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七月,臨濟城,大霖雨。
連綿的大雨從陰沉的天空淋潑下來,無休無止,雨水在破爛的城牆上肆意橫流,將到處都是的血跡衝得淡了,消失了,只剩下黃泥湯蜿蜒如蚓,順着破爛的城牆流下去。
魏王咎披着蓑衣,面容愁苦,踩着深一腳淺一腳的水,沿着城牆向前走,他緊緊的咬着薄薄的嘴脣,一句話也不說,曾經閃着睿智光芒的眼睛現在深陷着,只剩下絕望和悲哀。
秦軍圍城足足四個月了。
章邯擊潰了陳勝之後,移軍包圍了臨濟,這四個月來,秦軍雖然沒能攻破臨濟城,可是臨濟城也到了崩潰的邊緣。城裡的守軍在秦軍的攻擊下死傷慘重,最可怕的是軍糧也消耗殆盡,再打下去只有吃人了。讓他絕望的是,派出去求援的周市到現在也沒有消息。魏王咎很擔心,陳勝死了,楚國現在肯定亂成一團糟,他們還能騰得出手來救臨濟嗎?
誰會是新的楚王?魏王咎伸出手想扶一下城牆,休息一下痠軟的腿,可是卻摸了一手的黃泥水。唉,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再下兩天,不用秦軍攻打,城也破了。
“你們說,援軍還能來嗎?”魏王咎有氣無力的問道。
站在他身後的魏豹和大將周叔互相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裡也沒有看到什麼希望。周叔儘量用平靜的聲音說:“大王,援軍一定能來的。秦軍一旦攻破臨濟,就可以揮師東向,齊、楚都難逃一劫,就算他們不爲我們考慮,也要爲他們自己考慮考慮。”
“唉——”魏王咎長嘆一聲,“我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楚國新敗,只怕他們自己內務未定,就算是想救我們,也有心無力啊。你們說說,誰會是新的楚王?”魏豹他們還沒來得及回答,魏王咎又有些擔心的說:“只希望不要是共尉。”
“王兄,爲什麼你不希望是共尉?”魏豹不解的問道。在他看來,共尉和他們關係不錯,如果共尉做了楚王,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了,爲什麼兄長卻不希望是共尉?
“你還沒搞明白陳勝爲什麼敗嗎?”魏王咎轉過身來,責怪的看着魏豹:“你是不是被那個薄姬迷住了心神,沒時間考慮這些事情了?”
魏豹臉一紅,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薄姬是他最近納的一個美人,年輕貌美還在其次,更重要的卻是另外一個事情,一個他沒有敢告訴兄長的事情。據薄姬的母親魏媼說,大相士許媍曾經給薄姬相過面,她說薄姬面相尊貴,將來能生天子,換句話說,薄姬是有帝妃命的。魏豹聞言心動,搶先把她收入府中,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君臨天下。這種事當然不能告訴兄長,否則他的腦袋就保不住了。一聽魏王咎提到薄姬,他的心就一陣亂跳,連忙分辯說:“王兄,我確實是不太明白。共尉和我們交情深厚,眼下他的實力又不弱,如果他能做楚王,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嗎?”
“共尉和我們的關係如何且不說,他的實力雖強,可是也沒有強到能壓制住所有人。”魏王咎轉過身,沿着城牆緩緩的向前走着,聲音空寂得象要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共家雖然也曾經是貴族,可是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要想做楚王,只怕那些楚國的貴族都不會聽命於他,楚國內部就會動亂四起,他哪裡還有時間來救我們?”
“大王說得有理。”周叔忽然接着說道:“陳王還在的時候,項梁就在江東起事,可是他一直沒有過江響應陳王,其心思可見一斑。共將軍雖然比陳王見識高遠一些,但是他的威望卻比陳王高不了多少,甚至有所不如,他要想做楚王,別的不說,恐怕項梁就不會答應。”
魏豹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陳勝起事還要藉助項燕的名聲呢,何況共尉,他和項梁鬥確實沒什麼勝算。這麼說,父親的那本兵法豈不是白給他看了?魏豹忽然覺得有些後悔。
“援軍再不來,我們就撐不住了。”魏王咎嘆了一口氣,停住了腳步,看向濃密的雨幕後的曠野,心事重重。“我準備……”魏王咎張開了嘴,那一句話卻象是堵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眼淚倒是忍不住的流了出來。
辛苦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復興了魏國,難道卻是迴光返照?還要在自己的手裡毀滅掉?魏國的命運真的到了終點了嗎?魏家的列祖列宗再也不能血食了嗎?魏王咎的心象是被刀子狠狠的捅了一下,痛不可當。他很想衝出去和秦軍拼命,哪怕一死,也比現在這樣好。可是他不能,他身上擔負着魏國的命運,擔負着臨濟城裡數萬百姓的安危。秦軍圍了幾個月的城,怒火一定已經積聚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一定他們破城,城裡的百姓就會被屠殺乾淨。
我做魏王,沒能帶給他們安寧的生活,卻連累得他們受苦受累,失去了無數的親人,最後還要失去自己的性命,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王,我不配做他們的王。我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福祉,我給他們帶來的只是無盡的傷痛和苦難,我愧對臨濟城的百姓,愧對魏國的列祖列宗,愧對父親的教誨啊。
魏王咎的臉痛苦得扭曲起來,眼淚無聲的流下,他仰起臉,任由清涼的雨水澆在臉上,洗刷他內心的慚愧。周叔將他的神情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他跟着魏王咎奔波了多少年,對他的心思瞭如指掌,當然能體會到他的痛苦,他的心情也一如這陰沉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大王節哀,援軍很快就會來的,說不定就在路上了。”周叔小心的勸慰道:“只要援軍來了,我們裡應外合,一定能打敗章邯的。”
“唉——”魏王咎搖了搖頭,無言以對,拖着沉重的腳步下城去了。他瘦弱的身軀看起來是那麼的單薄,步子也不是很穩,讓人很擔心他會從高高的城牆上摔下去。周叔連忙跟上去扶着他,輕聲說道:“大王小心,天雨路滑。”
跟在後面的魏豹微微的皺起了眉頭,有些不快的看了一眼周叔的背影。周叔從來沒有這麼細心的對待過他,他的眼裡只有兄長這個魏王,從來沒有他魏豹。他們有什麼區別呢,都是魏國的宗室,所有的區別只是他是弟弟,而魏咎是兄長。不過遲生了幾年,魏國的一切就與他無關,可是這些年他也跟着兄長後面吃了不少苦啊,他也爲魏國的復興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啊,爲什麼他們的眼裡還是隻有兄長這個魏王?周叔如此,太尉韓信、相周市也是如此,就連那個盜嫂的陳平也是如此。
爲什麼?魏豹很不服氣,他想起那個關於薄姬的預言,嘴角挑起一絲冷笑,等我成了天子,我看你是不是還看不上我。這個想法從魏豹的腦海中一掠而過,隨即就被眼前悽慘的現實擊破了。臨濟已經被秦軍包圍了,能不能活命都是個問題,哪裡還能想天子這種可望不可及的事情。
我還能活下去嗎?魏豹有些絕望的看了一眼城外,齊楚的援軍什麼時候才能到啊?
天地之間灰濛濛的一片,看不到一點亮光。無邊的雨幕遮住了魏豹的雙眼,也遮住了他生的希望。魏豹默然的站了很久,長嘆了一聲,跟着下了城,緊追着魏王咎和周叔去了。三人誰也不說話,一路沉默的回到王府前,剛要進門,周叔忽然停住了腳步,扭頭向王府前的青石大道盡頭看去。魏王咎也隨即擡起頭來,心思亂成一團的魏豹沒收住腳,差點一頭撞上去,他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們,見他們面色緊張的看着遠處,也下意識的轉過頭去。
一匹快馬衝出了雨幕,片刻之間已經衝到了魏王咎的眼前,馬還沒有停穩,馬上的騎士已經飛身下馬,幾步衝到魏王咎面前,興奮的聲音顫抖着:“大王,援軍到了。”
魏王咎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怔怔的看着騎士,耳邊嗡嗡作響,茫然的喃喃自語:“你說什麼?”
“大王,援軍到了!”騎士大聲說道:“齊王田儋親自率領大軍十萬,離城三十里,楚軍也快到了,領軍的是大將項羽、副將劉季,總共四萬人馬。”
“來了?”魏王咎忽然興奮起來,屏住了呼吸,大聲問道。
“來了。”騎士連連點頭,“真的來了。”
“來了?!”魏王咎猛地轉過身,瞪圓了眼睛看着魏豹和周叔,後兩人也是面露狂喜,連連點頭。等了幾個月的援軍,終於在他們即將絕望之前到了。十四萬大軍,比秦軍還要多,內外夾擊,一定能大破秦軍。臨濟有救了,臨濟有救了,齊楚來救他們了。
“我們有救了?!”魏王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緊緊的抓住周叔的手臂,大聲問道。周叔連連點頭,淚流滿面:“大王,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我們有救了!”魏王咎縱聲長嘯:“詔令全城,齊楚援軍已到,我們有救了。”
“喏。”十幾個親衛同聲大喝,沿着街道飛奔而去。沒用多久時間,齊楚援軍到達臨濟城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城,死氣沉沉的臨濟城頓時沸騰起來,士氣大振。
“大王,我們應該立刻整軍備戰,和援軍裡外夾擊,大破秦軍。”魏豹興奮的大聲叫道。
“大王,我們應該提醒齊楚,要他們小心秦軍突襲。”周叔興奮中不失冷靜,連聲說道:“齊楚遠來疲憊,秦軍以逸待勞,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