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莊站在帳門口,看看手裡的劍,又看看項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太性急了,豎着耳朵聽裡面的聲音,共尉一說“不行”,他以爲就要動手了,沒等到項佗的信號就衝了進來,結果事情並不如他想象,他正在考慮是該出去呢,還是繼續站在那裡。一聽共尉問他,他結結巴巴的不知道怎麼回答。
項佗瞪了他一眼,強笑道:“君侯,子嚴叔大概是又練了幾手好劍手,想到君侯面前來賣弄一二,順便也助個興。子嚴叔,你說是不是?”
項莊見項佗衝着擠眼睛,連忙笑道:“正是,正是。”
共尉也不點破,項莊舞劍,意常在沛公,可惜那個小強沛公已經掛了,他這個關中王可不是那個窩囊沛公,對付項莊這樣的小角色,他有的是招數。
“既來之,則安之,我就觀賞觀賞子嚴的新劍術。”共尉笑嘻嘻的說道。項莊當初在他麾下的時候,雖然劍術還不錯,但是還沒有到能讓他緊張的地步。
項莊無奈,只得走到席中,擺開架勢,舞起劍來。說實話,他的劍術確實是不錯的,就算項羽手下的高手季氏兄弟也未必就比他高多少。但是今天的環境特殊,他又有錯在先,心裡七上八下的,舞得就不是那麼回事,剛走了幾趟劍,就差點把自己的左手給割破了。
恢復了和諧的共尉有些不客氣的打斷了項莊:“子嚴,你這劍術怎麼越來越差了?”
項莊被他當面搶白,惱羞成怒,瞪着眼睛反問道:“還請君侯指教。”
共尉也不生氣,連連搖頭,一副很惋惜的樣子。“當初在潁川的時候,你的劍術雖然還沒入流,總算還有點殺氣,今天這劍舞得……”共尉連連咂嘴,似乎項莊舞劍簡直是糟蹋他的眼睛,他的手搖得快起了煙:“太爛了,太爛了,豈止殺不得人,就連看也是看不得的。”
項羽皺起了眉頭,他看出來了,共尉心裡有火,故意找碴呢,他是想攔住共尉,可是一想今天自己的所作所爲,也難怪共尉惱火,就算項莊倒黴吧。他一聲不吭,故意裝沒聽見,項莊可受不了了,他上前一步,倒持長劍拱了拱手,大聲喝道:“請君侯指點一二。”
共尉得理不饒人,他也瞪了項莊一眼:“你和我過招?美得你。我隨便找個人指點指點你吧。”
項莊氣得臉紅脖子粗,也起了怒氣:“求之不得。”
范增和項佗也覺得共尉有些過於囂張,項莊的劍術至於他說的這麼爛嗎,倒要看他能找個什麼樣的人來和項莊過招,讓項莊刺殺或刺傷這個人,也好讓共尉收斂一點。他們不約而同的採取了和項羽一樣的行動,裝沒看見,任由共尉和項莊鬥嘴。
共尉沒說二話,扯起嗓子叫了一聲:“子期,進來一下。”
他的話剛出口,項莊的臉就變了色。虞子期的劍術他領教過,指點他那絕對是綽綽有餘,更可怕的是,虞子期是虞姬的兄長,他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對虞子期下手。面對高手,還是一個根本不敢傷害的高手,那豈不是等着被人收拾?
項羽也是愕然,他還真沒想起來虞姬有個兄長在共尉身邊做親衛呢。萬一剛纔與共尉動了手,虞子期肯定是牽連進來,如果傷了虞子期,他如何去見虞姬?虞姬可只有這麼一個親兄長,而他也只有虞姬這麼一個愛妾,虞姬還懷着他唯一的孩子。一想到此,項羽冷汗下來了。
虞子期應聲而入,拱手施禮:“君侯有何吩咐。”
共尉冷笑着看着項莊:“子嚴學了幾手新劍術,頗有些張狂,你來和他過過招,讓他見識見識。”
虞子期轉過頭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項莊,面無表情的拱手道:“請教。”
項佗大驚,撲上來攔在項莊面前,急紅了臉,對共尉大聲叫道:“君侯不可。這不過是席間遊戲,何必弄出人命來。虞壯士的劍術可是殺人的劍術,你當真要取子嚴叔的性命嗎?”他又看向冷汗直流的項羽:“上將軍,虞壯士可是嬸嬸的兄長,萬一有所損失,如何是好?”
“對,對,對。”項羽衝着項莊連使眼色:“一場遊戲,何必當真。子嚴,還不謝過虞兄指點。”
共尉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我倒是忘了,這本是遊戲而已,弄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正是,正是。”項佗長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背後一陣冰涼。
共尉撓撓頭,又說道:“要不這樣吧,你們別用真劍了,以杖代劍吧。子嚴,你也不要客氣,能讓子期指點指點你,絕對是你的福氣,我軍中想請他指點的人能從從渭北排到渭南呢。”
項莊差點哭出來,卻又不能再拒絕,只得棄了劍,用木杖與虞子期過招。虞子期知道共尉的意思,雖然沒打算要項莊的性命,但是出手也絕對狠辣,沒幾下就把項莊逼得進退失據,狼狽不堪。項莊倒是想咬牙堅持一下,可惜技不如人,轉眼之間,就被虞子期三次擊落木杖,只得低頭認輸,灰溜溜的退出帳外。
項羽臉上無光,卻又發作不得,偏偏連虞子期他都不好怠慢,只好請虞子期入座,命人上了酒肉。虞子期謝了,用了些酒肉,這才起身退出大帳。很快虞姬就聽到了消息趕了過來,兄妹二人到一旁說家常話去了。
項羽責備的指了指共尉:“你這可不厚道,子期的劍術可是殺人的劍術,是用來助興的嗎?難道你想把我的大帳變成殺人場不成?”
共尉微笑不語,項羽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要把大帳變成殺人場,本來就是他領的頭,現在拿來責備共尉,卻是有些強辭奪理了。共尉雖然沒有反駁他,可是那個意思再明白不過。
項羽十分尷尬,坐在那裡喝悶酒。項佗、項伯驚魂未定,也顧不上說話解圍,范增冷眼旁觀着共尉的一舉一動,暗自嘆氣。這哪裡還是他們準備了對付共尉的宴會,分明是共尉準備好對付他們的,所有的上風都被他佔盡了,已方處處吃癟,實在讓人氣悶。
帳中一時有些冷清。共尉打量着衆人的神色,心裡暢快,知道目的已經達到。過猶不及,他率先放聲大笑,打破了帳中的沉悶,舉起酒杯大聲說道:“子嚴雖然捱了几杖,但是他受益良多,應該慶賀纔對。如此良辰美景,奈何如此鬱悶?喝酒,喝酒,酒是好東西啊,古人說得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啊。”
話出了口,他這纔想起來這個古人還沒生呢,他心虛的看看大家,這才發現項羽等人根本沒有意識,就連范增也沒注意到,這才放了心。他連連勸酒,慢慢的把大帳裡的氣氛帶動起來。
和共尉的問題解決了,項羽的心思也放下了一大半,見共尉這麼熱情,他也漸漸的興奮起來,幾個人你來我往,很快又恢復了熱鬧。項羽藉着酒勁,把大封諸王的打算透露了一些給共尉。共尉早有思想準備,心知肚明,當下連連點頭,表示一定大力支持。項羽喜出望外,這件事只要共尉支持他,那不成也成了,前面和共尉的一點矛盾根本不值得一提。
“賢弟,有你和我站在一起,天下事何足道哉。”項羽拍着胸脯,大聲說道:“你我兄弟二人聯手,一定能橫掃天下。滅秦,不過是酒前佐餐爾。”
共尉嘻嘻的笑着,附和道:“那是,有兄長衝鋒在前,兄弟我緊跟在後,何敵不破。”
“你說,當了關中王之後,你想幹什麼?”項羽歪着頭,醉態可掬的看着共尉。
共尉放下酒爵,翻着眼睛仔細想了想:“我要去打匈奴。”
“打匈奴?”項佗等人都愣住了,這個豎子怎麼想到匈奴去了,想得還真夠遠的,就是不知道他是真是假。項羽也愣了一下,卻隨即想起了他們在漳水邊的話,他擡起手拍着共尉的肩膀,大聲說道:“我知道,你跟我說過的,滅了秦之後要去打匈奴。不過,你可悠着點,千萬別把匈奴打完了,我一時半會兒,可沒時間去找匈奴的晦氣,你可我留着點。”
共尉大笑,摟着項羽的肩膀,擠擠眼睛說道:“放心,兄弟我一定給你留着一點。不過你的事也不少啊,秦國雖然滅了,可是還有好幾個哪,有你忙的了。”
項羽心領神會,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誰也不瞞着誰了,兩人相視大笑,似乎又找到了當初剛相識之時兩心相契的時光。他們扯一會兒將來如何,又夾雜着幾句以前如何,一會兒引吭高歌,一會兒又相顧嘆惜,旁若無人,視范增等人如無物。他們的酒量大,當初在彭城的美人酒都不在話下,這種低度酒更是當水喝,直喝得天暈地暗,雙雙倒在地上鼾聲大起了事。
看着醒得不醒人事的共尉,項佗和范增互相看了一眼,恨聲說道:“亞父,我真想一劍刺殺了他,我總覺得,留着他是個禍害。”
范增不動聲色,他知道項佗不敢動手,不管是什麼原因,共尉如果死在這裡,後面的事情就全完了。別的人不說,就是項羽這一關,他們就過不了。如果共尉要和項羽作對,項羽也許能狠下心殺了共尉,可是共尉已經和他重新站到了一起,他又怎麼可能對共尉下手?范增早就看出來了,項羽雖然說得堅決,但是共尉在他的心裡,也僅僅比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輕一點點而已。
“殺不得啊。”范增長嘆一聲,緩緩的向外走去:“就算知道他是個禍害,那也殺不得。形勢不由人,形勢不由人啊。”
項佗揮手讓人把共尉和項羽一起擡起內帳去,自己跟着范增出了大帳,緩緩而行,他走了一路,又有些不甘心的說道:“亞父,此子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每每有出人意料之舉,多次化險爲夷,有若神助,你說他會不會成爲我項家的絆腳石?”
范增停住了腳步,轉過頭看着項佗:“你現在知道爲什麼要把你安排在河東了嗎?”
項佗點點頭,咬牙道:“亞父,我明白。”
“明白就好。”范增繼續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形勢形勢,因形就勢,共尉是有可能成爲子羽的對手,但是現在卻還不能殺他,只能做好防範,以免他坐大。天下事,莫不如此,如果可以隨心所欲,又哪來的那麼多艱難呢?”
項佗沉默不語,他能體會范增現在的心意,要說殺共尉的心,恐怕范增比他還強烈,可是偏偏殺不得,只能等待時機。
“還有一件事。”范增又提醒道:“你說共尉是陰謀詭計,這可說錯了。”
“我錯了?”項佗不解。共尉還不是陰謀詭計嗎?
“他不是陰謀,他是陽謀。”范增擡起頭,看着滿天的星辰,若有所思:“陰謀者,道家所忌。道家講究法天象地,道法自然,據說他對道家學問最用功,從這一點上看來,他是有所心得的。”
“陽謀?”項佗品味着范增的意思,還是有些不得其理。范增無聲的嘆了口氣,項佗讀書多,但是不化,他的悟性不夠。項羽悟性好,但是不好讀書,所以有才無具,都是缺陷。而相比之下,共尉卻是博通古今,他在陳縣的時候,就能駁倒孔鮒這樣的大儒,少年老成,又好學不倦,既然是在軍旅之中還是手不輟書,又能包容百家,兼取其長,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
范增越想越覺得恐懼,他忽然覺得共尉這個人比他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他發現一個問題:共尉只是一個農夫,聽說剛隨陳勝起事的時候,連字都不會寫,那他的那些學問是從哪兒來的?難道是天授?要真是天授,那麼項羽還有什麼機會?這麼辛苦的算計,這麼艱難的佈局,最後會不會是替共尉鋪路?
范增倒吸了一口涼氣,猛的停住了腳步,正在沉思的項佗沒有注意,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身上,差點將他撞倒。項佗連忙扶住他,見他滿頭是汗,吃了一驚,關切的問道:“亞父,你沒事吧?”
“我沒事。”范增強忍着一陣陣的心悸和立刻殺掉共尉的衝動,全部的思維全在剛剛閃現的那個奇怪的想法上,共尉的學識是從哪兒來的,一個農夫之子,怎麼會突然之間有了能駁倒大儒的學問?他越想越多,漸漸的把他所知的共尉出道以來的所有事情都翻了出來,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子異……”范增被自己那個荒唐的想法衝擊得站立不穩,他不敢相信這個想法,可是偏偏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纔是真相。兩個聲音在他的腦海裡反覆廝殺,讓他覺得頭痛欲裂,忍不住的呻吟了一聲。項佗見他搖搖晃晃的站不穩,臉色又特別的難看,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也嚇出一身冷汗,顧不得多想,一哈腰,背起范增就往前跑。范增本來就很虛弱,再被他這麼一顛,一口氣沒順上來,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主帳之中,共尉忽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彷彿有什麼危險逼近一般,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大帳裡空無一人,只有項羽鼾聲如雷,睡得正香,那柄巨劍就掛在不遠處的闌錡上,共尉一陣心動,下意識的向巨劍走了一步。
只要他拔出劍,輕輕一揮,天下無敵的項羽就等不到烏江自刎了。
剛邁出了一步,共尉又自失的笑了,殺了項羽,自己能脫得了干係嗎?再說了,殺了項羽,自己的計劃豈不是也半途夭折了?他坐着想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連忙披起衣服出了主帳。帳外,虞氏兄妹還在輕聲的說笑,虞姬一手撫着隆起的肚子,一手拉着虞子期,嘀嘀咕咕的笑個不停。虞子期雖然也很開心,但是並沒有放鬆警惕,共尉一出帳,他就分開了虞姬的手迎了上來,關切的問道:“君侯,怎麼了?”
“我忘了一件事。”共尉苦笑道:“把兄弟們叫起來,我們立即出發。”
虞子期也明白了,他立刻轉身去叫人。虞姬迷惑的看着共尉:“君侯,爲什麼半夜急着走?”
共尉躬身施了一禮:“嫂嫂,我確實有急事要走,兄長睡得正香,我就不叫醒他了。待明日他醒來,煩勞你轉告他,就說我在咸陽恭候他的大駕。”
“哦。”虞姬茫然的應了一聲,看着共尉離開。共尉剛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對虞姬說道:“嫂嫂,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君侯請講。”虞姬被他一口一聲嫂子叫得不好意思,微微有些腫的臉上泛起一陣緋紅,她原本長得就不錯,現在卻似乎更加俊俏了,再加上害羞的神情,讓共尉也不由得一陣心跳。
“現在夜已經深了,沒有兄長的令箭,我出不了營門。”
虞姬沒有注意到他的眼光,轉身去了。共尉一拍腦袋,這纔回過神來,暗自笑了一聲。夜風清涼,吹散了白天的燥熱,吹在共尉剛剛出過汗的身上,一片冰涼。共尉想起那件事,不敢多耽擱,從虞姬手中拿到了令箭之後,匆匆離去。
蹄聲特特,三百虎賁郎,一百豹騎,四百多人就着明亮的月光,奔馳在平坦的關中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