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邊,吃力地搓洗着衣服,太陽很大,直曬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溼透。新的汗珠仍不斷地從她額上冒出來,跌落在洗衣盆裡。她坐直了腰,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對水龍頭邊的一對小女兒說:
“真真,把妹妹帶開,不要玩水。”
不滿四歲的真真,牽着兩歲多的妹妹,搖搖擺擺地走開了。湘怡望着那兩個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她擡頭看看天空,太陽刺目而耀眼,已經是秋天了,天氣仍然燠熱,下一陣雨或者會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絲毫的雨意。
把衣服鋪在洗衣板上,她慢慢地塗上肥皂。洗衣盆裡堆滿了肥皂泡沫,一個又一個,不斷地堆積、破裂。她瞪視着水盆,機械地搓着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虛。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個月了,她還記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墳頭,如何跪在墳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們賭咒發誓,說終身不賭了。他們賣掉了房子,還不清嘉文欠下的賭債。李處長憐惜杜沂的一對孫女,嘆息一個終身孜孜於事業的人,竟死後蕭條到如此地步。他開了一張支票給嘉文,讓他寫下一張借據,保證以後用工作的薪金來分期攤還。這張支票還清了所有的賭債,他們在中和鄉用三百元一月的價錢租下這兩間平房,李處長又把嘉文介紹到一傢俬人公司裡去當英文秘書,待遇還算優厚。生活應該可以重新開始了,在杜沂逝世的淒涼裡和毀家破產的哀愁中,對嘉文而言,應該已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但是,嘉文循規蹈矩地上班下班只維持了半個月,當他又在深更半夜,從賭場蕩回家來,像個幽靈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時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絕望,絕望到想自殺。嘉文用手捧着頭,反反覆覆地重複着同樣的幾句話: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麼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湘怡不能說什麼,罵人吵架對她都是外行的事。雖然她真想大罵大吵一陣,她卻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傷心透頂地痛哭到天亮。
一切成了惡性循環的局面,賭博、欠債、還債、戒賭、再賭博、再欠債……湘怡疲於規勸,疲於應付債主,也疲於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許多屬於哀愁以外的東西,對生命的懷疑,對另一個境界(死亡)的困惑。當她工作的時候,她常會突然停住,奇怪着杜沂現在在哪兒?原來有思想,有意識,有感情的一個生命,怎會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小真真常常牽着她的衣襟問:
“媽媽,爺爺到哪裡去了?”
爺爺到哪裡去了?她有同樣的疑惑,看到杜沂遺留的東西,詩和字,她會長久地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將一切的痛苦也都帶走了呢?那麼,“死亡”應該並不可怕,那只是一個歸宿,一個無憂無慮也無我的境界,一種虛無,和一種解脫。
痛苦是無止境的。當嘉文又開始賭博之後,一個早晨,嘉齡悄然出走了。她沒有給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尋的線索,只給湘怡留了一個短簡。
湘怡:
我走了。這個家,當爸爸去世之後,已不再屬於我,我找不出可以讓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臨死,我才知道自己有個不明不白的出身,這雖使我痛苦,但,也給了我勇氣,讓我毅然離開了我那不爭氣的哥哥!我走了,這個家沒有什麼值得我懷念的東西,哥哥也不願意有我這個名不副實的妹妹吃閒飯。我的離開,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唯一讓我留戀的,只是你!湘怡,記住我一句話吧,必要的時候,拋開哥哥算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懸崖底下跳,何況,你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兒!
別擔心我,我早就該學習學習獨立了。
願你
幸福
嘉齡留條
湘怡做不到不爲嘉齡擔憂,捧着嘉齡的留條,她哭了又哭。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麼事呢?這社會那樣複雜,人心那樣難測。嘉齡又從沒有吃過苦、經過風霜,萬一失足,她如何對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牽着真真,去滿街找尋,向一切有關的親友詢問,得到的都是搖頭和聳肩。嘉文對這事毫不關心,看到嘉齡的留條,他冷笑了一聲說:
“不管她,讓她去死!沒有她纔好呢,我眼睛前面乾淨!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沒逼她!”
湘怡痛心地看着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學時代,那個溫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處?她懇求嘉文去找嘉齡,嘉文聳聳肩動也不動,看到湘怡不停地流淚,他不耐煩了,說:
“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會回來的!”
於是,湘怡天天等待着嘉齡回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年都過去了,嘉齡卻音訊全無。湘怡只得放棄了希望,她瞭解嘉齡的個性,她比嘉文多一份倔犟,這樣子離去,她就是無以爲生,也不會甘心回來。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並非他的妹妹之後。
日子在充滿陰霾和無望中度過,由於沒有人帶孩子,湘怡又被迫辭職,在家裡操持家務,她沒有回覆可欣前一封信,也沒有再寫信給她。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墮落,使她沒有勇氣提筆。可欣,可欣,她但願可欣設想他們是幸福的,快樂的,但願雅真還存着歸港的希望。想到杜沂臨終那一首詩:“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她就覺得熱淚盈眶。有一天,雅真會回來,誰再和她“依依翦燭終宵話”呢?人生,豈不太苦。
衣服洗完了,湘怡直起腰來,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站起身子,她吃力地把衣服穿上竹竿,再晾起來。太陽依然那樣灼熱,沒有一絲秋意。她抱起地上亂爬的念念,拍去她身上的灰塵。撫摸着念念那瘦小的胳膊,她心中一酸,傷心地說:
“念念,誰要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呢?製造你這條生命,等於製造痛苦,等你長大成人,不知還要受多少痛苦呢!”
真真拉拉母親的衣襟,嘟起小嘴說:
“媽媽,饅頭,包包!”
真的,賣饅頭的正在外面呼叫:“饅頭,豆沙包!”湘怡搖搖頭,拉過真真來,像對一個大孩子似的說:
“真真,你已經吃過早飯了,不是麼?你知道,媽媽沒有多餘的錢買東西給你吃,你爸爸一年來沒有拿一分錢回來,我們可當可賣的東西都當掉賣掉了,現在,連日子都不知道怎麼過呢!”
“媽媽,真真餓。”孩子轉着天真的眸子,自說自話地望着母親。“餓也沒辦法呀!真真,這幾天的日子,已經是問隔壁張媽媽借的錢了,不是我不給你吃,是沒辦法呀。”
“媽媽,包包!”孩子纏在湘怡的腳下,用小胳膊抱緊母親的腿,撒賴地扭着身子,“真真要!真真要吃!”
“哦,放開我!”湘怡屈服地嘆了口氣,“媽媽去看看還有沒有錢。”買了一個包子,分做兩半,給一個孩子一半。湘怡就握着僅餘的三角錢,坐在牀沿上發呆。嘉文又有兩天沒有回家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攤開手掌,她望着掌心裡的兩個鎳幣,一個兩角的,一個一角的。以後的日子如何過法?她心中恍恍惚惚,竟生出一個意外的想法,或者嘉文會贏一大筆錢回家,搖搖頭,她又自嘲地笑了,贏錢,他贏了會把贏的再輸掉,反正,他不會帶錢回來,而家裡已面臨斷炊了。
一天過去了,嘉文果然沒有回家。第二天又過去了,嘉文又沒有回家。湘
怡再也不好意思問鄰居十元二十元地借債,第三天,她包了一包僅餘的杜沂和她的舊衣服出去,勉強再支持了兩天,然後,賣盡當光,她已山窮水盡,嘉文仍然不見蹤影。
這天,從早上到下午,母女三個就幹瞪着眼睛捱餓,湘怡的智慧,已無法再變出任何可吃的東西來了。午後,兩個小傢伙開始哭哭啼啼地纏着湘怡喊餓,哭得湘怡心碎。於是,她下決心地抱起念念,牽着真真,走過川端橋,來到哥哥的家裡。
湘怡的哥哥幾年來情況依舊,仍然在當他的小職員,這些年來,在杜家經濟情形好的時候,他們也陸續接受過杜家不少好處,這也是湘怡敢於來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誰知,她才跨進哥哥的房門,嫂嫂李氏已尖着喉嚨喊:
“湘平,妹妹來啦!”一面望着湘怡說,“妹夫好嗎?聽說他又找着好差事了,讓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你看,我們一家人都快餓死了!”湘怡一肚子的話,只好硬嚥了回去。她知道李氏並非不明白她的來意,而是故意用話來堵她的口,坐在那兒,她如坐鍼氈。李氏還口若懸河地、明槍暗箭地諷刺她:
“湘怡,你還記得以前那個張科長嗎?他最近又升了職,發財了,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又結了婚。新娘呀,還沒你一半漂亮呢!當然,你以前嫌人家年紀大,沒想到人家也會發財呀!把福氣留給別人去享,你要嫁年輕有錢的,結果……哎哎,別談了!只是你沒緣分罷哩!當初呀,你總認爲自己選的人強,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見放在眼睛裡,現在又怎樣了呢?哎,妹夫還賭不賭呀?你也該管緊一點兒纔是……”湘怡坐不下去了,兩個孩子又哭個不停,一個勁地喊餓。站起身來,湘怡匆匆地告了辭。湘平把妹妹送出門來,趁李氏看不見,悄悄地塞了五張十元的鈔票給她,低聲地說:
“你知道錢都在她手裡,我也沒辦法多給你,先給孩子買點東西吃,別餓壞了。只是,這可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呀,你做什麼打算呢?”
眼淚往湘怡的眼眶裡衝,握着錢,她逃難似的帶着孩子跑開。過了橋,在一家燒餅油條店裡,買了兩碗豆漿和幾個燒餅給孩子吃,自己雖然餓得發昏,卻一口也吃不下去。望着兩個孩子飢餓的樣子,和那兩張瘦削的小臉,她心臟都扭絞了起來。
“不能這樣過下去了,”她心裡喃喃地自語着,“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我要找嘉文徹底談談,如果他不戒賭,我只有帶着孩子離開他!”
這天夜裡,嘉文終於回來了,那副潦倒的樣子,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連賭了好幾天,他早已頭昏腦漲,再加上又是慘敗,心裡煩躁得想殺人。看到湘怡,他憤憤不平地說:
“你猜怎麼,我起先大贏,最多的時候贏了兩萬多,後來一副牌又全輸回去了!他媽的老趙,一定在牌里弄了鬼,哪一天給我發現,不宰了他纔怪!”
湘怡瞪視着他,呼吸劇烈地在胸腔裡起伏,她有滿懷的怒氣要發作,又不知從何說起。嘉文看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你瞪着我幹嗎?連你都是一副討債面孔,難怪我要觸黴頭了。”
湘怡轉開了頭,用背對着嘉文,牙齒咬住嘴脣,呼吸得更加沉重了。好半天,她才把那股要從體內爆裂出來的悲憤壓抑了下去,用勉強維持冷靜的聲調說:
“嘉文,我能和你談談嗎?”
“我知道,你那一套又要來了!”嘉文煩躁地往牀上一躺,“我累了,你最好把話留到明天再說!現在給我弄點吃的來!”
“吃的?”湘怡冷冷地注視着他,“你知道家裡這幾天怎麼過的嗎?你知道孩子餓了多少頓嗎?你——”
“算了,算了,別向我訴苦!”嘉文打斷了她,“在外面受了氣,回來還要聽你嘮叨!難道我希望孩子餓肚子?誰叫我運氣不好,總是輸!明天只要大贏一副,來個同花大順,你就一年用不完了!”
“嘉文,你還是執迷不悟,”湘怡悲痛地說,“你等同花順已經把我們等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等同花順!你在爸爸墳前發的誓呢?你答應李處長的諾言呢?你——”
“好了,你別再把爸爸擡出來!”嘉文喊,“你要囉嗦到什麼時候爲止?我累了,要睡覺了,你知不知道?”
“要睡覺了,我知道。”湘怡絕望地說,“家是什麼?你回來吃飯睡覺的地方,孩子已經快不認識你了,事實上——”她聲調悽楚,“我也不認識你了,你照照鏡子,你還是當年的嘉文嗎?”
“你不是不認識我了,”嘉文冒火地說,故意歪曲事實,“你是隻認得錢,現在我窮了,你就做出這種怪相來,等我有錢了,你就又認得我了!”
“嘉文!”湘怡氣得臉色發白,“你說這些話真沒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麼嫁給你的!你氣死了爸爸,氣走了妹妹,現在就剩我跟着你,你還要——”
“爸爸不是我氣死的!”嘉文吼着,他最怕別人說他氣死了父親,“他是死於心臟病!你最好閉起嘴來!別再囉嗦個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願意做的事情,你管不着!把你那些廢話收起來!”
“我是廢話,”湘怡含着眼淚說,“總有一天,你會聽不到我的廢話了。現在,已經是家破人亡了,你繼續賭下去,誰知道後果會怎樣?你輸掉了財產,輸掉父親的生命,也輸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閉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來教訓我!”
“我不是教訓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兩個孩子的面上戒賭!看看她們,那麼小,那麼天真,你需要養活她們,需要給她們做榜樣!不要讓她們長大了,別人指着她們的背說:‘她的爸爸是個賭徒!’你懂嗎,嘉文?你罵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爲了她們,救救你自己,救救這個家吧!”
“你別說了,我會戒賭的,等我翻回一部分的錢來,現在我輸得乾乾淨淨,除了賭,什麼工作可以讓我把輸掉的再賺回來?我不會永遠輸,你看着吧!”
“嘉文,嘉文,我要說多少話,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嘉文懊惱地嚷,“你快變成個嘰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囉嗦下去,這個家叫我怎麼待得住?”
湘怡閉了嘴,坐在牀沿上,她呆呆地瞪視着窗子。好半天,才悽苦地說:
“你何曾在家裡待住過?這個傢什麼時候吸引過你?自從嫁給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夠了,再等下去,也不會等出什麼好結果來……”
“閉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開口?”。
“你很快就不會聽到我囉嗦了,”湘怡仍然凝視着窗子,自言自語地說着,彷彿不是說給嘉文聽,只是說給自己聽,“我對你浪費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會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地說服我自己,要鼓勵你,幫助你,因爲你需要鼓勵和幫助。現在,我知道自己全錯了,你是冷酷無情的,像個冷血動物!我真不懂,當初你爲什麼要娶我?如果你對我這樣冷落,你就不該娶我!”
“你要知道嗎?”嘉文被她繼續不斷的指責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話裡都有“道理”,而他現在最怕面對的就是“道理”,倉促中,他只想找一句話來封住湘怡的口,他從牀上跳起來,惡狠狠地盯着她嚷:“我根本就不應該娶你,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就是因爲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纔會去賭錢!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邊,我怎會逃出去呢?我賭錢就爲了逃避你,躲開你!一切責任
全在你身上!現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說話了!”
湘怡被擊昏了!她真的不再說話了,只像個石像般坐在那兒,直直地望着窗子。窗外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他們的大門對着前面人家的後院,雜亂地堆着雞篷和鴨籠。她的牙齒咬着下嘴脣,雙手無力地交握着。她手指上已沒有結婚戒指了,在一次捱餓中,她把戒指換了錢買吃的給孩子們,嘉文手上同樣沒有結婚戒指,他把它擲在賭桌上做“孤注一擲”,早就輸掉了。她昏昏沉沉地坐着,有一段很長久的時間,她心內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沒有意識和思想。然後,逐漸地,意識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絕望和悲憤。這絕望和悲憤的感覺壓榨着她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她扭着自己的手,把臉埋在掌心中,徒勞地和自己的哀苦無望掙扎呻吟,她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就流乾了。
夜,那麼漫長,那麼寂靜。嘉文已在過度疲倦後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勵着夜霧。湘怡慢慢地把臉從掌心中擡起來,迷惘地望着嘉文沉睡的那張臉,他睡得並不平靜,嘴巴扭動着,胸腔不平穩地起伏,或者,他夢到正圍着桌子,握着牌緊張地等着下注。她嘆息了一聲,一時間,許多久遠以前的往事,都依稀地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時光,嘉文家裡常開的舞會,狩獵的那一夜,嘉文受槍傷之後,可欣的毀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地,全在她眼前流動。而現在,面對嘉文這張冷漠無情的臉,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不計一切,願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幾句殘酷的話仍然不斷地在她耳邊迴響:
“我從沒有愛過你!我愛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爲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纔會去賭錢!”
“我賭錢就爲了逃避你,躲開你!”
她慌亂地站了起來,彷彿有誰在追趕她,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什麼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完完全全地錯了,到如今,她將怎樣安排自己呢?她走到兩個女兒的牀邊,孩子們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摟着念念的脖子,無知的面龐上漾着天真的笑意。無辜的小生命!誰該對你們的生命負責呢?她把面頰埋在孩子們的被褥裡,到這時纔開始沉痛而無聲地啜泣起來。
她哭了很久,然後慢慢地擡起頭,輕輕地吻着每個孩子,吻完了,她給她們拉好棉被,蓋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牀邊,她對他搖搖頭,低聲說:
“你雖不憐惜我,孩子總是你的!老天哪!但願有人能夠助你!”
坐到書桌前面,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的手劇烈地顫抖着,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也寫不出來。窗外的雞房裡,一隻大公雞在撲動着翅膀,遠處的天邊,透出一線朦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驚似的望望窗外,那種被追趕的感覺更強烈了,握住筆,她匆忙地在紙上寫下了幾行歪斜的字:
這一切早已過去,
煙消雲散般不留痕跡。
儘管我曾費心尋覓,
流着眼淚如醉如癡!
終究這一切已經過去,
剩下的只是殘酷的真,可怕的實,
以及那滿天滿地滿空間時間的無奈的悽迷!
寫完,她放下了筆,倚着窗子,久久佇立。一陣風捲了過來,把樹梢的第一片落葉帶到她的窗前,風很涼,她打了個寒噤,嗅到秋的氣息了。仰頭望天,寒星數點,曉月將沉,黎明快要近了。這新的一天,不知道該屬於誰?最起碼,不會再屬於她了。
嘉文醒來的時候,已快上午十點鐘了,他被孩子們的哭叫聲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臉,還有些兒迷濛不清。小真真在尖着喉嚨哭叫:
“媽媽!媽媽!媽媽!”
湘怡到哪兒去了?他有些不耐煩地喊:
“湘怡!”
沒有答應,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着加入,他跳下牀,昨晚的爭執早已不存在他腦海裡,他揚着聲音喊:
“湘怡!你在哪兒?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爲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書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着她的衣服哀喚不停。她的手無力地伸展着,順着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兩攤殷紅的血,新的血還在不斷地流出來。他渾身震動,禁不住狂叫了一聲:
“湘怡!”
衝到她的身邊,他扶起她的頭來,她雙目闔攏,眉尖輕蹙,彷彿有無盡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頰上的淚痕猶新,但是,呼吸卻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聲,拿起她的手來,刀片深深地劃過她的手腕,創口那樣深,可見她下手時決心之大,另一隻手的創口比較淺,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他狂亂地望着她,搖着她,呼喚她:
“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睜開,所有的呼喚和哭泣都與她無關了。嘉文神志昏亂地抱起她來,把她抱到牀上,他解開她的衣領,徒勞地想弄熱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亂中,他甚至忘記去請醫生。不過,鄰居們已經圍着窗子看熱鬧了,醫生和警員都在鄰居的報告下來到,醫生用不着太多的時間來診斷,湘怡死亡的時間大約在凌晨五時。
“她死去好幾小時了!”醫生簡單地說,離開了牀邊。
“不!”嘉文狂叫,撲倒在牀前面,“她還沒有死,她不會死,她是騙着我玩的他搓着她,揉着她,哀懇地望着她,“湘怡,湘怡,”他悽楚地喚着,“你跟我說話呀,湘怡,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再也不賭了,絕對不賭了,湘怡,湘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失聲地痛哭起來。
警員無法向他問話,也沒有人能勸他離開牀邊,他也不許別人搬動湘怡的屍體,只緊緊地攥住她的衣服,費心地和她說着話,勸她睜開眼睛來。
“你看,湘怡,你是脾氣最好的,不是麼?我不好,讓你生氣,你罵我吧!打我罵我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這樣躺着不說話。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對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愛你,真的,湘怡,我不騙你。你睜開眼睛呀!我以後再不讓你傷心了,我會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麼我就怎麼,湘怡,你聽到沒有?”
湘怡平躺着,在那無知無覺的境界裡,這些懊悔和保證對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視着她,撫摸她蒼白的面頰,吻她冰冷的嘴脣,整理她凌亂的頭髮。喃喃地、夢囈似的述說着他的愛情。可是,一切的溫存,一切的體貼,一切的柔情蜜意,都無法喚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沒有死,”嘉文自言自語地說,“她睡着了。”拉開棉被,他細心地蓋住她,又扶正了枕頭,“我坐在這兒,湘怡,我等你醒來。每次都是你等我,現在我等你,照顧你,你會發現我是個體貼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來對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諒我一切錯誤,不是嗎?那麼,再原諒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別生我的氣,別這樣不理我,湘怡,好湘怡……”
一位鄰居太太看不過去了,用手推推他,勸解地說:
“好了,杜先生,人已經死了,還是準備後事要緊,傷心也沒用了!”什麼?人已經死了?嘉文深深地注視着湘怡,那張哀愁的臉沒有絲毫生氣,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復活了,撲倒在她身上,他一慟而不可止,號啕地喊着:
“湘怡,湘怡,該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