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
共府裡到處洋溢着歡樂的氣氛,府丞陸賈忙得腳打後腦勺,裡裡外外的招呼客人,共敖和白公兩個長者在正堂裡接待着絡繹不絕的來賀者,他們都是來祝賀共尉立功添丁雙喜臨門的。本來白媚生了雙胞胎,除了項家的人來祝賀之外,也就是劉季的夫人呂雉和呂臣的夫人熊英來過,懷王一直沒有動靜,其他人都知道共尉北上救援鉅鹿實際上是違背了大王的旨意,見大王如此,他們也有樣學樣,裝做不知道,在他們看來,鉅鹿一戰兇險異常,共尉這次選擇失誤,很可能和項羽一起被秦軍打得大敗,共家項家都將一蹶不振,到時候還是大王的天下,共家危在旦夕,這個時候還要是要劃清界線的好。共府裡雖然很熱鬧,但是門外卻很冷清,陸賈很清閒。
共敖和白公兩個人整天開心得合不攏嘴。共敖開心的是有了孫子,而白公比起共敖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共尉曾經寫信來答應過,爲了解決白公的繼承人問題,他願意讓白媚生的第二個兒子繼承他的爵位。共尉連名字都給起好了,長子叫共展如,次子叫白展堂,他本來還估計着還要等個兩三年,沒想到白媚這麼爭氣,一次性解決了所有問題,他期盼中的孫子提前來到了這個世界。與他的興奮相比,共敖開始的時候有些後悔,他對共尉那個提議實際並沒有當回事,以爲只當是安慰白老頭的,想着反正共尉現在不在家,白媚要生第二胎至少要幾年後的事情,再說了,就算她生第二胎,也未必就能生男孩子啊,他有的是時間把這件事攪黃了。結果白媚生了雙胞胎,把他的計劃全給打亂了,看着白公那副皺紋裡都透着笑意的模樣,共敖心疼的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拉着白公下棋,每次都要讓他讓至少十子,白公有了孫子,心裡樂得跟什麼似的,別說讓十子,就是讓他局局敗北他都沒有怨言,這樣讓共敖過足了棋癮,又經過共夫人勸說,他總算把心情緩了過來。
於是兩人每天就剩下三件事,下棋,喝酒,然後結伴去看孫子。
日子過得清閒而自在,直到桓楚送來了鉅鹿大捷的喜訊。
共尉配合項羽在鉅鹿以少勝多,大破長城軍團三十萬,生擒大將王離,這個消息象長了翅膀似的,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彭城傳開了,那些官員們一聽,立刻知道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共項大勝,他們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即使是大王不喜歡,也拿他們沒辦法了。於是這些人好像剛剛聽到共府添丁的喜訊似的,一個個蜂擁而來,帶着厚重的賀禮上門慶賀,頓時把陸賈忙得不可開交。
共敖和白公在正堂上接待那些賓客,和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扯,接受着他們的奉承,開始的時候還甘之如飴,可是時間長了,賓客越來來越多,他們對眼前這些諂媚的笑臉開始反感,覺得十分厭煩,倒有些想念起兩個人清靜的下棋的時光了。
好容易送走了一批客人,共敖看看堆在廊下的那些賀禮,粗黑的眉擰成了疙瘩,嗡聲嗡氣的說道:“這些人還真是會見風使舵,先前一個個裝聾子,現在阿尉他們打贏了,胸脯又拍着比山響,好像一切都在他們預料之中似的。”
白公笑容滿面,拍着共敖的肩膀勸道:“親家翁,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這些人就是這樣子的了,官場上的人莫不如此。”
共敖嘆了口氣:“唉,這些貴人,連個農夫都不如呢,想當初阿尉出生的時候,我們平陽裡的人不管平時交情好不好,甚至還和我紅過臉的都過來慶賀,一杯水酒吃得面紅耳赤,以前的事情全都拋之腦後,哪裡有這些考慮。”
白公笑了笑,不知道如何動勸共敖,同裡的百姓之間的那些糾紛如何能和朝堂上的同僚之間的爭鬥相比,共敖雖然現在也是堂堂的柱國了,可是他還脫不了農夫的本色。
兩人正閒聊着,庶子叔孫通大步走了進來,在兩人面前躬身施禮:“二位老大人,大王駕臨。”
叔孫通是薛人,做過秦朝的待詔博士(博士備員),不過沒當幾年,陳勝就起義了,二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就召博士們去諮詢,平時沒什麼機會見駕的博士一下子來了精神,有的說這是盜匪,是天下不安的徵兆,有的直接說這是天下大亂了,希望二世御駕親征。二世的臉色當時就變了。臨到叔孫通上前應對的時候,他輕描淡寫的說,這算什麼叛亂?不過是幾個流寇罷了,陛下不用擔心,也許現在地方官已經搞定了,捷報就在路上呢。二世聽了他的話,這才轉怒爲喜,賞了他不少財物,還把他轉正爲博士,至於其他那些危言聳聽的博士,說是盜匪的全部罷免,說是天下大亂的,直接投到監獄裡去由御史治罪,一個也沒放過。
叔孫通雖然領了賞,升了官,卻知道大勢已去,他一出宮就帶着弟子們逃之夭夭,回了老家薛縣,最近又輾轉到了彭城。剛到彭城他就聽到了鉅鹿大勝的消息,聰明如他,當然對形勢的變化了如指掌,二話不說,直接到共府求見,與府丞陸賈一席談之後,陸賈對他十分欣賞,將他引見給共敖和白公。共府的事向來是陸賈主外,共敖、白公是標準的甩手掌櫃,哪裡會關心招收幾個門客、家丁這樣的小事,陸賈既然看中了,那就收下吧。於是叔孫通就成了共府的庶子,僅次於陸賈,他的那些個弟子也都充當了共府的行人、舍人之類的掾屬。
一聽說懷王駕臨,共敖和白公互相看了一眼,連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這才恭恭敬敬的邁着小步,一溜小跑的出了門,剛到門口,就看到懷王的馬車在門前停穩,懷王在兩個宦者的扶持下,慢騰騰的下了車,看了一眼畢恭畢敬的共白二人,臘黃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二位君侯,聞說貴府添丁,寡人前來賀喜,湊到熱鬧,二位君侯不會嫌棄我來晚了吧。”
共白二人哪裡也嫌棄,連忙回道:“大王駕臨,蓬壁生輝,臣等如何敢嫌棄大王。府中添丁,本當立即報與大王得知,聞說大王貴體欠安,臣等不敢驚擾大王,還請大王恕罪。”
“呂臣(熊英)見過二位老大人。”後面車上的呂臣和熊英夫婦趕上來行禮。
共敖和白公不約而同的欠身還禮:“臣等拜見公主、司徒大人。”他們嘴裡雖然這麼說,可是眼睛卻只是看着熊英,對站在那裡的呂臣視而不見,白公笑着說:“不知公主駕臨,有失遠迎,請公主稍候,我立刻通知小女阿媚來見公主。”
熊英安慰的看了一眼面無更讓呂臣,巧笑道:“二位老大人何必這麼客氣,這共府我也是熟了的,哪裡需要白姊姊出迎,再者她現在是產婦,經不得風,還是見完了禮之後我去看她吧。”
“公主寬容,臣等感激不盡。”白公再施一禮。
懷王淡淡一笑,擺了擺手,推開扶着他的宦者,共白二人連忙上前,一邊一個攙着他,手一碰到他的手臂,頓時互相看了一眼。懷王的手臂瘦得皮包骨頭,輕飄飄的沒有一點份量。
“共卿英勇善戰,大破秦軍,是我楚國的功臣。他爲國效忠,無暇顧及家事,我這個做大王的來看看,也算是盡一點心意。”懷王走得很慢,身體輕輕顫抖着,說話有氣無力,像是隨時會倒在地上一樣。
“爲國盡忠,是臣等份內的事情,如何敢有勞大王掛懷。”白公謙卑的說道:“大王身體欠安,派個人過來通知一聲,臣等自然知曉大王的心意,大王何必親臨呢。”
懷王微微挑起嘴角,轉過頭看了看白公,又轉到另一邊,看了看共敖,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不妨事,寡人在宮裡也悶得緊了,想來找二位聊聊天,解解悶,不知二位可有空閒?”
共白二人大汗,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能陪着大王聊天解悶,臣等所願。”
懷王呵呵一笑,在他們的陪同下進了正堂,在主位上坐定,呂臣和熊英分別坐在他的兩側,共敖連忙把家人全部召集了來,雖然熊英說得隨意,可是他還是把白媚叫了出來。白媚額頭包着一塊手帕,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袍,木不韋和另外一個女衛抱着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兒跟在後面,在懷王面前款款下拜。
懷王十分高興,用手帕掩着嘴,湊過來仔細端詳了一會襁褓中的嬰兒,看着兩個小兒那黑得發亮的大眼睛,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回到座位上之後,他羨慕的看着共敖和白公,笑嘻嘻的說道:“二位愛卿好福氣,這兩個孩兒一看就讓人心生憐愛,想必二位這些天睡不着覺了吧?”
共敖和白公喜不自勝的連連點頭:“大王過獎,大王過獎。”
“唉,共將軍出征在外,如果他看到自己的這兩個孩子,不知道會歡喜成什麼樣子?”懷王樂呵呵的撫了撫鬍子,眨了眨眼睛:“不知二位可曾替這兩個孩兒起了名字?”
白公猶豫了片刻,躬身應道:“回大王,在他們出生之前,阿尉已經替他們起好了,長子共展如,次子白展堂。”
“展如,展堂,好名字,好名字。”懷王滿意的點了點頭,“那寡人越權,給他們起個乳名如何?”
白公聽他問起名字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懷王要給小孩賜名以示恩寵,這其中當然另有深意,也正因爲如此,他才推說共尉已經起好了名字,可是懷王依然不死心,大名起不成就要起乳名,他也不好推辭,只好和共敖一起拜伏在地:“大王賜名,是對他們的恩寵,焉能有辭。”
懷王的嘴角微微挑起,輕輕的點了點頭,沉思了片刻:“聞說共將軍帳下有虎豹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是我楚國的干城。我就給他們起名阿虎、阿豹,希望他們長大之後,也和虎豹騎一樣橫掃天下,將我大楚的威名傳播四海,你們看可妥當否?”
“謝大王。”共敖等人再次謝恩。
懷王大樂,讓人擺上送來的賀禮,又好言誇獎了白媚幾句,然後由熊英陪着白媚進內室去了。共敖白公識趣,知道懷王要說正事了,連忙讓陸賈將閒雜人等全部清出大堂,只剩下他們四人坐在堂中議事。
白媚陪着熊英進了內室,一進門,一股嬰兒特有的奶腥味和輕微的尿臊味就撲面而來,白媚不好意思的說:“公主,房內不潔,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
熊英咯咯的笑着連連擺手,從木不韋的手中接過襁褓,在小孩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下:“不妨事不妨事,我當年跟着父親在山裡牧羊的時候,什麼味道沒聞過,這點小孩子的屎尿味有什麼關係,我聞起來別有一種幸福的滋味呢。”
木不韋笑道:“等公主自己有了孩子,這種幸福的滋味就更真切了。”
熊英面色一僵,隨即又笑了起來:“哪裡不是呢,正因爲如此,我纔要經常到白姊姊這裡來,學些帶孩子的本事,以免以後手忙腳亂的。姊姊,你可要多多指教,不能藏私喲。”
白媚淺笑道:“如蒙公主光臨,臣妾感激不盡,哪裡敢說指教二字。”
她們說笑着,熊英抱了抱這個,又抱了抱那個,愛不釋手,又把兩個抱在一起對比,真是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來,她看得十分稀奇,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過了一會,白媚示意木不韋把孩子抱了出去,請熊英坐下,屏退了衆人,這才若無其事的問道:“公主,大王的身體有恙,何必要親自駕臨祝賀,有公主轉達不就行了嗎?”
熊英嘆了口氣:“姊姊,你是聰明人,父王的心思想必也瞞不過你,他爲什麼生病,姊姊想必也能猜出個大概。不瞞姊姊說,我們今天來,是想請姊姊施以援手來了。”熊英說着,眼圈一紅,拉着白媚的手,弓着身子伏在白媚的手臂上,輕聲的抽泣起來。
白媚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看着熊英顫抖的身子,無聲的嘆了口氣:“公主,何至於此?請公主起來說話吧,讓別人看到了,會說閒話的。”
“姊姊,我真的是太累了。”熊英吞聲道:“我真後悔,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出山了,在山裡替人牧羊雖然苦一點,累一點,可是不用這麼委屈自己啊。”
“公主……”白媚欲言又止,她抽出一隻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一刻,才輕輕的落在熊英的背上,輕輕的拍着:“公主,起來說話吧,如果真能幫你,我一定會考慮的。”
熊英伏在白媚的懷中哭了好一陣才漸漸的平復過來,她側過臉枕在白媚豐腴的手臂上,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抱,那種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白媚心中一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的撫着她梳得很整齊卻似乎失去了些許光澤的頭髮。
“姊姊,你是不是恨我的父王奪了彭城?”熊英喃喃的說,沒等白媚回答,又接着說:“是不是更恨我的夫君呂臣背叛了共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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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媚的身子僵了僵,眼神忽然變得凌厲起來。
“其實,你們可能錯怪他了。”熊英緩緩的直起身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直視着白媚驚訝的眼神:“我現在相信,他從頭到尾就沒有背叛過共君侯。”
白媚看着悽苦的熊英,一時不知道如何說纔好。呂臣沒有背叛共尉,那他爲什麼協助懷王控制了盱眙的形勢,逼得白公不得不讓步,進而讓出彭城?
“你們只知道他娶了我,可是你們不知道,他到現在爲止,都沒有碰過我。”熊英直視着白媚,嘴角浮出一絲悽苦的笑容:“今天父王來賀,也是他的建議。”
白媚震驚不已。
“我還可以告訴姊姊一件事,不僅一次有人建議父王將姊姊一家下獄,逼共君侯與項羽決裂,最後都被他勸阻了。如果不是他,我甚至懷疑你們現在還能不能活在世上。”熊英自我解嘲的笑了:“姊姊是不是覺得我說得太誇張了?”
白媚看了熊英片刻,忽然笑了,她拉過熊英的手輕輕的拍了拍:“公主,這有什麼誇張的呢,朝堂之上的重臣轉眼之間就被滅門的事情,我雖然見得不多,卻也聽得不少。遠的不說,秦國的丞相李斯不就剛剛被滅了三族嗎?”
“姊姊是說我父王和二世一樣心狠手辣?”熊英苦笑了一聲:“其實事情也正是如此,我雖然不願意相信,可是我知道,如果可行的話,他會這麼做的。姊姊……”熊英低下了頭,壓低了聲音說:“父王得到消息,宋義之死,和共君侯脫不了干係,就是他從中鼓動,項羽才痛下殺手的。”
白媚忽然一陣心悸,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看了熊英片刻,強笑道:“這……大概是有人別有用心的謠言吧。”
熊英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靜靜的看着白媚,直看得她心裡發毛,眼角抑制不住的抽動,才展顏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