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間,槐子忽然捉過菊花的手,只見她手上染了好些漿汁,沾上灰塵又變污黑,張張嘴,想說啥,又見爹孃也都在忙,總不能說不捨得媳婦把手弄髒吧?不過這山芋藤的漿汁沾在手上特別難洗,黏性很大,摳也摳不掉。
他便對菊花道:“你來剪,我來捋順了捆紮。”
剪的時候只要不碰到截面,就不會染上漿汁;捆的時候要用手捋,則很容易碰到剪開的截面,那兒冒出的漿汁就沾到手上了。
菊花因爲懷孕和坐月子,那手養的白嫩嫩的,如今沾上漿汁灰塵,格外刺眼。世上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這話再沒錯了。菊花本想戴上手套幹這活的,一時忘了,坐下才想起來,就懶得起身去拿,於是沾了一手漿汁,這會子見槐子說她,忙答應了,因爲這汁水實在不好洗。
何氏聽了槐子的話,瞥了一眼菊花道:“我昨兒還在說她哩,也不曉得愛惜些,不比我們年紀大了,不講究不要緊。瞧你把這手弄的,這麼點大年紀手就粗了。咋又忘了戴雙手套哩?”
菊花聽了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何氏這話就跟楊氏一個口氣。只是她也不想想,以前她沒出嫁,自然是要嬌養——爲的是好嫁人,如今她都是媳婦了,這婆婆倒跟養閨女似的養她。
人就是這樣,看對眼了樣樣好;看不順眼的怕是要罵她作精作怪,幹活還戴手套,養細皮白肉的想勾男人麼?
她便道:“是我懶,坐下才想起來,就不想再去拿。這會子我剪槐子扎,就不容易弄手上。”說着又想起前些日子外婆託自己的事。又問何氏道,“娘,我外婆想幫來財尋一門親。咱外婆那邊可有合適的人家?要是有的話,勞煩你幫着說合一回。”
何氏想了想道:“還真沒合適的。槐子三舅母孃家倒有個侄女,今年十四歲了。我回頭去問問。看合適不。”
張大栓笑道:“他娘,你咋忘了?槐子外婆說那閨女不大好。說‘一站站個洞,一坐坐個坑’,呆板的很。他三舅母也是發愁,怕不好尋婆家,才託他外婆的,外婆說她也不敢保媒。”
槐子詫異道:“說得忒不像了。鄉下女娃兒,就算膽小話少。幹活還不是一樣,還能呆板到哪去?要不就是她身子重,懶的很,那就不是呆板了。”
何氏先是皺眉苦思,接着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是這麼回事,我差點把她跟你四舅母孃家的侄女弄混了。那閨女可不是懶,她就是呆板,跟個磨子似的,不推不轉。你要是叫她幹活。也能幹好,就是沒眼色,從來不會自己找事做。”
菊花也不大相信,這明明就是懶嘛。鄉下人家,想幹活的話哪還用找,眼皮子底下到處都是活計。像她,這會兒去睡覺也成,坐這幹活也成,這不就全看各人稟性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何氏抿嘴笑道:“你自個是個勤快人,就想不出那樣人是咋過的。你沒見過她,只想想花婆子——她可不就是跟個磨子似的麼?跟梅子在一塊過,看着挺好,人都說她改了性子;這會子搬去跟小兒子長亮一塊過,那柳兒可不像梅子,這不就吃虧了?可憐挺個大肚子,還要多煮兩個人的飯,多洗兩個人的衣裳。長亮也不是沒說她娘,可花婆子那人就是要你眼不錯地盯着才成,哪會自己找活幹哩?所以這些日子吵翻了天。”
菊花奇怪地問道:“她就是不做,柳兒也不會跟梅子似的使喚她,生悶氣是肯定的,咋能吵起來哩?”
張大栓“嘿嘿”笑道:“你忘了她娘了?柳兒不說話,長亮也不能呆在家裡看着他娘,可柳兒娘是個省事的人麼?她肯定是瞧花婆子在長明家能幹好多活計,想着把她弄到長亮家幫柳兒,李老大又能在田地裡幫襯長亮,算計倒是不錯,也不想想花婆子那品行,除了梅子還真沒人能治。”
何氏一揚頭道:“可不是?吵了這麼些天,她也沒改好了。當年梅子可沒跟她吵過,就爲吃餅的事鬧過一回,狗蛋娘出馬,娘倆把花婆子捋得服服帖帖。這人哪,就是‘一物降一物’。你瞧好了吧,鬧到最後,花婆子兩口子還得回去跟大兒子過。”
菊花雖然早就料到這情形,聽了還是有些好笑,柳兒娘這也是‘看人家吃豆腐牙齒快’了,沒想到自己吃了一口,就矼了牙,還害得柳兒跟着受氣。
人家的事管不了,還是說自家的事吧,她就對何氏道:“那這個三舅母的侄女還是不要說的好,娘再想想,反正也不急,來財今年十四歲還是十五?不過是先預備着罷了。我也是擔心外婆,她爲我二舅母操了好些年的心,可不能叫她再爲孫子媳婦操心了。找個賢惠的,讓老人家過兩年舒心日子。”
何氏點頭道:“我回頭讓你幾個舅母幫着尋摸。”
槐子對菊花笑道:“我看你還不如託桂枝嫂子,她孃家好些堂妹表妹,要是能找個跟桂枝嫂子一樣的,那就是來財的福分了。”
菊花聽了歡喜地問道:“真的麼?那我哪天去問問桂枝嫂子。來財小時候就聰明調皮,如今長大了,除了有些不老成,倒也算成器,不然我也不敢幫他尋親。”
何氏道:“莊戶人家的娃,還不都是這個樣,誰還能有多大出息?磕磕碰碰地長大,娶了媳婦生了娃,不成器的也成器了。就說那個長亮,小時候打架嚇人,都說這個混愣子將來肯定娶不到媳婦——誰敢把閨女嫁他?可是你瞧瞧,這成親了,比他哥哥都出息,也心疼柳兒,這可是人想不到的事。”
菊花點頭道:“有時候,老實人也未必就是最好的。像長亮哥那樣的,性子雖然暴躁些,可他心裡有主意,反而容易當家立事。”
張大栓笑道:“結親是隨便結的麼?裡邊的道道多着哩。你說長亮好,可要是他沒娶柳兒,娶了旁人,不是跟他對心思的,他就敢打媳婦,你信不信?”
槐子微笑道:“咋不信了?他連他老孃都敢衝哩!要是娶的媳婦不賢惠,那是肯定要揍她的。”
菊花嚥了下口水,想象着李長亮打柳兒的樣子,覺得不可能,看來愛情的力量還是很大的。
何氏看了兒子跟兒媳婦一眼,心道這還用說麼?大兒子她不用操心了,如今就剩小兒子,他的婚事怕是自己都不能拿主意,可別娶個祖宗回來纔好。
一家人說說笑笑的,幹活也快,完事去歇息不提。
第二天,張大栓父子帶着僱工下地插山芋、澆水,晚上接着剪山芋秧子,天明再插,如此緊張地忙了好幾天。
這日,何氏正跟劉嬸在地裡種黃豆,劉小妹娘忽然匆匆趕到地頭。她走得太急,一個收不住,便一腳踩到壟溝裡,她索性順勢下來,順着壟溝來到何氏面前,喘着氣對她道:“槐子娘,出事了。”
何氏見她來了,直起腰剛要跟她招呼,聞言嚇了一跳,急忙問道:“咋了?我家……誰家出事了?”
她纔不覺得自家會出事哩,晌午吃了飯出來還好好的,菊花看着板栗和小蔥睡覺,槐子跟他爹帶人在另一邊地裡插山芋,能有啥事?
小妹娘擺手道:“是楊子。不,楊子跟我家四順,還有小石頭出事了!”
何氏心裡“咯噔”一下,手上的竹筲箕便掉在地上,黃豆種滾的到處都是,她疾聲問道:“你說啥?”
劉嬸見事不對,慌忙從另一條溝裡過來,也沒問她啥事,不聲不響地蹲下幫着撿打翻的黃豆種。
小妹娘苦着臉道:“你甭急,我這不是聽說麼,也沒得了準信,就趕緊找你來了,我也讓人去找我家三順跟他爹,咱們好好商量,叫個人去湖州府瞧瞧。”
哎呀!何氏可被她急壞了,嫌她說得不明不白的,於是拽着她胳膊,將她扯到地頭的草地上坐下,讓她細說。
原來,今兒村裡有人去下塘集的時候,聽集上人都在傳清南村的三個秀才被人抓走了,於是就趕緊打聽了一番,說是一個從湖州府過來的商人在酒樓吃飯時說的,那商人說有人親眼看見的,錯不了,三秀才是真的被人帶走了。
小妹娘聽了這事,驚惶不安,立即讓人去地裡叫自家男人和兒子,她自己也來找張家和趙家報信。
“放屁!他們好好的唸書,也沒惹啥事,咋會叫人抓起來哩?那個商人準是弄錯了。”何氏瞪眼罵道,根本不相信這事。
小妹娘又急又怕,戰戰兢兢地說道:“我也不相信哩。可是槐子娘,這事也不能大意了,要跟男人們說。你快去叫你家大栓和槐子吧——他們有主意些。你再找人去趙三家說一聲,我要回去了,他爹回頭要問我話哩。”
何氏就算再不相信,那也是不敢拿小兒子的事不當數的,她強壓住心頭的不安,聲音有些發顫地說道:“你去吧,我這就去叫槐子跟他爹。也甭慌張,回頭咱們一塊好好商量。”
小妹娘心不在焉地答應一聲,跟來時一樣慌慌張張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