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齒面色一僵,還沒有說話,共尉輕輕的拍了拍案几,不滿的看着劉季:“武安侯,你今天到我這兒來就是撒潑來了?”
共尉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在正準備發飈的劉季耳朵聽來,卻如同雷鳴一般。他聽出了共尉對他的不滿,聽出了暴風雨來臨前的味道。他一進了潁川就聽說共尉在魯山一帶來戰連勝,以七萬楚韓聯軍擊破了十二萬秦軍,戰績好得讓人不敢相信。他正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重新燃起了入關的希望,哪裡敢在這個時候惹共尉不高興呢,至於雍齒這個豎子,以後再收拾他不遲。劉季連忙壓制住了自己的怒火,陪着笑說:“阿尉,你看你這是說什麼話,我大老遠的跑來看你,怎麼會是爲了撒潑呢?我是來和你共商入關滅秦的大計的。”
“入關滅秦?”共尉擡起了頭,愜意的靠在扶几上,手輕輕的捻着脣邊剛冒出的鬍鬚,皺了皺眉頭,沒有先問劉季,轉過頭來對雍齒說:“雍將軍,你且下去休息,我過會兒派人帶你去熟悉情況。”
雍齒不願意看到劉季,也沒注意共尉嘴裡的稱呼,見共尉讓他先退,連忙起身告辭,神色懶散的共尉很客氣的給他回了禮,比起剛纔面對劉季的情形又自不同。看得雍齒心裡一熱,腰又挺直了兩分,目不斜視、昂首闊步的從劉季身邊經過,把劉季氣得牙癢癢的。
劉季佯作不見,親熱的湊到共尉一邊坐下,笑逐顏開:“阿尉,你難道不知道嗎?大王下了重賞,先入關者王關中。我聽說孔博士早就跑到南陽來了,你怎麼會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共尉淡淡一笑:“孔博士是來了,不過,我覺得入關太危險,沒敢當真。再說了,這段時間我一直面對着十幾萬秦軍,朝夕不得安食,哪裡敢入關。對了,武安侯……”
劉季擡手打斷了共尉的話,有些不快的說:“阿尉,你我一家人,何必這麼客套,什麼武安侯,你當我不知道這是個笑話嗎?我打的那幾仗不過是因緣湊巧,如何敢和白起相比?你再叫我武安侯,我可就真生氣了啊。”
劉季開始封侯的時候,並不知道其中的關竅,只知道高興,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個封君了,只可惜武安是在邯鄲郡,自己根本不可能享受到食邑,跟項羽的長安侯一樣,都屬於可望而不即的虛封,要想真得到食邑,你就要先擊殺了秦軍。但是後來聽人一說,他才知道武安這個地方原本是名將白起的封邑,白起屢建戰功,被封爲武安君,自己怎麼能跟他相比?再說了,自己以長者爲稱,白起卻是個屠夫,長平一戰坑殺趙軍四十萬,自己跟他同一個封邑,怎麼聽怎麼像是一個諷刺,也不知道懷王是不是在諷刺他這個長者名不符實。細想起來,他這個武安侯和項羽的長安侯一樣,都有種被人當猴耍的感覺。
共尉見劉季不快,也忍俊不禁,他剛開始得知項羽和劉季的封邑的時候,也是覺得很可笑。這不象是封邑,倒象是諷刺,和自己的廣陵封邑比起來,這兩人的封邑根本是個笑話。他收了笑,擺擺手對劉季說:“好了,不提就不提,你什麼時候到潁川來的?”
劉季臉色這纔好了一點:“剛來不久。我接受了大王的命令之後,就一路西行。本來我還擔心李由和章平的人馬攔在這裡,無法入關,想着和你合兵一處,擊殺了他們之後再說呢,一進潁川,我聽說章平、李由和你在魯山附近對峙,就急忙趕來想幫點忙,沒想到你卻輕鬆的擊殺了他們,真是讓我想象不到。阿尉,以七萬人擊敗十二萬秦軍,你的功勞已經蓋過了武信君,是我大楚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將。我現在總算明白爲什麼大王讓我來與你一起入關了,有你在,入關易如反掌啊。”
共尉似笑非笑的看着劉季,直看得劉季不自在了,收住了吹捧的話,這才搖搖頭說:“劉兄,你可說錯了。我這次能打敗李由、章平,雖然說有將士們奮勇作戰的原因,但是歸根到底,還是秦軍內部不和,纔給我分而擊之的機會。如果李由和章平不分兵,我哪有機會打敗他們?這次勝利是運氣好,跟武信君在東阿城下大敗章邯的那一戰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
“阿尉,你太謙虛了。”劉季尷尬的笑笑。
“對了,你現在有多少人馬?”共尉也不想再提這個話題。
劉季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會,這才揉着鼻子,有些心虛的說:“我本來有一萬多人,在路上又收攏了一些武信君的散卒,現在大概有三萬多人吧。”
共尉暗自發笑,劉季的話一聽就不是真話,他在路上能收攏近兩萬的散卒?不過他也不想多問,又接着說:“你來的時候,我家裡人可好?”
“好,你家裡一切都好。”劉季應聲答道。
共尉猶豫了一下,又問道:“你家裡可好?姊姊……樂兒、盈兒他們還好吧?”
劉季有些意外,可是想想自己和共尉都是呂家的女媚,共尉問問他們,也沒什麼奇怪的,便笑道:“好,在彭城呆着還有什麼不好的。你我二人在外帶兵,大王難道還敢虧待他們不成?”
共尉點點頭,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你打算入關嗎?”
劉季沒有立即回答他,他撫着那把漂亮的鬍子想了半天,這才面有難色的說:“阿尉,不瞞你說,在聽到你大勝秦軍之前,我覺得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雖然現在你打敗秦軍了,南陽一帶已經沒有人能阻擋我們入關,可是秦軍主力正在河北,不可小視。大王把境內之後都交給上將軍,讓他去援趙,可是不足十萬人,他們能戰勝秦軍嗎?我覺得十分可疑。萬一他們打敗了,秦軍反過來再奪南陽,豈不是把我們堵在關中了?”
共尉有些驚訝,看來劉季不笨,他也知道眼下的情況根本不適合入關。他微微的點點頭,又問道:“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先在潁川呆一段時間,看看形勢再說。”劉季目不轉睛的看着共尉,有些不敢確信的說:“你看如何?”
共尉撓了撓腦袋,一副茫然的樣子:“我還沒考慮到這個問題。前些天一直忙着打仗,這些天又忙着安排戰後的事情,要不是你來,我還真沒想過後面該怎麼辦。你來了更好,到時候再商量一下再說吧。你的大軍在哪裡?”
“現在還在潁陰。”劉季笑了,“潁川現在是你的地盤,沒有你的安排,我怎麼能隨便行動?”
“你太客氣了。”共尉大笑,他考慮了一下說:“這樣吧,我正準備攻擊敖倉,你既然來了,也就一起行動吧。移師到京縣一帶如何?”
劉季皺了皺眉,有些爲難的說:“我大軍遠來,立刻移兵北上,攻擊敖倉,好象有些困難。阿尉,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軍糧?”
共尉笑了:“你何必向我借呢,這是韓國的地盤,要找人借糧,應該去找韓王啊。”
“韓王,他回潁川了?”劉季很驚訝。
“他倒沒有回潁川,不過,張司徒在,一切事務由他代理。”共尉微微一笑:“到時候,你直接跟張司徒講就是了。”
“子房?”劉季更驚訝了,他在彭城的時候聽說過,韓國復國成功後,張良已經被擠出權利中心了,怎麼他又做上韓國的司徒了。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並不奇怪,共尉現在是這片地區最大的勢力,張良又跟他的妹妹共喬不清不楚的,想必韓王成也不敢得罪共尉,只能讓張良重新做司徒了。想起張良,劉季的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當初是他先找到張良的,半路上卻被共尉搶走了,這個豎子還真是不要臉,爲了拉攏張良這個大才,把親妹子當誘餌。
心裡雖然這麼想,可是劉季臉上卻不表露出任何不滿,他連連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尋子房先生,跟他借些軍糧,然後再談北上的事情。”
“如此甚好。”共尉點頭稱是。
劉季辭別了共尉,徑自來找張良。張良這些天忙得團團亂,魯山大捷之後,韓軍還剩下兩萬人不足,不過這一仗太振奮人心了,以至於那些被打散的韓軍紛至沓來,還有不少百姓主動要求加入韓軍,形勢好得張良不敢想象,他很快就補足了五萬人,開始嚴格訓練。他本來有些擔心韓軍的實力擴展太快會引起共尉的不快,可是共尉對此一直沒有提出異議,相反,他還提供了不少幫助,大力支持張良擴充韓軍的實力。有了共尉的支持,張良徹底放下了擔心,整天泡在軍營裡操練人馬。有了經過血戰的那些老兵引領,新兵們進步很快,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一支面目一新的韓軍就初具雛形,張良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每天都精神抖擻,幹勁十足。
一看到劉季,張良十分意外,連忙把他讓進了大營。劉季看到張良也十分意外,張良以前身體不好,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有點弱不驚風,但是現在的張良卻是龍形虎步,走路帶風,笑起來中氣十足,雖然面容還是有些秀美,但是微黑的皮膚卻多了幾份陽剛之氣,再加上透着精光的雙眸,十足一個精明幹練、英氣勃勃的將領,和過去簡直是判若兩人。
劉季眼前一亮,親熱的拉着張良的手臂:“子房兄,數月不見,判若兩人啊。”
張良不太習慣劉季這麼親熱,他不露痕跡的推開劉季的手,哈哈大笑:“武安侯說笑了,能有什麼變化,還是老樣子罷了。怎麼,武安侯也來陽翟了?準備入關?”
劉季爽朗的笑着連連搖頭:“入什麼關啊,有張司徒和阿尉在此,哪裡輪到我入關稱王。我是來向子房兄告貸的,軍糧不足,想請子房借一點軍糧週轉一二。”
“軍糧啊?”張良收起了笑容,一面向裡面讓劉季,一面搖搖頭說:“不瞞武安侯說,別的還好說,這軍糧卻是個大問題。我軍雖然打了勝仗,可是兵力也激增,軍糧也有些入不敷出了,哪裡還有餘糧借給武安侯。”他轉過頭看了劉季一眼,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向阿尉借糧,他說沒有,才把你推到我這裡來的?”
劉季尷尬的一笑,掩飾道:“哪裡哪裡,這是韓國的地盤,我要借糧,當然先向你這個東道主借了,阿尉跟我一樣也是客軍,我怎麼能向他借呢。”
他說着,眼神瞟着張良的臉色,希望能從張良的臉上看出些端倪來。他知道共尉有吞併潁川的打算,但是礙於實力和輿論,一直沒有得手,這次魏軍全軍覆沒,韓軍也是慘敗,現在共尉的實力是最強的,他應該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是不知道韓國君臣是什麼打算,正好藉此機會試探一下。
張良是何等人物,劉季一開口,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味,他不動聲色的修正了劉季的說法:“君侯,你這可就說錯了,論君臣,我不過是韓國的一個臣子,不是東道主,你要是向韓國借糧,就應該去宛城見我家大王,要不然在這裡等幾天也行,他們正從宛城趕來。論軍中的事務,韓軍楚軍不分你我,現在是同氣連枝,共抗暴秦,我現在是阿尉帳下的一名戰將,你要借糧,就應該去向阿尉提及,如何能向我借糧呢。”
劉季嘿嘿一笑,不依不饒的說道:“怎麼,你家大王要回潁川來了?”
“當然了,潁川平定,我韓國的大王當然要回到他的領地上來,難不成一直在宛城?”張良微微一笑,擺手對杜魚說:“安排點酒食,我要給武安侯接接風。”
劉季看了杜魚一眼,有些好奇的說:“你不是阿尉手下的親衛隊率嗎,什麼時候到了子房的帳下做長史?”
張良微笑着擺擺手:“是我向阿尉要來的,我這個帶兵的將軍,手下連個長史都沒有,如何做事?杜魚聰明過人,幫了我不少忙,上次在重嶺山他又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就乾脆向阿尉開口把他要過來了。”
劉季卻沒有笑,他隱隱的猜出了張良的心思。杜魚是什麼人,他心裡有數,能做共尉的親衛隊率的,都是他信得過的人,張良要這麼一個人來做他的長史,與其說是看重杜魚的才能,不如說是他在向共尉表示忠心。劉季微微的皺起了眉頭,共尉如果有張良做輔翼,自己還能是他的對手嗎?對他來說,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杜魚很快讓人準備好了酒食,但是劉季吃得卻有些不知滋味,他留了心,便着意打聽張良和共尉之間的事情。張良知道他是共尉的連襟,倒也沒有太多隱瞞,除了一些特別隱秘的話題外,他大部分如實的回答了劉季的問題,隨後又向劉季打聽了一些彭城的事情。當他聽說宋義、項羽帶着大軍出發後,高陵君田顯就趕回齊國的時候,他頓了一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我離開彭城前兩天。”劉季大口大口的吃着肉,含糊不清的說。
“田假還在彭城嗎?”
“不清楚。”劉季搖了搖頭:“那個喪家之犬,誰去關心他啊。”
張良看着悶頭大吃大喝的劉季,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不再提這個話題,拉着劉季杯觥交錯,痛快暢飲。劉季十分開心,喝得半醉,這才腳步有些飄浮的去了。張良送走了劉季,重新坐回帳中,一個人坐在那裡慢慢的呷着酒,沉思了半晌,這才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對杜魚說:“我去城裡見一下君侯,大營裡的事情,你多留心。”
杜魚躬身應道:“將軍放心。”
張良在王祥的護衛下,騎着馬來到城中,剛到府門口,就看到了一輛軺車。張良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問一旁的陷陣營將士說:“有人來了?”
“回將軍,是大王的使者。”
“彭城來的?”張良沉吟了一下,下馬進了門,直到正堂,卻沒有進去見共尉,而是到旁邊的走廊上站着。正堂裡,彭城來的使者已經傳達完了懷王的詔書,行禮退出。共尉正和一個年青的武士說話。
“叫什麼?”
“楚霜。”
“在彭城呆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到我的軍中來?”共尉上下打量着楚霜。
楚霜的臉紅了一下:“聞說君侯連戰連捷,我十分欽佩,希望能在君侯帳下效力,以建微功。”
共尉無聲的笑了笑,圍着楚霜轉了兩圈,忽然說:“我怎麼聽說,你是因爲傳播流言蜚語,大王不喜,把你逐出王宮,你走投無路,這才決定投軍的?不過你也真有兩下子,一個被大王逐出宮的人,居然還能混到使者隊伍裡來,一路來到陽翟。”
楚霜十分尷尬,他結結巴巴的說道:“君侯明鑑,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君侯。不錯,我是因爲說了幾句對武安侯不利的話,得罪了大王被逐出宮的。至於混到使者隊伍裡來,其實也簡單,我在郎官們之間還有點人緣。再說了,我也只是與他們同路而已,說不上混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