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伯玉好詩才,好豪情!”
皇宮裡,女帝陛下看着案頭上的詩作,看也不看下面恭敬地垂首立着的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宜,面帶讚賞之色,悠悠吟道,似在細細品味:“婉兒,你說這詩如何?”
上官婉兒也在品味這首詩,聞言道:“陛下,陳伯玉的詩風素來慷慨豪邁,一掃齊樑以來的綺靡之風,此詩更是個中上品,悲愴中激盪着豪情,質樸中蘊含震撼人心之力,這等詩作,今後自當成爲千古絕唱,流傳不衰。”
女帝陛下頷首:“婉兒之言,與朕不謀而合。此詩一出,陳子昂之名當名垂青史。”
讚歎完,又低頭看案首,復又吟道:“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婉兒以爲這詩又如何?”
上官婉兒眼睛一亮,讚道:“好詩!此詩作者當真好胸懷,若不是豁達豪邁之胸襟,定然寫不出這等慷慨激昂、鼓舞人心之詩。雖說看着也是慷慨豪邁的風格,不過,這鼓舞人心的向上之力,卻不像是陳伯玉能寫出來的。敢問陛下,這是何人所作?”
上官婉兒都已經回寢殿了,又被女帝陛下召了來,進來就看見武氏幾兄弟都在下面規矩站着,女帝陛下理也不理,反而拉着她評詩。約莫是這三兄弟又做了什麼惹陛下嫌棄?!
上官婉兒心裡暗自尋思着,口上卻還恭敬的品評者,陳伯玉的詩才,衆所周知,只是以他悲愴含憤、懷才不遇的心境,後一首卻不是他可以寫出來的,也不知是誰。
女帝陛下笑了,笑得別有意味,淡淡的掃了她一眼,瞥下面垂手而立的三人一眼,淡然道:“承嗣,你告訴上官修儀,這詩是誰寫的?”
武承嗣恨聲道:“上官修儀,這詩便是您的好徒弟張六郎張昌宗所寫,並且,還是在拜訪陳子昂,與他一起飲宴時作了贈予陳子昂的!”
機智如上官婉兒也不禁怔了一下,眼神閃了閃:“原來是六郎寫的,倒是長進了!”
武承嗣粗眉一挑,臉上立即現出不高興的神色來:“上官修儀可是沒聽清?這是張昌宗贈給陳子昂的!陳子昂是誰……難道修儀不知?一個文人竟然妄圖對行軍打仗指手畫腳,攸宜不過是批評他兩句,便心懷怨憤,這等人張昌宗居然還寫出這樣的詩作贈他……這是想讓我武氏遺臭萬年嗎?居心叵測,其心可誅!皇姑母,這等人居然還留在您身邊,侄兒實在不放心,實該去職殺之!”
上官婉兒沒動,甚至眉毛都沒動一下,隻眼睛幽幽地看慷慨陳詞的武承嗣一眼,然後,朝女帝陛下一跪:“陛下,奴只求陛下給六郎一個自辯的機會,若六郎的自辯讓陛下不滿意,陛下是殺是罰,奴當無半句怨言。”
女帝陛下高舉御座之上,並沒有立即說話,只是淡淡地看着幾人。武三思立即出列道:“皇姑母,侄兒有話說。”
“你說。”
女帝陛下淡然說道。
“喏!”
武三思立即道:“皇姑母,陳子昂的詩也好,張昌宗的詩也好,這兩詩一出,我武氏的名聲可怎麼辦?陳子昂是隨着攸宜出征的,不思爲國效力,居然心懷怨憤,寫下這等詩作,叫朝中大臣,叫民間百姓作何想?還有張昌宗,皇姑母心中他,讓他以稚齡便得以執掌羽林衛,他不思報答,居然還贈詩給陳子昂那樣的人,辜負皇恩,雖罪不至死,羽林衛大將軍一職卻不能再擔任了!侄兒斗膽,所說皆是肺腑之言,請皇姑母慎思。”
上官婉兒依舊不搭理,只是微微躬身,語帶懇求:“陛下!”
女帝坐在那兒,冷眼看着,良久,方纔問了一句:“朕記得今日是初五吧?”
上官婉兒一怔,答道:“回陛下,正是初五。”
就是因爲今日是初五,她纔沒來陛下這裡應卯,正打算收拾一下出宮赴宴去,誰知還沒出去便被陛下傳了來。
女帝道:“六郎爲了今日,據朕所知,除了把家裡的親朋聚在一起外,還親自送了帖子出去,太平處便收到了,你這裡也是朕先前答應的,既如此,婉兒你便出宮赴宴去吧。”
居然半字不提!若是往日,有膽敢違抗或是說武氏家族壞話的,陛下便是不罰,也是要審一審的。
不止武氏那三個堂兄弟,便是上官婉兒也不禁一怔,有些摸不清女帝陛下的心思了。然而,女帝並無什麼表示,只是淡然道:“都退下吧,朕乏了。”
武承嗣還想說什麼,只是,女帝陛下一個淡淡的眼神掃過來,他便瞬間慫了,恭敬的應喏。
女帝陛下收回眼神,望向上官婉兒:“今日便讓六郎好好開心,莫要擾了他的興致。”
上官婉兒心裡咯噔一下,卻也只能乖乖的應着:“喏。”
“去吧,替朕帶份賀禮去。”
“喏。”
上官婉兒恭敬的應了一聲,雙手高舉過頭,面對着女帝的方向,後退了幾步,方纔轉身出去。
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宜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也不敢打擾女帝,只得跟着恭敬的退出去。
待出了寢殿的範圍,三人才停住腳步,武三思與武承嗣皆皺着眉頭,武攸宜看看他倆兒,忍不住開口問道:“堂兄,這……皇姑母心裡到底如何想的?”
武承嗣脾性略有些急躁,又得女帝寵愛,不免跋扈些,聞言白他一眼,怒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武三思面色陰沉,卻還能保持着不急不躁的制止武承嗣:“堂兄還在宮裡,煩請息怒。”
武承嗣扭頭看看四周,強行忍下怒氣,想了想,問道:“三思你說,皇姑母是不是還想用張昌宗?不過是個小孩子,即便聰明些,才學好些,又如何能得皇姑母如此看重?若是旁地人,只這兩首詩一出來,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
武三思眼神閃爍,靜默片刻後,道:“不同者,張昌宗也。所以,其中定然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緣故。攸宜,陸禹臣你熟嗎?”
武攸宜道:“陸禹臣先前統領羽林衛,只效忠於皇姑母,素不與人來往,我也不敢與他來往,若是因此招了皇姑母忌諱,豈不是……”
話沒說完,但意思卻清楚了。武三思想及皇姑母淡漠的面孔,按下找陸禹臣的打聽的心思,斷然道:“如此,今日少不得不請自來去賀一賀我們的張大將軍了!”
武承嗣一聽,明白了他的打算,皺眉道:“可是,上官婉兒也會去!”
武三思一笑:“無妨,皇姑母可是已經暗示她不許把今日的事情告訴張昌宗了,以上官的聰敏,難道她還敢違抗聖命不成?”
武承嗣點頭,回頭就吩咐小廝:“去,備上一份禮,爺今日要去張家致賀。”
“喏。老爺,這禮輕重……還請老爺示下。”
“笨蛋,這還用問嗎?老爺是誰,普通便成,老爺上門致賀便是給他張昌宗面子,他還敢嫌我禮薄不成?”
“喏。”
僕人連忙小跑而去,武承嗣與武三思對望一眼,眼裡都有些得色。武攸宜看看兩人的臉色,立即拱手道:“三思堂兄機智,小弟自愧不如。堂兄,請!”
“請!”
三人自得一笑,上馬出宮直奔張家而去。