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成和張良的神情變化全落在了共尉的眼中,他停住了戰情的分析,端起案上的耳杯呷了一口水,眼光從耳杯上方緩緩掃過,在韓王成、張良以及魏豹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韓王成沉默不語,但是眉心微皺,嘴閉得緊緊的,顯然有些不滿,張良半睜半閉的眼睛盯着地圖,撫着鬍鬚一聲不吭,仿若沒有聽到共尉剛纔的話一般,只有魏豹滿臉興奮,彷彿現在大軍已經攻克了大梁,重建了魏國一般。
人都是有私心的,再聰明的人也是如此。共尉暗自嘆惜了一聲,輕輕一咳,將幾個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這才翹着嘴角微微一笑:“大王,臣有一事不明,想請大王解惑。”
韓王成猶豫了一下,擡起眼皮瞅着共尉,不知道共尉有什麼話要問他,思索了片刻,強笑道:“君侯有話講講,寡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共尉面色從容,似乎很隨意的閒聊:“大王賢明,頗得人心,司徒大人大智大勇,太尉韓信又是知兵之人,我兩萬軍的實力,我也是清楚的,何以苦戰數月,卻依然舉步維艱?”
韓王成的臉色頓時脹紅了,他不自覺的挺直了身子,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共尉這名話太無禮了,雖然說的都是事實,可是當面這麼說,他這個韓王的面子往哪擱?共尉再牛,那也只是楚懷王的一個臣子而已,難道想仗着兵勢強就能對他無禮嗎?
就在他要發火的時候,張良用眼神攔住了他。張良緩緩說道:“君侯有何高見?”
共尉沒有回答他,也不看韓王成的臉色,又跟着問了一個問題:“請問大王,秦滅六國,何以韓先亡?六國佔天下之半,何以亡於一秦之手?”
聽到前面一句的時候,韓王成勃然大怒,剛要起身反駁,又聽到了後面一句,他這才明白共尉不是針對他韓國,而是另有所指,不免有些尷尬,起來又不是,坐下又不是,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張良卻若有所思,他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君侯說得對,我們確實要拋開一些私利,同心協力,要不然的話,遲早還得被秦軍各個擊破。”
共尉微笑不語,看着張良點點頭,還是張良利害,直接聽出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而韓王成看起來聰明,但是他這方面算計顯然不行,要麼就是太迂腐了,要麼就是被私利矇蔽了,腦子不夠活。至於魏豹,他雖然不能算笨,可是顯然也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和韓王差不多,想得更多的是讓人幫他,而不是去幫別人。
“大王請看。”共尉含笑轉向韓王成,態度十分恭敬,手在地圖上點了點:“潁川是韓國故地,南陽、陳郡是楚國故地,這裡又是魏國故地,如果我們還是侷限於各國的地盤,不能把此數郡看作一個整體,統一部署,合力作戰的話,想要擊破秦軍談何容易?我們既然已經合軍一處,還要分什麼彼此嗎?韓國也好,楚國也好,魏國也好,都不能分得太清楚,要不然,誰都不是秦軍的對手。”
韓王成和魏豹互相看了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共尉說得有道理,眼下如果還分你我的話,韓魏想要復國都是不可能的。只有暫時拋開分歧,集中力量擊破秦軍,他們纔有機會。
“君侯高見。”兩人同時正色一拜:“一切全憑君侯安排。”
共尉連連搖頭:“不敢,共尉一小子爾,焉敢做主。剛纔出言無狀,還請二位海涵。”
魏豹倒也爽氣,他大大咧咧的說:“好了,共君侯,我和大王都信得過你,既然大家決定同舟共濟,你就不要太客氣了。依豹拙見,這打仗的事情,就由君侯作主,我和大王就爲君侯籌備糧草、輜重,大王你看如何?”
他曾經允諾共尉要爲他提供大軍的糧草、輜重,現在事情已經不僅僅是魏國的事情,他當然也不可能傻乎乎的全部由魏國承擔,把韓王成拖下手,就是要韓國也分擔一部分。但是他的話說得很漂亮,如果韓王成不同意,那共尉也不好怨他,只能怨韓王了。
韓王成當然明白這個意思,他想了想,也點頭答應了。不答應也不行,現在他的手下一大半是共尉的人,共尉不來,趙青、周賁他們還有可能聽他的,共尉來了,這些人肯定要聽共尉的安排。他是不答應也得答應。而且魏豹已經開了口了,他也不能硬出頭。
“公子所言甚是,寡人附議。”韓王成客客氣氣的說。
共尉看了他們好一會,見他們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倒也沒有再推辭。他坐直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向魏豹和韓王成行了一禮:“承蒙大王和公子信任,尉不勝惶恐。尉不才,匹夫之勇爾,既承重任,唯勉力圖之。還望諸位鼎力相助,共襄大業。”
韓王成和魏豹再次稽首,張良也跟着說道:“君侯不必謙虛了,你先說說有什麼安排吧。”
共尉笑了笑,張良的話是最能代表他們的想法的,你先說說你的想法,合意了,就按你說的辦,不合意了,剛纔說的全部作廢。他們這些人的想法,他清楚得很。
“大王和公子都是王室貴冑,不宜親冒鋒鏑,決戰沙場,一旦有失,後果不堪設想。我想請公子回魏地與雍齒會合,爲我軍右翼,大王帶兩三千人爲我軍左翼,你們不要拘泥於地界,必要的時候可以退入楚地暫避。收拾人心、籌集軍糧、準備輜重之外,必要的時候可能還要參與大軍作戰。”
韓王成和魏豹略一思索,同時點頭。能到後方去,脫離正面戰場,他們的性命至少有保障了。
“司徒足智多謀,共尉想請司徒爲軍師,不時指點迷津。”共尉看向張良。張良看了韓王成一眼,韓王成微微頜首,張良點頭應是:“君侯不嫌愚鈍,良焉敢有辭。”
“韓太尉,周將軍,都是善兵之人,共尉不才,請二位爲副將。”共尉盯着魏豹和韓王成,一字一句的說。韓王成鬆了一口氣,共尉總算沒有獨攬大權,魏豹卻微微的皺起了眉頭,周叔是他不喜歡的人,共尉怎麼反讓他作魏軍的大將?可是他又找不出其他更合適的人,猶豫了片刻,只好也跟着點頭同意。
共尉見最關鍵的事情已經談妥,一直繃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大軍統一指揮的問題他早就想好了,一方面是客觀環境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他也要把兵權抓到自己手裡,擴大自己實力,至少要造成實力大增、聯合韓魏的形勢,讓項梁不敢輕視他。本來還有些擔心韓王,現在韓王迫於形勢,答應了他的建議,事情倒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十分高興,頻頻舉杯勸酒,賓主盡歡。
酒席散去,魏豹大醉,由人扶着出營去了,韓王成雖然喝得不少,可是還能保持鎮靜,張良只略沾了沾脣,是最清醒的人,他本想和共尉說說關於共喬的事,可是共尉怔怔的坐在那裡,竟象是有了幾分醉意,只怕說也說不出什麼來,他不免嘆了口氣,陪着韓王成出帳去了。
共尉獨自在大帳裡坐了片刻,直到田倫和虞期來扶,他才無聲的咧了咧嘴,推開他們二人,站起身來緩緩的進了寢帳。呂嬃和薄姬一左一右,正陪着面容憔悴的共喬說話,一見到共尉木然的走進來,呂嬃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去扶,薄姬卻紅了臉,欠身說道:“薄姬見過君侯,夜已深了,夫人,薄姬告退。”
共尉茫然的眨了眨眼睛,盯着薄姬不說話,呂嬃嗔了他一眼,對薄姬點頭笑道:“多謝相陪,恕不遠送。”薄姬又行了禮,退出帳去,自有人陪着去了。呂嬃回頭來看共尉,卻見共尉盤腿坐在共喬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共喬的額頭,見已經退燒,這才關心的說:“妹子,這次吃苦了吧?”
共喬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理他。共尉咂了咂嘴,覺得有些無趣。呂嬃走過來,在共喬身邊坐下,眼睛卻看着共尉,關心的問道:“夫君,事情談得如何?”
“還算順利。”共尉撓了撓髮梢,“魏豹、韓王都答應退居二線了,基本按我的方案辦。”
“好是好,可是這樣責任可就全在夫君的肩上了,如果不能收復韓魏,夫君可就沒法脫身了。”呂嬃有些擔心的說,“馬上開始就要大戰,阿喬身體又不好,還是把她送回陳縣阿兄那裡去吧。”
共尉還沒有說話,共喬卻坐起身來,脫口叫道:“我不!我要跟着……跟着你們。”
呂嬃眉頭微皺,摸摸共喬的額頭:“妹子,不可逞強,這可是要打仗的,風餐露宿,你現在病成這樣,還是回陳縣好一些。”
“我不回去。”共喬看了看呂嬃,又看了看共尉,抱着呂嬃的手臂央求道:“嫂嫂,嫂嫂,你幫我求求大兄吧,我再休息兩日就好了,我不去陳縣,我要跟着大兄。”
共尉忽然哂笑道:“你不是要跟着我,是要跟着張先生吧?”
共喬被他說破了心思,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將頭埋入呂嬃的懷中。呂嬃白了共尉一眼,撫着共喬的青絲,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着共尉不說話。共尉無奈的搖了搖頭,摸着胡茬,盯着共喬說:“你要跟着我,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必須儘快恢復,我估摸着還有兩三天的空閒,這兩三天之內你如果不能恢復,就必須回陳縣去。”
“好。”共喬猛地的擡起頭,面色堅毅:“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