬森冷的金羽箭,就這樣深深插入他的後背之中。而那樣強大的箭氣,震得胸前那把佩劍亦是同時刺中了他。
這樣的情形,令她徹底驚呆了,忘了呼喊,也忘了動彈,只錯愕得望着那鮮紅的血汩汩噴涌流出。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擊着,是撕裂開來一般的疼痛。彷彿那流盡的血皆是自己的。
他的眉心因劇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將她一把揮開,厲聲大喊道:“快走!”
而另一支急飛來的冷寒羽箭已是直朝他命門而去。
驚呼聲似被人生生遏在喉口,聲音卻嘶啞得不出一絲半毫,她隻眼睜睜地看着他避之不及,被那強大的箭氣震落山崖……
那樣一抹暗紅色的身影,就這般消失在瞭如泣如血、華麗濃醉的霞色之中。
“不要……”她終於衝破了澀啞的喉嚨,驚喊出聲,縱身撲至亭邊,伸手觸及的,卻只是冰冷潮溼的空氣。
“御……不要……”她淒厲的呼喊,久久在山間迴盪着,卻沒有一人迴應。淚水早已是漫涌上面頰,可咽落喉中的,卻是鹹澀夾雜着血腥的味道。
漫天紅光潑灑蜿蜒似滾滾波濤,洶涌半天。
山巒孤煙,長河落日,繁麗人世皆在她的身周,蒼茫天地間山山水水幾乎可以盈握手中,卻獨獨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