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隆隆如雷,就象是敲在李良的心上一樣,瞬間就將他打入了絕望的地獄。
虎騎的箭雨,毫不留情的傾瀉到正在等待渡河的秦軍陣中,將他們擊得大亂,隨即鐵蹄就從他們陣前掠過,鋒利的長戟瞬間將秦軍的陣形削去了一層,虎騎剛剛過去,豹騎又接踵而來,再次在秦軍的陣勢上重重的砍了一刀。秦軍雖然訓練有素,可是他們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急行軍一天,不僅體力疲憊,精神也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眼看着勝利再望卻發現自己中了敵人的圈套,再被從黑暗中衝出的虎豹騎血腥屠殺,心理迅速崩潰了。他們爭先恐後的向浮橋衝去,想搶先衝過衡漳水,可是人實在太多,浮橋呻吟了一會兒,就相繼崩斷。
三萬秦軍被隔成兩部分,衡漳水東岸的一萬多秦軍沒有有效的指揮,只能在各級軍官的指揮下各自爲戰,面對着五千如狼似虎的楚軍騎兵輪流的衝殺,很快就分崩離析,淪落爲虎豹騎肆意殺戮的對象。
李良身邊的兩萬秦軍面對的局面也不好。楚軍大營邊突然冒出一批強弩手,無情的向他們傾瀉着一陣又一陣的箭雨,將秦軍射得人仰馬翻,箭雨還沒停,兩萬兇悍的步卒分成幾隊衝出了大營,對剛遭受了箭陣重創的秦軍陣勢進行又一輪的殘暴蹂躪,五千陷陣營率先狂呼殺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秦軍大陣一截兩斷,然後在三個校尉的率領下,如同三隻利箭直撲中軍。
李良面如死灰,心如寒冰,他知道自己這次冒險徹底的失敗了,楚軍早就發現了他們的動向,布好了陷阱,等他跳進來,可笑的是他還以爲自己冒險成功了呢。
兵行險招,輸嬴各半,自己運氣不好,相當的不好。
戰事進行得很順利,在楚軍早有準備的強大打擊下,兩萬秦軍雖然苦苦支撐,可是他們倉促之間無法擋住楚軍的攻勢,隨着陷陣營主將田錦江生擒李良,秦軍的陣勢隨即瓦解……
“你攻破邯鄲城,殺了武臣全家的時候,可想到有今日?”共尉撫着手中的吳鉤,森然說道。
“嘿嘿嘿……”李良艱難的挺直了身子,不屑的撇了撇嘴,吐出一口血沫。他的大腿被田錦江狠狠的砍了一劍,胸口又被敦武踢了一腳,受了內傷,嘴角的鮮血一直不停的流着。“武臣早該死了,我不殺他,他也活不長。”
“爲什麼?”共尉眯起眼睛,斜視着李良。
“你也不想想,張耳能憑着萬餘人守鉅鹿數月,爲什麼我只帶着幾百親衛就能輕易的擊破邯鄲,殺了武臣的全家?之後我爲什麼又被陳餘擊敗,放棄邯鄲,投降秦軍?”
共尉也有點糊塗了。李良說得沒錯,他擊破邯鄲城的時候並沒有帶大軍,他是回邯鄲向武臣請兵攻井陘的,隨身的只有幾百親衛。他攻破邯鄲似乎來得太輕鬆了,隨後被陳餘擊敗,又讓人覺得很自然,可是張耳、陳餘爲什麼沒死,偏偏只有武臣一家和召騷死了?
“你大概不知道武臣曾經被燕人擒住過吧?”李良從共尉疑惑的眼神裡看出他對其中的內情並不知曉,冷笑了一聲,又問道。
“武臣被燕人擒住?他怎麼沒死?”
李良淡淡一笑,自顧自的坐下,用眼睛瞟了一下身上的繩索:“給我解開,我餓了,再來點酒。”
共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一躍而起,一腳踹在李良的那條傷腿上,這一腳踹得極其用力,李良的腿差點被他踹斷,劇烈的疼痛讓李良再也保持不住尊嚴,禁不住慘叫起來,躺在地上不停的打着滾,血和泥糊在他的衣甲上,頭髮也散開了,狼狽之極。
“好好回老子的話,老子給你一個痛快的,要不然,我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共尉咬牙切齒的指着李良破口大罵:“別在老子面前裝,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保證你那大父都認不出你這個不孝子孫。真他孃的不要臉,還說是名將李牧的孫子,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投降秦人。”
李良痛苦不堪,冷汗涔涔,共尉的那一腳讓他痛徹心肺,共尉的話更象是針一樣刺在他的心上,讓他無法承受。他猛的坐了起來,大聲喝道:“我有什麼對不住先人的?我大父爲趙國盡忠,南征北戰,十幾年不歸家,屢敗秦軍,王翦望城興嘆,可是有什麼用?我大父不是照樣被趙王追殺?他們自取滅亡,爲什麼要牽連到我李家,爲什麼要拉着我李家爲他們陪葬,難道殺了那麼人之後,再封一個廣武君,就可以把鮮血全部洗掉?”
李良說得激動,淚流滿面,混着血水肆意橫流。共尉倒有些搞不明白了,他這麼激動幹什麼,當真有天大的委屈?他有些不耐煩,擺擺手說道:“你恨趙王家,和武臣有什麼關係?武臣這個趙王和那個趙王可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我殺武臣,是一時怒起。”李良也覺得自己失態,收住了眼淚,仰着頭,恨恨的說道:“其實武臣對我很好,他派我取常山,又派我取太原,信任有加,我對他也忠心,不以他的出身爲意,一心想輔佐他建功立業,重現我李家的威名。可惜……”李良緊緊的咬着嘴脣,眼神透出的神情複雜,過了好半天才說:“都是那個賤人!”
“他孃的!”共尉一聽他罵武嫖,心頭又是火起,衝上去又要揍他,其他人都不敢擡,只有酈食其剛纔從李良的話中聽出了言外之音,生怕共尉一時火起將李良給宰了,連忙抱住他:“君侯息怒,把事情弄清楚再殺他也不遲。”
“快說,你爲什麼連女人也殺?”共尉暴跳如雷,要不是怕酈食其年齡太大,他早把酈食其摔到大帳外面了。李良有些不解,想了想,忽然明白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爲什麼發火了,大概跟那個武嫖有關,他冷笑了一聲:“我殺了武臣,又怎麼能留着他的家人?你會這麼做嗎?”
共尉語噎,他殺秦嘉的時候可不是也趕盡殺絕了。他氣得直喘粗氣,卻又不知道如何應對李良的這句話。李良撇了撇嘴笑了:“既然殺了那麼多一人,我當然不能放過那個女人。不過可惜,我沒找到她,要不然,我肯定親手殺了她。”
“什麼?”共尉推開酈食其,衝上去一把揪住李良的衣領,將他平空提了起來:“你沒殺她?”
“想殺的,沒找到。當時只顧着殺武臣,追殺張耳、陳餘,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她了。再說了,當時情況那麼亂,我也沒時間找她,武臣父子都已經死了,諒她一個女子也鬧不出什麼事來,我便也沒再去找。”
共尉的眼中放出了亮光,他一直在尋找武嫖的下落,可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武嫖就象憑空蒸發了一樣,他一直以爲她死在亂軍之中了,可是聽李良這麼說,好象也不是這麼回事。如果有人殺了武嫖,肯定會向李良去請功的,李良既然不知道,那至少說明武嫖不是死在他的手下。
會不會武嫖還活着?共尉的心裡升起了一線希望。他不放心,又再三盤問了李良,李良見共尉爲什麼對武臣不太關心,卻一直在問武臣的姊姊,心裡大概知道了些什麼。他賭咒發誓,自己確實沒有殺武嫖,手下也沒有人殺過武嫖,如果說謊,甘受千刀萬剮之刑,死無全屍。
這年頭的人視死如生,死無全屍是個很惡毒的賭咒,共尉見李良這麼說,倒也有些信了。他回到座位上,揮揮手說道:“你剛纔說沒有你,武臣也會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良嘆了一口氣,告訴共尉一件很隱蔽的事。
武臣稱王之後,他的部將韓廣奪取了燕地之後也自立爲王,武臣當然不高興,並因此和韓廣刀兵相見,兩軍作戰之際,有一次武臣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連隨從也沒有帶,只帶了一個駕車的御手就外出了,結果很不幸,被燕軍抓住了。趙國派了很多使者去,甚至提出以韓廣自立爲條件換取武臣的平安,韓廣也沒有答應,去一個使者就殺一個使者。後來張耳、陳餘都沒辦法,正打算再立一個趙王以斷絕韓廣的念頭時,武臣的一個廝養卒自高奮勇的要求到燕軍大營去,並且保證把武臣安全的帶回來,當時大家誰都不信,笑話他是不要命了。結果出乎大家的意料,這個誰都瞧不起的廝養卒真的武臣安全無恙的帶回來了。他是怎麼說通燕王韓廣的,外人概莫得知。
一個偶然的機會,李良得知了這個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那個廝養卒對韓廣說,你以爲殺了武臣是好事嗎?錯了,你這是自取滅亡之路。張耳、陳餘想殺武臣自立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囿於道義,他們不好下手。現在你要殺了武臣,正中他們下懷,他們不僅如願的自立,而且可以藉着替武臣報仇的名義來攻打你,你能打得過他們嗎?他替他們清除了障礙,卻又被他消滅,這是不是太冤了?韓廣一聽,如夢初醒,立即無條件釋放了武臣,還擺了一席酒給武臣陪罪。而武臣回來之後,得知張耳、陳餘曾經準備放棄自己另立趙王,也因此對他們十分惱火,不過礙於這兩人的名聲,他也不好輕易下手,張耳、陳餘在武臣身邊都有耳目,當然心知肚明,從此也疏遠了武臣。李良一怒之下攻擊邯鄲城,張耳、陳餘很快就聽到消息,他們根本沒有通知武臣,自己先跑了。然後等李良殺了武臣,再舉兵回來替武臣報仇,可以說,李良這個衝動之舉,不過是韓廣的翻版而已。都是替張耳、陳餘做了刀,反過來又送了他們一個藉口。
共尉半天沒有說話,他早就知道武臣和張耳、陳餘這兩個名士之間的分歧。張耳、陳餘一開始就主張立趙國之後爲王,是陳勝不答應,最後才勉強跟隨武臣,武臣自立爲王,可以說是他們慫恿出來的,而武臣在他們的唆使下背叛了陳勝,最終也沒有逃脫被他們拋棄的下場。
這些名士,果然不是吃乾飯的。共尉暗自嘆息,說他們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一點也不爲過。
共尉看着神色沮喪,面色灰敗的李良,譏笑道:“就算如此,可是武臣畢竟是死在你的手上,你這一刀是逃不過去的。我先留着你,等解了鉅鹿之圍,然後再去找武嫖,如果找到她,就讓她親手斬了你報仇,找不到她,就殺了你替她報仇。”
李良無聲的一笑,半晌才說:“我爲富貴計,違背兵法常識,冒此奇險,成則爲侯,敗則身死名滅,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又有何憾?只可惜,我愧對章將軍的信任,將五萬秦軍損失在這裡,將來章將軍無法面對王將軍了。”
“你們都是快死的人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共尉不屑一顧。
“快死?”李良冷笑一聲:“不錯,我是快死了。可是你們也活不了幾天。十五萬烏合之衆,想要擊敗五十萬秦軍,解鉅鹿之圍,你們也太異想天開了。我看你還是給我個痛快吧,免得你們打敗了,我再落到章將軍的手裡,無顏對他。”
“我們一定敗?”共尉忍不住笑了。
李良站起身,似乎覺得沒有討論這個問題的必要,緩緩向帳外走去。到了門口,他又站住了:“我敗給你,是因爲我自己昏了頭,行此下策,並不是你們還有贏的機會。不管怎麼看,你們還是死定了,不過是早幾天、遲幾天的事情,又何必計較那麼多呢。”說完,低下頭,鑽出大帳,再也不看共尉一眼。
共尉又好氣又好笑,一個俘虜,你牛屁個鬼啊。他跟着出了大帳,指着李良的鼻子說:“你給我聽好了,不管你是激我還是真心話,我現在都不殺你。我就要讓你看看,我們是怎麼打敗這五十萬秦軍的。”
李良沒有說話,扁着嘴上下打量了共尉一眼,仰頭哈哈大笑,一步一步的挪着走了。
“君侯,不要理他。”酈食其生怕共尉再發飈,趕上來勸道:“此戰大勝,不過秦軍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章邯一定會率大軍趕來,我們還是儘快把俘虜處理好,準備迎接下面的惡戰吧。”
共尉撓撓頭,酈食其說得對,眼下確實不是和李良賭氣的時候,做好準備迎接下面的惡戰纔是最重要的。他一面整理戰場,一面派人送信給項羽,告訴他大勝的消息。
項羽接到共尉的消息時剛準備渡過衡漳水,一見共尉的捷報,他十分高興,將衆將召集起來,把共尉的捷報傳示一遍,笑容滿面的說:“共將軍一天一夜之間擊殺秦軍四萬,誠爲英勇無敵,有他在,我軍左側固若金湯,從此無憂矣。我們當趁此大捷之際,立刻進軍鉅鹿城,擊敗王離,解鉅鹿之危。諸位,共將軍三萬人能立此大功,我們這裡可有十萬多人,焉能輸給他?”
衆將見項羽這副比他自己打了勝仗還高興的模樣,心裡都不是滋味,本來英布、蒲將軍打贏了秦軍,還覺得有些得意,可是跟共尉這個勝仗一比,他們的勝利簡直不值一提了,未免有些面上無光。項羽也不在意,他對陳餘說:“雖然共將軍大勝,可是章邯的實力還是很雄厚,我們應該趁他們沒有反應過來,速戰速決。現在我楚軍有十萬之衆,要面對王離三十萬大軍,還是沒有什麼把握,我想請你們一起出兵協同作戰,這樣兵力就能接近秦軍,勝算會大很多,不知陳將軍意下如何?”
陳餘想了想,項羽說得的確有道理,當下連聲答應,連夜離開楚營,去遊說齊燕一起參戰。項羽雖然希望他們能夠幫忙,可是他也知道,這些人不一定靠得住,最後可能還要靠自己,所以也不耽擱,在軍中開始動員,許以重賞,激勵士氣,準備惡戰。
安排好軍中的事情之後,項羽提筆給共尉寫了一封親筆信。在信中,他首先祝賀共尉取得開戰以來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勝利,然後分析了當前的局勢,希望共尉能夠守住巨橋倉,擋住章邯的援軍,以便他有足夠的時間擊敗王離。信寫完了,他看了又看,還是覺得不太夠,便讓磨墨的虞姬看看,提點意見。虞姬瞟了一眼,嫣然一笑:“將軍,你何不親自去見一下共將軍,有什麼話當面說,豈不是更直接?”
項羽眉頭微皺,覺得虞姬的這個建議很突兀,可是又很有道理。雖然說楚軍目前兩戰兩勝,可是卻沒有能觸動秦軍的根本,戰事的結果究竟如何,項羽的心裡也並沒有底。他甚至有時候會覺得,這一伏可能是他的最後一仗,他和共尉再也見不着面了。畢竟不管是共尉以三萬人阻擋章邯的近二十萬大軍,還是他以十萬人面對王離的三十萬大軍,都是極其艱難的一仗,萬一共尉支撐不住,放任章邯一泄而下,那戰局就真的不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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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我應該親自去見他。”項羽站起身來,沉聲說道。
“我陪將軍去吧。”虞姬也站起身,從旁邊的衣掛上拿過他的大氅給他披在身上,又轉到他的身前,爲了紮好了頸帶。項羽粗硬的鬍鬚拂在她的手上,癢癢的,還帶着點疼。
“愛姬,你就不用去了吧。”項羽疼惜的說:“你的身子重,來回騎馬可要幾十裡地呢。”
虞姬面色一紅,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眼神中充滿了憐愛:“不妨事的,再說了,我也想去見見兄長。”
項羽嘆了一聲,沒有再堅持,讓人叫來了季氏兄弟,吩咐他們準備出營。剛要出帳,聽到消息的范增急匆匆的趕來了,一把拉住項羽,氣喘吁吁的說道:“阿籍,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