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只有白媚一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件事他一直心有遺憾,但以前也僅僅是遺憾而已。楚國滅亡之後,他也沒剩下什麼家產,只想着到時候白媚嫁一個好人家,替他養老送終也就算了,反正也沒有其他的什麼東西可傳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現在是侯爵,是個有封邑的封君,可以傳子傳孫的,如果沒有人繼承,那可就太可惜了。可惜雖然可惜,但是生不出來也沒辦法,他雖然沒有再續娶,可是房中不缺姬妾,這麼多年了,連個屁都沒放一個,他雖然不知道後世的科學道理,也大概知道問題應該出在自己身上,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認命,隨着白媚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臨盆在即,他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白媚看着白公已經有些馱的背影,心情也有些低落,怏怏的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對木不韋說:“把我房裡的那兩匣魚燭也給阿翁送去吧。”
木不韋是白家的侍女,見白公父女的心情不好,也有些黯然,她應了一聲,扶着白媚進了房,取出魚燭讓人給白公送去,回到屋裡的時候,見白媚一手抵着下巴,看着燭火發呆,知道她還在爲剛纔的事情發愁,便勸道:“小姐,你也不用這麼愁,老君侯不就是想要一個繼承人嗎,你雖然已經嫁入共家,可是按我大楚的制度,還是可以繼承老君侯的爵位的。”
白媚的眼珠一轉,瞟了木不韋一眼,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木不韋微微一笑,她是白媚的心腹,焉能不知白媚的心思。白公現在是徐侯,封邑七個縣,但是白公想傳下去的,卻絕不是這七個縣的問題。共尉現在是楚軍之中屈指可數的重將,如果鉅鹿之戰能打贏,滅了秦之後,以共尉的功勞和實力,封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作爲共尉的岳父,白公的封邑又豈止是七個縣。萬一共尉角逐天下,成了天子,那白公就是個不言而喻的王——別人不知道,木不韋卻清醒,共尉從魏豹那兒搶薄姬就是因爲她是個有帝母之命的。
“要不,從宗族裡過繼一個就是了。”木不韋撩起腮邊落下的一縷長髮,輕聲笑道,兩隻漆黑的眼珠熠熠生輝。
“這個辦法不是不可行,只是阿翁覺得那些人都不行,沒有一個是有用之才,只怕守不住家業啊。”白媚輕聲嘆息道:“要不然,何至於到現在呢。”
“那……”木不韋咬了咬嘴脣,瞟了一眼白媚的肚子:“不如跟君侯商量一下,在你們的孩子裡挑一個繼承白家。”
白媚眼中亮光一閃,隨即又黯淡了下去:“恐怕更不行。如果由我的孩子繼承白家,那夫君豈不是入贅?夫君是獨子,他們父子肯定不會同意的。”
不管是秦國還是楚國,上門女婿都是被人看不起的,這樣的人不能入籍,也就是說不能單立門戶,秦法比起楚法更嚴苛,贅婿屬七科謫之一,和商人、犯法的官吏一樣,是隨時可能被徵發戍邊的賤人。一般人家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將兒子做別人的上門女婿。別說共尉已經有今天的地位,就是共家還是普通的農夫,共家也不會讓共尉入贅白家。讓孩子姓白,繼承白家的血脈,雖然不是讓共尉直接入贅,可是也是件比較難的事情。
“小姐……”木不韋猶不死心,又勸道:“君侯一妻兩妾,以後肯定不止一個兒子,他對你疼受有加,說不定會同意這個辦法呢。再說了,老君侯爲了共家,連大王的賜婚都推掉了,他也不能一點不感激吧。”
白媚轉過頭看着木不韋,有些心動了。懷王爲了拉攏白公,分化共尉的勢力,是曾經動過想將熊英配給白公爲妻的念頭的。白公不想因此惹起共尉生疑,就直接拒絕了懷王的暗示,懷王不得已,這才重新選擇了呂臣。雖然說白公的拒絕有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的原因,可是畢竟也是爲了共尉,推掉了一個與懷王拉近關係的好機會,共尉說不定會因此同意木不韋的建議。
“要不,給君侯寫封家書問問?”白媚有些遲疑的看着木不韋。
“當然要問問。”木不韋咯咯的笑出聲來,說寫就寫,她立刻起身去拿筆墨和竹簡。白媚凝視着燭火,琢磨着要怎麼和共尉說,想到闊別大半年的共尉,她的眼角浮現出一絲藏不住的笑容,因懷孕而略有些浮腫的臉上顯出一種別樣的神采。
“小姐,怎麼寫?”木不韋蘸飽了墨,等了半天,卻沒聽到白媚說話,一眼看到白媚出神的模樣,就知道她又在想共尉了,便忍着笑打趣道:“要不還是小姐自己寫吧,有些肉麻的話,我也聽不得的。”
“多嘴。”白媚滿臉緋紅,伸過手擰了一下木不韋的手臂,好在冬天穿得多,根本碰不到木不韋的皮肉。木不韋咯咯的笑着,不以爲意,白媚見了,惱道:“我看你這嘴是越來越尖酸了,等夫君回來,我就讓他把你收了房,看你還亂說不。”
“小姐,你饒了我吧。”木不韋連連哀求,“我可不想跟這麼人分一個男人。”
“喲,你還想專寵不成?”白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要嫁一個男人。”木不韋和白媚說笑慣了的,也不忌諱,她眨着星星眼說:“我的心裡只有他一個,他的心裡也只有我一個。”
“那可難。”白媚譏笑道:“天下的男子,大凡有點錢財的,都要娶妻納妾,你要想專寵,大概只能嫁一個吃不飽飯的農夫才成。”
“農夫就農夫,只要他不納妾就行。”木不韋低着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農夫也未必就不納妾。”白媚故意氣她道:“你看劉季一個小小的亭長娶了呂家姊姊那樣的女人還不知足,不是照樣找外婦,還生了兒子。”
木不韋撇了撇嘴:“我看中的男人,又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這麼說,你心裡有人了?”白媚眼珠一轉,突然笑道:“好啊,你這女子好大的膽子,居然瞞着主母私通男人,你可要知道,這件事不是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的。”
木不韋頓時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時也有些心虛,一張俏臉燒得通紅。她是白媚的侍女,既然跟着白媚嫁到共家來,按照不成文的規定,她現在就是共家的侍女,如果不出意外,她也算是共尉的妾,如果想自已挑男人,是必須要得到共尉和白媚的允許的,雖然這裡面主要要看白媚的意見——她和白媚陪嫁的財產一樣,所有權還是白媚的——但是共尉的意見,白媚不可能不考慮。
“好了好了,你再說,我就不幫你寫了。”木不韋急得跺足道。
白媚見她焦急,更是樂不可支,一時倒忘了寫信,拉着木不韋道:“來,告訴我,究竟是哪個英雄居然比夫君還有魅力,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把你這個文武雙全的小美人的心勾走了。”
木不韋羞臊難當,放下筆正要逃,門外有人來報:“公主來了。”
“公主?”白媚停止了說笑,收了笑容,和木不韋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議。呂臣背叛了共尉,共家和他一直沒有來往,熊英自從嫁到呂府,就很少到和白媚見面了。更何況天這麼晚了,她突然上門,肯定不是串門這麼簡單。
白媚猶豫了片刻,沉着的示意道:“請公主稍候,我換好衣服就去迎接。”
“咯咯咯……”一個清脆的笑聲從一旁響起,熊英露出了她那麼依舊清純的臉:“我以爲姊姊不願意見我呢,既然不會有閉門之虞,我就不請自來了。”
白媚瞪了那個侍女一眼,連忙起身要給熊英行禮,只是大肚便便,不能象以前那麼利索,行動頗爲艱難。木不韋上前要扶,被熊英攔住了。熊英緊趕兩步,按着白媚的肩道:“姊姊身體不方便,還是不用那麼繁禮了,要不然,我會過意不去的。對了,是我不讓通報,還請姊姊不要責罰她們。”
白媚笑了笑,沒有再堅持起來,只是欠身給熊英一揖:“既然公主開了口,我就暫且饒她們一頓打。”
“謝謝姊姊了。”熊英坐下,抽了抽鼻子,很好奇的問道:“咦,姊姊這屋裡點的什麼香,煞是新鮮呢。”
木不韋有些緊張,白媚卻淡然笑道:“就是這隻魚燭了,是東海那邊剛剛送過來試用的,也不知是否堪用,沒敢直接送進宮裡去。”
熊英呵呵一笑,很好奇的打量了兩眼案上那隻如玉一般半透明的魚燭,讚歎的說道:“真不知君侯在東海那邊有什麼樣的奇人,總有讓人覺得新鮮的東西出來。這魚燭一看就十分精緻,讓人忍不住的想把玩一番。姊姊,等下次再有來,賞些我吧。”
白媚見熊英還是以前那一副純樸不通世事的樣子,心裡的疙瘩倒去了些。她笑着點點頭:“公主放心,臣妾一定不會忘了公主的。”
“那就先謝過姊姊了。”熊英笑盈盈的說,伸出手輕輕的撫了一下白媚的肚子,手剛碰上去,忽然覺得白媚的肚皮一動,似乎有隻小手在裡面頂了一下似的,嚇得她連忙把手縮了回去,吐了吐舌頭道:“他不喜歡我摸他嗎?”神情可愛之極,白媚和木不韋見了,忍不住的笑出聲來。“公主的玉手,豈是一般人,他如何敢不喜歡?想必是對公主行禮呢。”
“真的嗎?”熊英睜大了眼睛,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白媚更是忍不住了,笑着連連點頭,拉過熊英的手輕輕的放在肚皮上:“公主再摸摸就知道了。”
熊英將手放在上面,感受着肚皮裡的脈動,又好奇的將耳朵貼了上去,聽着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欣喜不已:“還有聲音呢,好有趣。”
“那是心跳。”白媚撫着肚皮,臉上露出將爲人母的驕傲。
“他將來一定象他的父親一樣,是個能征慣戰的無敵英雄。”熊英讚歎道,然後擡起頭看了一眼四周,白媚心中一驚,不動聲色的衝着木不韋使了個眼色,木不韋會意的站起身來,將旁邊侍候的侍女們帶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君侯帶着大軍去鉅鹿了。”熊英收了臉上的笑容,輕聲說道。
“哦。”白媚並不驚訝,很平靜的應了一聲,共尉不會入關的消息她早就知道了,並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熊英見她如此,抿了抿嘴脣,頓了片刻,又說:“項羽殺了上將軍,說他與齊國有謀,意圖背叛我楚國。”
“什麼?”白媚驚訝的直起身子,睜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了。
“今天剛剛收到的消息。”熊英輕聲說:“其他人還不知曉。”
“那……大王怎麼處理?”白媚猶豫了片刻,重新恢復了平靜。
“我父王還能怎麼處理?”熊英的聲音帶了些哽咽:“眼下大戰在即,如果不答應項羽的要求,那麼楚國內部就會大亂,天下也將重新落入暴秦之手。爲楚國計,爲天下計,只能封項羽爲上將軍,指望他能渡河擊秦,緩解目前的局勢。”
白媚一聲不吭,目不轉睛的看着熊英,她以前經常出沒於共府,再說了,共尉和項羽是異姓兄弟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楚國的官員基本都知道。項羽殺了宋義,就等於向懷王宣戰,這個時候她跑到共府來幹什麼?她還是呂臣的夫人,呂臣和共尉的關係如同水火,她也應該一清二楚啊。
“我家夫君有沒有參與這件事?”白媚的聲音帶着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兩人相隔不到三尺,可是白媚語氣中的隔閡卻彷彿一堵牆橫亙在她們中間,談笑風生的和諧局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君侯也參與了這件事,我還敢來見姊姊嗎?”熊英擡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強笑了一聲:“我是來求姊姊的。”
“求我?”白媚似乎很意外,挑了挑嘴角,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共家現在就是人質,除了阿翁手中還有四千老弱,其餘的手下都被上將軍帶走了,哪有還有什麼實力幫大王和公主。公主,彭城的大軍可都在你家夫君的手上呢。”
熊英聽了白媚的這幾句話,眼中的淚水更止不住了,她拉着白媚的手,淚光盈盈:“姊姊,我知道你記恨我父王,我也知道,我的夫君對不起君侯,本沒有臉面再來見姊姊。可是,除了姊姊,我又能去求誰呢?”
“你可以去求劉夫人。”白媚冷冷的說道。
“武安侯和共君侯是姻親。姊姊不答應,劉夫人又如何敢應承?”熊英可憐兮兮的看着白媚,眼中充滿了企求:“姊姊,我不求別的,只求姊姊勸勸君侯,留我父王一條性命。我父女必不敢忘姊姊的大恩大德。”說完,她向後膝行了兩步,頭抵在地上,抱着白媚的膝頭痛哭不已。
白媚皺起了眉頭:“公主何出此言,項將軍殺宋義,又不是要弒君,項家世代爲將,這種不逆不道,爲天下所不齒的事情,他還做不出來吧。”
“姊姊,你還不知道項羽那個人嗎?他屠戮成性,動輒屠城。武信君死後,他一直以爲應該由他來繼任武信君的兵權,最後卻被父王……”熊英泣不成聲,說話都斷斷續續的,顯得極其緊張:“他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如今重奪了兵權,又怎麼會不報復?他可不是武信君,顧忌着大局,一旦得勢,沒有人能夠制衡他,他豈不是要殺個痛快?到時候不僅我父王性命不保,只怕其他無辜也難免殃及啊。”
白媚想起彭城流行的那些關於項羽好殺的流言,也不禁皺起了眉頭。項羽獨大,似乎確實不是什麼好事情,雖然說以共尉的實力根本不懼項羽,但是共尉長久以來一直對項羽有一種莫名的忌憚,這種情況下,共尉會不會屈從於項羽,重演項梁奪權的那一幕?
“大王的意思是?”白媚眨了眨眼睛,輕聲問道。
“請共君侯與武安侯合力,制衡項羽。”
“這……”白媚遲疑道:“制衡要有實力的,現在項羽不論是實力,還是官位,都比我家夫君高出一籌,就算想制衡他,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這個無妨,只要姊姊願意,哪怕這個上將軍之位,都可以由共君侯來擔任。”
“嗤!”白媚冷笑一聲:“你是希望我夫君和項羽刀兵相見嗎?”
熊英面紅通紅,不好意思的看着白媚:“姊姊,我確實是亂了方寸,不知所云,還請姊姊指點。”
白媚又好氣又好笑的瞥了一眼熊英,思索片刻:“茲體事大,你容我再想想。這樣吧,你先去見見劉夫人,如果沒有武安侯的幫襯,單憑我夫君的實力,恐怕也做不成什麼事情。”
熊英愣了片刻,覺得白媚說得有理,只得點頭道:“姊姊說得有理,我這就去求劉夫人,還請姊姊早些給我一個答覆。如果可行,自然無妨,如果不可行,我也好有些時間給我父女夫妻準備棺木,到時候還得麻煩姊姊費心,別讓我們拋屍荒野,葬身野狗之腹。”
“呸!”白媚見她說得可憐,沒來由的心中一軟,瞪了熊英一眼,嗔怪道:“你看你都說些什麼喪氣話。”
熊英也覺得自己太悲觀了些,抹了抹通紅的眼睛,不好意思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