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三年一日,冷無爲一行在北魏大將軍呼延烈的“護送”下,到達了博遠城。只見那裡城防佈置嚴密,四周都派有重兵防守,而距離城池不遠的,駐紮着有數千士兵的軍隊,從旗幟上的“寧”字來看,應該是寧國護送宰相張銳的軍隊。
按照北魏的規定,隨行軍隊不能入城,談判大臣只能帶一百個士兵護送進城。宋成在北魏迎賓司的接待下,將軍隊駐紮在與寧國相對望的地方,距離不足五百米。
當冷無爲進入城後,北魏官員比較集中的上前迎接,並請他參加今晚的夜宴,據稱寧國宰相張銳也將參加。這一說,冷無爲倒也不好拒絕,老實說,昨天喝的實在是有點多,現在酒還沒有全醒。
北魏官員安排冷無爲住的地方,是新修的一所宅院,裡面的花草樹木都是新移植的,整個府院打掃的也挺乾淨。現在離開席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冷無爲趁這點時間,梳洗一番,換上大漢朝的官服,看起來倒有些宰相的氣度。
夜宴是在城中最好的酒樓裡開席,在談判期間,這裡的一切都被官府包下來了,就連廚子都派的是宮廷裡的御廚,此前店裡的所有的人都不許留在這裡。
“兩位遠道而來的貴人,我代表我朝皇上敬兩位一杯,希望今後彼國之間,同心協力,共抵外敵。我先乾爲敬。”柔雲公主最先飲了此酒。
冷無爲將眼光看着對面的張銳,從剛纔進來就一直在注意這個人,看不出他到底有多老,瞧面上有七十多,但從頭髮上還保留黑色,也就五十多的樣子,皮膚較白,顯得是養尊處優,但一臉的笑容可掬之樣,像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但兩眼之間包涵智慧的光芒,雖然他的眼睛很小,但並不妨礙自己的判斷。
“張相爺,咱們也藉着此酒,祝福今後的合作更加愉快。”當下也站了起來,舉着酒杯。
張銳身穿寧國一等公的服飾,他呵呵笑着站了起來,“早聞大漢之中有一聰慧之人,幾經風波卻依然步步高昇,冷相這一點我還要向你學習啊。”
二人一起舉杯,一起飲幹,然後方纔坐下。
在坐的一共只有八人,分別是大漢朝冷無爲一人、寧國張銳和他的幕僚上官南、以及北魏的柔雲公主、南中大將軍呼延烈、御史大夫卑嚴、禮部尚書隆圖和迎賓司明石。本來以迎賓司的品級是沒有資格與這些大臣同席,但他畢竟掛着迎賓司的職位,這就是不同的地方。
此席之中沒有任何人談論有關協議的任何事情,只是聽曲看舞。別說這北魏的歌舞還真的獨有風味。冷無爲看着場中跳舞女子,那女子挺特別的,拿着扇子,腳步跟着旋轉,容貌也是上上之選。
柔雲公主看着冷無爲一眼,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平靜,笑道:“冷相,如果你喜歡這女子,大可以帶回去。”
冷無爲一愣,忙道:“不不……,公主誤會了,我只是從來沒有看過扇舞。一時失態,還望見諒。”
誰知張銳忽然笑道:“冷相又何必謙虛,老夫也是過來人,其中滋味還是很瞭解的。冷相可看過我寧國女子的舞蹈?”
冷無爲笑笑,“以前在西北當總督的時候,也見識過,寧國的舞蹈和我大漢以及今天魏國的舞蹈,都不一樣,曲風也不一樣。如果大漢的音樂講究氣勢磅礴、威嚴壯麗,那寧國的音樂則顯得狂野、熱情,另有一番滋味啊。”這些都是在樂靈那裡聽曲,從她那裡聽來的,他懂個屁音樂。
張銳哈哈大笑,“想不到冷相對音樂如此在行,那對北魏之音有何感想呢?”
冷無爲笑笑,看了柔雲公主一眼,道:“貴國的文化受漢文化的影響比較重,無論是官制、選才制度還有服飾,都是受漢文化的影響。在音樂之上也是如此,但也有些不同,比如在某些方面會加上本土鄉情,因此貴國音樂中的感情是比較豐富的,但從整體而言偏向於抒發情懷,讓人感懷的那一種。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柔雲公主拍起手來,“冷相說的精闢,的確自高祖皇帝開國以來,就讓我朝百姓向他國學習,尤其是漢朝。此前漢朝還沒有興盛,只是在東南那一小塊地方。而我魏國地廣人多,但國勢日衰。到高祖皇帝在北方擔任鎮北王時,看到魏國日衰,心情相當的複雜,他看到漢朝雖然現在疆土不多,但文化發達,官制嚴謹,選材制度更是打破成規,避免任用私人之弊,廣納賢才,這些遲早會給漢朝帶來強盛。於是就派當地的很多讀書飽學之士,專門研究大漢的文化,並在自己的封地上推行。大約十年之後,漢朝世宗皇帝即位,任用少年大將軍關世傑起兵討伐大魏,而此時寧國、西楚也趁勢動兵。高祖皇帝知道大魏滅亡只是遲早的問題,不願做陪葬品。於是聯絡當時大魏的大將軍建立新的魏朝,這就是現在的我朝。新朝建立後,漢朝本想繼續出兵,但可惜的是寧國與漢朝在疆土上產生了矛盾,碰巧大將軍關世傑又死了,朝中出現無大將局面,便舉行和親政策,而我魏朝與漢朝則有姻親之緣。冷相說我朝音樂有抒發情感之音,說的不錯,那是懷念故國和引咎自責以及嚮往當初大魏強盛之情。”
聽她這麼細說,冷無爲才明白,原來北魏並不是大魏快滅亡時,才遷都到北,形成新的朝代,其中有這麼一個故事,這個高祖皇帝還真的是個有道明君。
張銳也不僅唏噓,道:“是啊,故國的懷念是很難讓人忘懷的。但現在只有考慮眼前纔是最有意義的。想我寧國論文化比不上漢朝、論富裕比不上西楚、論地勢險要也比不上北魏和西商,要想保國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的征戰、培養強大的軍事實力,這樣才能守住基業。很多人以爲寧國是個好戰之國,其實是在誤解我們,如果寧國一但忘記怎麼去作戰怎麼去打仗,那亡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冷無爲看到自己一席話,引來這麼多的感慨,不由笑了笑,道:“哈哈……,我看二位是多慮了。翻看歷史那個朝代是永垂不朽的,就是我大漢朝也是在以前別的朝代亡國之上建立起來,雖然已經經歷幾百年,但每個當政者都會考慮怎麼保住得來不易的江山。但這又能維持多長時間,搞不好什麼時候出了個昏君,前代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們這些人,只不過是在做好份內的事情而已,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咱們也就下去了,那時候還擔心什麼安危社稷。我的想法就是,該咱們做的,咱們就努力把它做好,不在史書上留下千古罵名,也算心安了。要做聖人,憂國憂民,我還達不到那個境界啊。”
一席話說的旁邊的呼延烈笑了起來,“這就好象在賭錢,賺一把是一把,不考慮後面是輸還是贏,只要圖的其中的快樂也就是了。冷相話裡說的道理也讓我輕鬆了不少啊,就是以後在沙場上戰死,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也就無憾了。”當下喝乾一杯。
張銳呵呵笑道:“冷相說的可真是瀟灑,但也很透徹,今後的事情可不是咱們現在就能預料的。與其今後憂患社稷,還真不如現在就做好自己該做的,冷相的爲官之道,真是是很輕鬆啊,說的我們也跟着輕鬆起來。”
柔雲公主不說話,或許因爲自己是皇室中人,無法接受冷無爲的論調。
冷無爲笑道:“其實做官有難有易,就在於自己怎麼想了。我呢,以前想當官,可當官是爲了什麼呢?說起來你們可能不相信,只爲能娶到心目中的女人。可當了官之後,就發現一切都變了,身上的擔子重了,與人說話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了,一大堆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全部砸了過來,什麼言論什麼流言都出來了。當你做的好時,他們會誇獎你,但你做的查的時候,或者就有件事情不公平,那後果肯真是難說了。好在我早就想的明白,是難是易只在於你自己,難的是自己,易的也是自己,何不選容易的呢?”
張銳笑道:“冷相說了自己的事情,那我也說我吧。我以前也只是讀了點書,有點學問和思想而已。寧國是不開科取士,只是每年一度會選拔人才。我呢,也是碰運氣的情況下,當了官,受了皇上的器重。跟着皇上的腳步走,不在乎到底自己是怎麼想的,而重視皇上是怎麼想的。這個官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真的是難啊。對內要努力個各派修好,對外要時打時拉,對皇上要表足了忠心。明明有時候自己並不想殺那個人,可自己卻硬是要下毒手,這樣的官當着累啊。但有時候也有不累的時候,看到百官臣服於自己的腳下,那感覺真的很舒服,很自豪,看到至親好友,因爲自己而有了榮耀,那光榮那體面……,也就在那個時候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這官到底是幹什麼的。”說着喝了一杯酒。
他旁邊的上官南有些驚訝,平時相爺從來不怎麼多話,尤其是和外人說話,可今天當着兩國首席大臣的面,竟然說了自己的心裡話,而一點都不警覺,真有一點不可思議,他看了看笑着喝酒的冷無爲,他的自然、隨意、親和,或許真是這樣的人才讓相爺不知不覺的打開心房。
歌舞還在繼續,可已經沒有人再注意了。冷無爲和張銳喝的有些醉了,冷無爲是因爲昨天喝的實在是太多,而張銳酒量本來就很小,加上二人一唱一搭,到最後就連自己說什麼也都不知道了,在寧國張銳是相當剋制的,也從來沒有人讓他失態過,可今天他遇到了冷無爲,一個和他處境一樣,卻有不同心態的人,彼此都瞭解自己的無奈,彼此都瞭解就是自己想安穩的生活,可這個位置斷然不會允許。
其他大臣也喝的夠戧,緊跟着和冷無爲胡侃起來,說的話漸漸的也讓柔雲公主待不下去,最先離開了酒樓。緊跟着上官南扶着張銳也退出了酒席。其他官員不勝酒力在人的攙扶下也退了出來,最後只剩下冷無爲和呼延烈趴在桌子上。
本來好好的一場莊重的夜宴,就這麼不了了之………
“相爺,您好些了沒有啊?”上官南倒了杯醒酒茶過去。
張銳接過喝了一口,長呼了一口氣,突然道:“絕對不要小看這個冷無爲,上官南你是不是以爲剛纔老夫醉了?”
上官南沒有說話。
張銳笑道:“你錯了,這小子的確有點人格魅力,說的也都是心裡話。而我也說的都是真話,但你要知道要想了解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真話去試探一個人,從他說的話裡去感覺那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那功夫不是去品味話裡的意思,而是去感覺其中的那份說不出來的味道。真話的魅力在於不需要掩飾,今天是我和他第一次交鋒,他的城府很深啊,不下於老夫,一個這麼年輕的人卻有這麼深的城府,這難道不可怕嗎?剛纔在酒席上,他大談個人感懷,抒發胸中的情感,可以看出他對當官的態度。但你要知道,他那樣的人說歸說,做歸做,一個能在兩朝皇帝還能倍受器重的人,這樣的人本身就很不簡單。這個回合,雖然我和他不分勝負,但彼此也都有些瞭解。真有些懷念啊,他太像我年輕的時候了,該做的時候絕對不會手軟……”嘴角露出欣賞的微笑。
漢朝大臣落榻之處,冷無爲是被擡回來的,可一到房裡,立刻像換了個人一樣,雙眼放光,坐在那裡沉思琢磨。馬娉婷端了杯茶過來,看到他感到有些奇怪,“怎麼,你沒有喝醉嗎?”
冷無爲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到自己的腿上,屋內只有他們二人。
“想讓我醉,也得看我願意不願意。這個寧國宰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出招他也還招,他知道我心裡想什麼,真的是一個老狐狸。”
馬娉婷有些不明白,道:“不就是多喝幾杯酒嗎,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啊?”
冷無爲笑着搖了搖頭,道:“這事情你不懂,因爲你沒有當到我這份上的官。他雖然厲害,可惜他畢竟太老了,遲早要先我而去,就這一點我比他強。有他在,我大漢就不能圖寧一分便宜,這個老狐狸……”也笑了起來,大有惺惺相惜之情。
因爲他們都是一種人,一種只看現在不看未來,只知道自己怎麼做,不問別人怎麼做的人,社稷與百姓對他們來說,未必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